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奴婢的誕生(一)
第1章 一個奴婢的誕生(一)
“叫什麽名,幾歲了?”
常滿一掐,巧兒趕緊跪下,照着她教的那般答話:“肖奶奶,我姓王,單名一個巧字,九歲了。”
常滿幫着描補:“這孩子膽小,不懂規矩,還請您見諒。”
肖婆子圍着她轉一圈,上下仔細打量過,小聲叮囑:“宋喜家的,她這歲數不合适,身板容貌也差點意思,只怕太太瞧不上,暫且壓一壓。七奶奶傳了喜訊,那邊要人照看小廚房,東廚有缺,叫她先去裏邊待着,過後我自有安排。你們可要好生着,這樣的好事,外頭不知多少人惦記。”
“是!多虧了您擡舉。這孩子是拙了些,勝在聽話,您只管調教,将來出息了,她就是您的親孫女,絕不會忘了孝敬。”
好話只能甜甜耳朵,成不成的,還得看實惠。常滿悄悄塞了塊銀子到她手邊。
肖婆子掂了掂,臉色略好,再正經提點:“那位座下原有個叫阿善的童子,來了七八年,一直貼身伺候。偶然着了風,被太上老君召去做了仙童。我看這孩子名字太單薄,不好聽!下回別人再問,添上這個善字,将來就是機緣。契書上多一字少一字的,不打緊,裏邊外頭都是自己人,不過多費兩筆墨,回頭我說一聲就成。巧兒只是乳名,你可記住了?”
這話問的是巧兒。
她乖順地點頭,垂眸答道:“姓王名巧善,家人不識字,是算命先生給取的。”
姨媽反覆教過:答不上來的話,往神佛上扯。有人問起識字的事,就說是得了算命先生的好,順手教了幾個字,萬萬不能提家裏的兄弟。
撒謊認了是親外甥,撒謊改了家鄉,照着冊子少報了一歲……
撒謊這種事,像吃辣子,頭一回臉紅耳赤,喉間心口火辣辣的,燒得慌,多來幾回就沒那麽難受了。
兩個長輩都滿意地點頭,她卻走了神。
青條石上跪着一個比她略大些的男孩,小腿懸空,只有膝蓋落地,太難為人了。他熬得臉通紅,兩鬓汗濕,看着讓人替他難受。他卻紋絲不動,背挺得筆直,閉目凝神,只管專心誦那《金剛經》。
“……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堕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即為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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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三四天,跪來磕去,仍舊不忍心看下去。她垂頭盯着腳尖,悶頭悶腦往前走,險些撞到人。
常滿及時拽一把,巧善回神。肖婆子往東邊去了,面前是長長的甬道,不知伸向何處。
巧善怯怯地看向常滿,用眼神詢問:姨媽,我們往哪兒去?
常滿望着她這雙稚嫩的眼睛,暗自嘆氣——要是瑩姐兒還在,以她的品貌,好生謀劃一番,那才是真有出息。眼前這樣的,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唉,造孽啊!
這種陰私,她不想沾也得沾,不做也得做。
“去東廚,你先在那當差。将來如何,将來再說吧。”
常滿不滿這去處,巧善卻很樂意待在廚房。竈上的活,她在家幹慣了,不覺得苦。這裏的人都和善,少說話,多做活,便不用憂心會犯錯。
烹炒的時候最忙,嬸子嫂子們大着嗓門吆喝,忙完那陣,趕着填飽肚子,再是一人一壺茶,低聲細語說閑話,歇歇再散。
“……那是個人精,跟他爹一個稿,最會偷奸耍滑,見不得新來的小子得臉,和他兄弟合起夥來坑人。一個哨探,一個暗地裏藏好了,等人一出來,就掀了竹筒,瞧準了往他身上潑。這樣的龌龊手段,不說瞞着,反倒得意,灌點黃湯就嚷嚷出來了。”
衆人聽明白了,唏噓不已。
張嫂子接着道:“那孩子身上沾了屎尿,不好往主子跟前跑,這跑腿的活跟賞錢,白白便宜了別人。平白無故落個不識擡舉的罪名,因為誤事挨罵挨罰,你們說,冤不冤吶?”
黃嫂子跟道:“你呀,別操這個閑心,這事已經過了。我嫂子說,他連跪了三四天,湊巧被大老爺撞見。老爺虔誠,見他經書背得好,叫到那院裏去了,可見這人命好。”
張嫂子笑道:“命好能當奴才?人是從外頭買回來的,但凡有一個人疼他,就不會被舍下,丢出門兌錢。”
雖說都是奴才,可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外頭買來的,自然比不得家裏的。半道買回來的,又比不上自小調教的。比如同是竈下婢,小英只要跟着幾個廚娘學烹炒,添柴、守竈、刮魚鱗這樣的活,全落在巧善那。
不是她們純心為難,規矩就是這樣的規矩。那是王田家的女兒,翠英的妹子,誰敢下狠勁使喚?這山不能動,那就只有外邊來的操勞。
話說到了這份上,幾人不約而同地瞄向了被撇下的巧善。
巧善不知道衆人對她生出了憐憫,守着爐子聽得入了神,到了這句“但凡有一個人疼”,不免生出些酸楚。
路上走了七八天,姨媽帶着來回找人通融,到第四天才正經上工,這是做活的第三天。這樣一算,她離家半個月了。
家裏人多又勤快,把地伺候好了,瓜菜長得快。照往年,茄子絲瓜一摘一大籃,吃一半曬一半,冬天也有菜下飯。
蘿蔔也該下種了。
二哥要去上學,慧姐兒記不記得這些事?
鍋裏咕嚕咕嚕,該換去砂鍋了。
老太太愛吃鵝肉,昨兒爊鵝,今兒砂鍋鵝。砂鍋下是粗沙,飯酒沒過了鵝肉,鵝肉下鋪了厚厚一層姜。這一鍋,要慢煨兩個半時辰,怎麽着也不會燒糊了去,不用費心守着。
她轉頭去擦竈,十二個竈,個個要擦,全擦完,背心已濕透。人早就散了,八珍房只剩了她。她回到爐竈旁,撥了撥竈膛,轉頭盯着桌上那對剔紅提匣上的山水人物出神。
“嘿!別發愣了,明少爺吃不下飯,打發我來取點心。你瞧瞧還有些什麽,我給挑一個。”
巧善被驚了一跳,回頭瞧見個熟面孔,心中不安,在他和提匣之間來回看。
“那裏邊裝着什麽?”
“你不能進來!”
巧善見他不聽話,仍舊邁過了門檻。她攥緊撥火棍,倏地站起身,睜大眼睛瞪住他,接着說:“少騙人,我知道你在老爺跟前當差。明少爺院裏多的是人,怎麽會打發你來取?別動,再動我叫人了啊!”
被拆穿小把戲,趙家禾不惱也不羞,揚着下巴說:“那還不趕緊伺候?我不提老爺,是怕吓着你。我瞧着你面生,是新來的吧,多大了?”
嬸子們叮囑過:常有下人藉着主子的名頭過來騙吃喝,不要輕易上當。
這人不說實話,一看就知道是壞心腸,本該打出去。巧善想起聽來的故事,知道他這是被人為難,錯過了午飯。她又不忍心了,背過身,掏出手帕,把攢下來的兩塊福橘餅遞過去。
這東西味道古怪,不合心意。趙家禾揚眉,嗤道:“霍,你偷拿,卻不讓……”
“嬸子給的,我沒亂拿!”
這人太可惡,自己不認錯,反倒冤枉人。她惱了,要将手收回。趙家禾手快,一把将東西抄走,連粗布帕子也沒留下。
“你!還我帕子。”
“這上邊有糖,化了黏黏糊糊,髒手。你要走了,我怎麽拿?”
趙家禾得意壞笑,揚長而去。
早起潮氣重,竈房又熱又悶,她才幹一會活就憋不住,又咳了兩次。
雖說每回都側身避開了,黃嫂子仍舊皺眉,打發她去廊下揀蘑菇,下工之前,又叫小英給她取了一塊橘餅。
這回沒用帕子接。
小英多嘴問一句,巧善小聲說了緣故。
小英好打抱不平,氣道:“他在別處受了氣,怕事不敢還手,專挑你欺負,是瞧準了沒人為你做主。最好別讓我撞見,哼!我給他兩棍。”
巧善感動到不知所措,連聲道謝,又怕她真為了自己出頭做出禍來,跟在她身邊絮叨,意圖讓她明白:這是小事,不用在意。
小英氣得快,散得也快,用手撥着筲箕裏的黃豆,将幹癟的揀出來扔在腳邊的碗裏,高高興興說起了別的。
“下月十五,我們都要跟着去廟裏,正好十二派月錢,先前攢了一些,再加這一百錢,夠數。”
巧善驚訝,問道:“去廟裏要花這麽多錢嗎?”
花一個錢買香不就夠了?
小英喜氣洋洋,反問她:“舍不得香火錢,叫菩薩怎麽保佑你?天底下那麽多人,這個跪那個拜,她老人家忙不過來,想要替你操心,少不得要些花費,打點下邊的人跑腿。”
巧善聽來的故事,都是菩薩手一揚,降下神跡,有緣人所求之事即刻圓滿,只需一句“阿彌陀佛”!不曾想菩薩辦事,也要花錢找人通融。
原來都這樣為難。
她暗自嘆氣。
小英善解人意,笑道:“不要緊的,多少是你的心意,要是過意不去,就誠心誠意多磕幾個頭,先求件小事。”
巧善一心想着早些回家,可是白紙黑字紅手印,鐵板釘釘的事。二十兩買她五年,小英有月錢,她該是沒有的,身上只有娘給的十二個錢。
十二個銅板應該辦不了二十兩的事,不要為難菩薩。
她想不到別的,只好問:“我先想想。小英,你求的什麽?”
小英抿嘴一笑,左右瞧一遍,伸着脖子湊近些,頭擠頭,壓聲說:“求菩薩保佑我下輩子投個好胎,也能做回千金小姐。”
“不是說行善積德就好?我們多拜拜,多念佛,這也不行嗎?”
“行善積德也得花錢呀!你看故事裏的大善人,鋪橋修路,施粥布善,才會流傳下來,沒聽說誰扶了誰一把,就被記住了。你想啊,不論男女,不論老幼,都想求點好事,舍不得下本錢,那好事只怕輪不上我。這話是我姐姐教的,她是大太太院裏的翠英,你知道了吧?好生記住這話,準沒錯。”
“你家還有別的英姑娘嗎?”
“沒有,連我也不帶英,進來伺候才改的。先這麽叫着,等主子再賜一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