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煙霞
第78章 煙霞
去度假村的路上換了黎風閑來開車。
車內氣溫稍顯涼,葉筝拿紙巾掩住口鼻打了個噴嚏。
前方綠燈轉紅,黎風閑放慢車速,手動将空調調高了點,“你外套呢?”他問。
“忘拿了。”葉筝凝着窗外,晚高峰時段,四周都是堵塞的車流,被傍晚淡金的光線一照,整座高架橋像凝固在了琥珀當中。
他用手接住高樓玻璃抛射下來的光弧,看它在幾根手指中往返游動,跟金魚尾巴似的,一點靈動、一點黠慧,還有一點未知的不确定性。
車緩而慢地前進着。
經過某一處時,那條金魚尾巴不見了,葉筝攏了下手,潛意識想要把它攫住。
但它還是消失了。
他閉了閉眼,腦海裏迅即出現了祁悅用刀尖對準手腕的畫面。
一件露背的短版針織衫,一條勉強蓋住腿根的皮裙,一個十八歲不到的女孩。餐刀其實很鈍,是她向着同一位置反複切割才劃開的傷口。
那樣的傷口即使是縫合了,也會在恒長的歲月裏衰退成一條凸起的疤,時刻提醒祁悅,那是在何時何地、又是如何造成的。
這讓葉筝覺得很冷,把冰塊打成碎末填進骨縫的那種冷。他抱緊雙臂,噩夢卷襲侵占了他的睡意。
夢裏還是那個茫昧難辨的昏夜,他孤身一人站在十字路口,四面都是長得看不見終點的行車道。
交通燈在他頭頂滴滴答答倒數着,綠燈亮起的一瞬,耳旁傳來引擎的轟響,他覓着聲源回頭,一道細如針孔的光浮現在馬路末處。
“葉筝,”有人喊他,“師兄……師兄,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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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很近,就在不遠的地方,他看見祁悅狼狽地蹲坐在柏油路中央,四五道黑影圍着她。
因為是夢,葉筝沒有辦法介入這場鬧劇,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眼看着那些影子長出獠牙和尾巴。
“不要……”葉筝慌神追上去,可無論他跑得有多快,呼喊聲有多高,到觸手可及的那步總會被某股強大而神秘的力量拉回原點。
他只好不管不顧地向前沖,每跑一步,他就覺得自己的身軀縮小了一點,夜色抽帶似的往後掠,疾風一刀刀刮進眼裏,他看見月亮燃燒着下墜,滿天碎星是玻璃爆裂濺出的殘骸,各種聲浪強硬地釘入大腦。
竭盡最後一絲氧氣,他才從極度的疲倦中踉跄跪地。
使盡渾身解數都沒能誇過那一步之遙。
太遠了,真的太遠了。
他摸了摸胸口,純白的上衣不知何時染成了紅色,鮮血沾濕整片前襟,尖細的利爪又一次刺穿祁悅後背,筋肉撕裂的響聲近在耳側,葉筝低下頭——
灰白色的尖甲從他右胸穿出。
“葉筝。”忽然,一道溫柔的男聲叫他名字,帶着空曠的回響,“看外面。”
于是他轉過頭,原來那條十字路口消失了。
他坐在車裏,看見遠方港口正綻放着煙花,隔了一面玻璃,煙花燃爆的音波聽不真切,像泡沫漲到最大繼而破裂的一瞬,萬紫千紅在夜闇中閃動,火光不斷碎落到地。
他趴到車窗上,說:“爸爸,好漂亮。”
“是啊。”葉遠山摸着他的頭,“我們今天去了游樂園,下次帶你去放煙花好不好?”
“好啊。”
尖厲的剎車聲刺破長空,巨大的慣性讓葉筝趔趄一晃,額頭猛地撞上前座。
金屬摩擦聲直逼耳膜,咣當——
車身橫向沖上路壆,鋼板對着石牆劃出一線火光!
伴随一聲巨響,葉筝整個人騰空,又狠狠摔下來,有什麽東西重重壓着他的尾骨,五髒六腑被搗碎了一樣,耳旁只剩嘶鳴的風聲。
轉瞬間,血腥味充盈整個鼻腔,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覺。血糊糊的熱流漫過雙目,借着車前白光,他看清了地上散碎的玻璃屑和不斷外滲的黑血。
汽油從車底管道中漏出。有無數把鋸子在他身上淩遲着,他想喊痛,可他喊不出來。
額下組織像擠成了漿糊,耳壓在數秒內激劇升高,腦內鳴聲越響越大。
遠處,煙花一束接着一束升騰至空中,無數花火紛紛揚揚,一輛耀黃色的跑車從他身旁喧嘯駛過,噴出的尾氣模糊了眼前景象。
有人在他耳邊小聲說着話,但他聽不清了。
什麽都聽不清了。
周邊一片死寂。
夢境最後,整個世界成了黑白色的剪影,猶如一齣默劇。地面在寧谧的震蕩中坼裂出一道深淵,沙地、植被,全都被深淵吞噬。
建築坍落的水泥崩如雨下,鋼筋一根根折彎、陷落,火焰平地燃起,逐漸鑄成一把燒紅的薄刃,剽疾地刺向他。
張眼時,葉筝胸膛急驟起伏,左手牢牢按在心口,像在确認緊縮的心髒是否還在跳動。
大概是做噩夢的原因,頭腦又沉又悶,呼吸道裏有濁流堵住,整個胃像盛滿酸水的大氣球,被螫針刺了好幾個孔,流出水液漫延過所有肢體,壓着墜着,提不起一點勁力。
好一會兒,他才感覺到身上覆了一層帶有體溫和木調香的料子。
“我睡了多久?”葉筝還有些喘,披着外套坐直了點。
“半小時。”黎風閑一手搭在方向盤,另一只手尋到開關,降了點車窗。
熱風從窄窄的一條縫裏倒灌進來,風鈴叮叮作響,鈴舌左搖右擺,撞出一段沒有節奏的短音。
這樣的風吹得人不大好受,一種蛛網落皮膚上的黏膩感。
葉筝沒心思去嫌棄這種感覺,人都快溺死了,求生欲要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只能照做,讓氧氣流貫過咽、喉、氣管,進入到肺部,通過肺泡汰換掉身體裏渾淪的殘破之物。
他硬弓着身,頭低下來,碎發掃過眼睛,鼻端降到蓋在身上的外套的領子邊,稀薄的香水味快要被窗口戗入的風打散。
或許是來自心底的恐懼、來自他曾經親眼目睹過的意外,在香水全然散盡之前,葉筝執意要篤守這一絲一縷讓他心安的氣味。
“關上。把窗關上。”葉筝啞聲說。
黎風閑:“現在不行,你要透透氣。”
一貫平靜的語調,沒有起落的情緒,像一盆涼水潑過來,葉筝從頭到腳都浸漬在深窖裏。
黎風閑把車窗盡致降下,大把的風押進窗,那味道又淡了點,要很用力吸氣才能嗅到一星半點。
不可以。
不可以這樣。葉筝蜷起手指揪緊外套,身體壓成一個巨大的共鳴腔,他能聽見冷汗落下的聲音,胸廓和膈肌都拘攣着向心髒坍縮,那不再是由肌肉和血管組成的器官。
那是個黑洞,傲慢又自私地吞滅一切,要人無止境地堕落。似乎這麽多年被冰封住的固執任性,為所欲為,全被喚醒了,身體裏不斷有個聲音在問他:
你為什麽要幫祁悅?
你是在可憐她嗎?
還是想借她去抓星航的把柄,以此來滿足自己想要報仇的私|欲?
你是在利用她,利用祁悅,利用那個全心全意相信你、以為你會幫她脫離苦海的女孩。
伛偻的輪廓投映在車門上,像只長角的怪物,帶着難以形容的勞倦,光穿透不了的黑,劐開表面那層閃耀的皮,誰也不知道底下藏了什麽。
那是他嗎?
那是他吧。
心跳越來越快,以一種即将失控的頻率敲打着他。不清楚是不是每個人發瘋之前都會有相同的感受,呼吸困難、頭皮發麻,有道熱流着魔一般在體內亂跑亂竄,所經之處卻是冷的,寒意貫|穿全身上下每個細胞裏,活把人凍成一座冰雕,連牙齒都在打磕。
要瘋了?還是要死了?
葉筝緊攥着拳頭,臉掩在外套裏,快透不上氣了,但他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操縱那雙已不受中樞神經控制的手松開。
原來人真可以被自己悶死。葉筝這樣想,頸後卻突然一涼。
有點粗粝的膚感,輕輕捏了下他脖子後的那塊軟肉,“葉筝,”他聽見黎風閑的聲音,和那香水一樣,很淺很淡的一句話,“做個深呼吸。”
這種命令式的口吻,葉筝很熟悉,他跟黎風閑上課的時候聽過太多次了,也做過太多次了,不需要經過腦部和任何神經元的加工,他的身體幾乎立刻奉令承教,跟随黎風閑的指令開始吸氣。
“慢點,不要急。”
那只手向上移了點,手指張開,掌托住他的後腦,“頭擡起來。”
流散的香味又回來了,那是一種魔力,在這樣的氣息包圍中,葉筝竟然真仰起了頭。
最擁堵的路段已經過了,兩側是老舊的房區,鐵皮、支架、花磚老玻璃、冒着煙的小攤,涼涼的空氣吸入肺部,這一下吸得太滿,葉筝掩唇咳了幾聲。
“再吸氣。”車靠邊停下,黎風閑探身去解葉筝襯衣的領扣,把領子拉松了點。
斜晖裏,配搭的那條銀色項鏈露了出來,貼着微不可見的絨毛淺淺地系住葉筝後頸。
黎風閑将視線停留在鏈子上,手隔着細滑的布料懸停在葉筝左胸前,卻遲遲沒按下去。
“現在慢慢把氣呼出來。”他還是收回了手。盡管有一刻,他很想感受那顆心髒在他掌間鮮活地跳動,感受葉筝的受困、驚懼,和絕望。
但他不能這麽做。
接近瘋狂的呼吸節拍一點一點舒緩下來。“我送你回去?”黎風閑問他。
“不用。不回去。”像是用盡了全部虔誠和較勁才将那些氣吐出來,葉筝仰在副駕,一條胳膊橫擋在額頭,霞色奶油一樣塗上他的手臂,“驚恐發作,一會兒就好了。”
“不能掃姚總的興啊。”他嗫動嘴唇,“沒事的。”
車內無人說話。
過了許久,黎風閑才重新升起車窗,騁目看向天邊的彩雲,“你一定要這樣……一個人硬撐嗎?”
“嗯?你說什麽?”聲音太小,葉筝沒聽清,他也在看那片雲,太招眼了,夕煙萦纡,橙色的光像源于某種堅韌不撓的信念。
一種很具象、也很飽滿的美。他偏過頭去看黎風閑,剛鎮靜下來的心律又勃然一動。
為什麽總是你呢。他想,為什麽每次都是你呢。
玫瑰色的煙霞一路從遠天燒到他們面前,燒到葉筝心裏,時間一秒一秒地滑過去,低揚的提琴聲在車廂內周旋漂游,有一剎那,葉筝感覺自己被魇住了,無法思索黎風閑問的問題。
但黎風閑沒再重複。
只是挂擋給油,載着葉筝往度假村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