第65章 有鬼

第65章 有鬼

“好了好了。”老太太一手斜斜攔在談老先生身前——

一個明确的停火意思。

“這都是些小事情。”她的語速很慢,帶一點兒柔,要讓人仔細去聽,“風閑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又不是小孩子對吧。”她捏了捏談老先生的手,“好不容易見一次面還鬧起了別扭,這要是傳出去,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被堵得無話可說,談老先生頭一側,重重嘆氣,重新拿起筷子,跺齊筷尖,揀着涼菜碟裏的海蜇吃。

這邊算是哄下來了。至于另一位……老太太拉了下披肩,納悶問,“風閑,你是身體不舒服嗎?”

“對啊,你臉色怎麽回事兒?”林振山碰了碰他的手,“哎,怎麽還發燒了?昨晚着涼了?”

“發燒?發燒就先回去休息吧。”老太太按下服務鈴,“我讓司機送你回酒店,順便讓他們帶點菜和粥。”

黎風閑也不推拒了,向他們一點頭。

“要走就走吧。”談老先生還是偏着臉,手搦筷子向外一擺,“實在不舒服就去看醫生,免得在這邊病倒了,那些小的怪我招待不周。”

“走走走。”林振山也無意留在客座,“我和你一塊回去。”他右手搭着黎風閑肩膀,對兩位主人家說,“下次有機會再聚啊,這頓就先謝了。”

“客氣什麽。”老太太說,“快回吧。”

·

門外有服務生候着,提前替他們叫好了電梯,剛一過去,電梯門就開了。

林振山先一步進去,“感冒藥帶了沒?沒帶的話我那兒有兩包沖劑。”

“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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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兩扇門閉攏,空間鎖緊,透明的轎廂逐漸下行,黎風閑才移步靠到角落。視線投向銀光爍爍的海面,海鳥拍着翅膀盤旋于低空,像在追逐什麽,羽翼扇動,劃出鋒利的流線形,帶動鳥體俯沖向下,迫近水面。

一眨眼,冷涼的水感澆築下來,四肢沉墜墜的,黎風閑勾開領帶結,拽下來纏在手上,覺着呼出的氣還是有點燙,又解了兩粒襯衫扣。

随着樓層遞降,他的目光也從俯瞰變成了平視。那只水鳥被他跟丢了,和其他普通的、不起眼的混在一起。

“還是幫你叫個醫生看看吧。”林振山說,“這地方鳥不拉屎的,診所不好找,離醫院又遠,萬一感冒藥不頂用就麻煩了。”

“不用。”黎風閑對自己的體質習以為常,“過一兩天就好了。”

“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

“我沒有。”

“嗯嗯,你沒有。你最好沒有。”林振山猛翻他一個白眼,“你要不問問你自己哪次發燒是能過個一兩天就能好的?四五天算快了對吧?還有好幾次被你拖成了低燒,卡在37.56度不上不下,過了半個多月才退下去。”

黎風閑:“……”

叮——電梯門應聲開啓。

地下大堂沒亮燈水晶吊飾灰沉沉的一片,空氣像被渾圓的吊球吸了個幹淨,怎麽悶怎麽來。

林振山脫了外套搭在手上,“走快點,這兒不太透氣。”

大樓正門口停了輛黑卡宴。司機在車頭前抽煙,見他們來了,捏着煙嘴長吸一口,然後往花壇裏一碾,招呼他們上車。

兩人一左一右坐進後座,車內濃濃的檀木香,一款廉價又常見的車載香薰,林振山降了點車窗,團吧團吧外套塞腰後當靠墊用。

他從外衣兜裏摸出煙盒,拇指抵住卡扣一撥,抽出一支銜嘴裏,眼看向後視鏡:“有打火機嗎?”

“Pardon”

“噢。”林振山又把煙放回盒子裏,前座司機似乎已經猜到他在說什麽,扔來一枚塑料打火機。

很輕一個,裏面沒什麽油了。

林振山意興淡淡,也不點煙,就拿着個破打火機玩——滾了半天才滾出點火星子,噗一下又滅了。

他沒有抽煙習慣,這盒煙是交際用的,全是好煙。摸爬打滾久了,什麽樣的人他都見過,談合作不刁難你兩下都跟沒吃飽一樣,他一個靠嗓子混開的,煙酒不沾是常識。

但商場上的人抽的不是葉絲梗絲,是一張張紅票子,連吐的煙氣都泛着股銅臭味兒。

紙醉金迷,花天酒地都不是錯,商人可以庸俗,可以貪婪,可以自命清高,大抵是劣根性在作怪,這種場合下反而見不得太美好的東西,越珍貴越想糟蹋。

堕落、淪陷,求不得才是他們熱切想要看到的。

林振山望向黎風閑,也許是體溫上來了,臉稍紅,眼睛比平時水潤澄亮些,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想到了黎音。

外人總評價他們說,姐弟兩有七分像,黎音豔一點,黎風閑清一點,所以一個适合唱楊貴妃,一個适合唱杜麗娘。

這類抛開事實、單論外貌的閑話趣談最容易拿來造話題,明攻也好內涵也罷,他們的擁趸永遠能找到不同的切入點辯駁論證,各種跟你咬文嚼字,拽文掉書袋,力求“雖然我說不過你,但我文化水平比你高”。

林振山觀摩過雙方粉絲的舌戰,從表面看各有各的道理,黎風閑既像黎音,又不像黎音,要他來說,他們最為相像的一點不是外貌,而是那份同根同源的倔勁——都是一個生産隊裏拉出來的驢,個頂個的倔。

或者文雅點講,他們一個是刀鋒,一個是劍刃,都不太适合過分輕柔的皮囊來盛裝。

“風閑。”林振山合上車窗,“記得你第一次被叫家長嗎?”

突然提起這事,黎風閑有短暫怔忪,隔一會才說:“記得,和姚知渝去打架。”

“你們兩啊真是,”林振山雙手成掌,“五年級,只有巴掌這麽點大,跑去和人家高中生打架,把你們班主任都氣笑了,說哪兒來的膽子,個頭疊起來還沒人家高。”

“後來姚知渝說了,”黎風閑道,“說我們是去挨打的。”

“那可不是。”林振山想笑,“知渝挨打了還知道哭一哭,你挨打,”他隔空指向黎風閑的臉,“就腫着個鼻子眼睛回來,說是自己走路摔的。”

“他說打輸了丢人,不能讓其他的人知道。”

“所以你就不說了?”

“嗯。”

林振山這回真笑出來了,“這就是你和知渝不一樣的地方。那小子精得很,老師問他是不是打架了,他說沒有,他爺爺問他是不是打架了,他立馬哭得稀裏嘩啦的,怎麽慘怎麽說,還說自己連累了你。唉,我要是你的話,我就……就……”

“就怎麽樣?”黎風閑看他。

“就不會昏了頭跟他去打架。”林振山說,“你說你明明那麽怕疼,跟他湊什麽熱鬧。”

“他總有理由說服我。”意思是重來一次,五年級的他,還是會被五年級的姚知渝帶去打架,結局不會有任何不同。

“對。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話,你太顧着理由了。”林振山把打火機和煙盒啪地扣到一起,“是,這樣做沒錯,但理由總是說不完的,而一個人的能力卻很有限,哪怕你再聰明,再能吃苦……風閑,你這樣真的太累了。”

“還好,我習慣了。”黎風閑翕然垂下視線,鼻音很淡,“沒什麽累不累的。”

這這這榆木腦袋!

林振山氣着了,你你你半天,才說:“活該你五年都沒追上人家!”

黎風閑:“……”

這招奏效。看黎風閑吃癟,不敢還口了,林振山乘勝追擊:“你看,你是不是也得找個理由才敢去追?做數學題一樣推論自己為啥會喜歡她?然後算個百分比還是什麽,低于平均線就不追了。”他拍拍黎風閑肩膀,“風閑,你這樣真不行,再等下去說不定人家都要結婚擺喜酒了,到時候只能含淚讓別人兒子叫你一聲幹爹。”

“……不會。”黎風閑回駁,聲音不大,林振山一下蓋了過去,繼續趁熱打他的鐵,“嘿你在這方面還挺自信啊你,我告訴你啊,長得好看不是萬能的,那些明星演員長得也都還可以吧,但為什麽不是人見人愛呢?”

他自問自答:“因為沒感覺啊!感覺才是最重要,一見鐘情就是這麽來的,我和你袁阿姨……”

汽車煞風景地剎停在酒店樓下,林振山還沒來得及展開的回憶錄也被一個急剎甩出了八百裏。

“真不用叫個醫生看看?”林振山摔上車門,挺用力,像在報複剛才那個剎車。

“不用,植物神經功能紊亂,睡一覺就好了。”

“行,那你上樓就好好睡覺。”F國的夏天炎熱幹燥,亞熱帶地中海氣候,怕被烤成人幹,林振山健步走進酒店,按停電梯。

合到一半的門重新打開。

兩人進入電梯,聽見手機叮咚響,林振山以為是自己的消息,掏出看,啥也沒有。

電梯內四面全是鏡子,林振山站到按鈕面板前,對鏡拉正自己的溫莎結,忽然,他手一定。

“黎風閑。”林振山直呼他全名,眼睛半壓着,目光透過鏡面落到黎風閑臉上,“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什麽?”黎風閑右手還卷着領帶,他把手機換到左手,收藏了對方發過來的影片,有點發懶地回他。

“像個十八歲的懷|春少男。”林振山中肯點評。

都神經衰弱了還能含情脈脈,說沒鬼就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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