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個奴婢的誕生(三)

第3章 一個奴婢的誕生(三)

七月十五是殊勝日,此時供養,能以功德為現世父母消災延壽,七世父母也能因此脫離惡道。

孝親報恩是大吉祥事,大太太不得不暫且丢下她虔心供奉的道長神仙,跟着大老爺上山普度。

有小英指點,擠在人堆裏的巧善在他們經過時,有幸看清了這兩位主子的“芳容”。

大老爺眉清目秀,看着并不老,對迎來的和尚客氣有禮。這樣的溫文爾雅,根本不是巧善以為的那樣。木簪布衣,不像個貴氣的老爺,更像學堂裏的教書先生。

大太太穿戴不凡,典雅華美,可惜那雙眼睛像是從別處偷來的,在這一處凹成深洞,眼角略往下垂,又兇又老,與細膩如玉的臉頰并不契合。

巧善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湊巧太太将頭往東轉,她立馬心虛地垂下頭,靜下心來聽布告。

管家指派了活,她和小英跟上幾位老練的姐姐,去小姐們待的客堂伺候。大雄寶殿在辦正事,下人們不能進,途徑偏殿時,被允許進去拜一拜三大士。

巧善沒有錢,只能虔心跪拜。

觀音菩薩慈悲救苦。

第一拜:求菩薩保佑她五年後能順利歸家。

觀音菩薩守護衆生。

第二拜:求菩薩庇佑家人和睦,平安健康。

觀音菩薩智慧解脫。

第三百:求菩薩賜予智慧,保佑她能多學本事,回報關照她的這些人。

她動得快,特地多磕了幾個頭,求菩薩寬恕她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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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落在最後,等她們趕到,芳庭裏外都在鬧。

小英瞧上一眼便覺不妙,拽住她,小聲叮囑:“跟緊我。”

她父母兄姐都在裏邊伺候,自有一套家傳的生存之道:看似着急往裏去,實則越蹭越偏,偏着偏着就被那些搶功勞的能人們擠到了邊緣,還得一句“別礙事,一邊去”。

那就真的一邊去吧。

兩人藏在芳庭和雅苑之間的夾道裏,這裏種着一排雞蛋花,後邊藏着淨房。兩人就在離淨房最近的那棵樹邊待着,萬一有人來了,就說剛從淨房出來。

這樣的機智,巧善實在佩服。

小英怕她沒鬧明白,細細致致地講解。

父母早亡,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過活。七小姐譏諷她這趟是來了也白來,把人氣哭氣惱了。

這個讨債鬼姐姐怯懦,往常一味忍讓,好欺負得很,這回居然敢罵人。七小姐從來不肯吃虧,當即又罵又要打。

兩頭都是主子,怎麽勸都是個結。主子肯定不會犯錯,出了事,必定是下人藏奸,挑唆一家人不和睦。

誰攬事誰有罪,所以走為上策。

巧善走了神,恍恍惚惚說:“六小姐真可憐!”

小英嗤笑道:“她是主子,錦衣玉食,凡事有人伺候,可憐什麽?我敢說,她連豆子都揀不好。你呀,做着伺候人的苦活,操着菩薩的心,遲早要吃虧。”

巧善垂頭,不自在地說:“她沒有爹娘疼愛,兄弟要避嫌不得親近,姐妹幾個,七小姐和她年歲相近,偏又合不來。”

“你放心,府裏的小姐,不論嫡庶,身邊都有奶子丫頭十來個。這些人都是要跟她一輩子的,個個忠心,畢竟只有她好了,她們才能好。這麽多人哄着她,哪來的孤單?你才可憐呢,除了我,還有誰跟你往來?”

巧善搖頭,随即又說:“你不用操心我。家裏有父母,兄弟姐妹,四角俱全。将來團聚,一家人和樂,我不覺得自己可憐。”

小英面露疑惑,盯着她瞧了一會,皺眉道:“這府裏很少在外邊買人,要買也是買小的,你父母年歲大了,肯定不能要,兄姐也難,将來怎麽團聚?先前我同你說,早些認個幹娘,彼此照應,不是壞事。”

巧善笑道:“我是五年的契,期滿歸家。”

娘都盤算好了,到那時,她十五了,正好趕上相看嫁人。

小英眉頭緊鎖,搖頭道:“國公府從來只買人不雇工,京裏如此,本地也是如此。”

驚天一道雷,劈在了心頭。

巧善慌得臉刷白,驚呼:“不可能,我姨媽幫我簽的就是……”

她認得幾個字,可她們從頭到尾沒給她看過契書上的字,只催她快按手印。

那些五年即滿的話,全是那位真假難辨的姨媽所說。

可是,叮囑她務必要聽話的是娘,承諾年下來探親,五年期滿就來接她的也是娘。

小英見她反駁,有些惱,氣道:“你不信我?從我這往上數,五輩人都在這裏邊。我曾祖如今還在世,留在京裏陪着老國公,他伺候了主子五六十年,大管家見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王叔。這府裏的事,就沒有我們家不知道的。我好心勸你,你卻不信我,哼!”

焦急,慌亂,煎熬……

巧善說不出話,拚命搖頭,努力擠出了幾個不是。她仍舊不信,卻不想得罪小英,緊緊地跟着她,不敢再追問,只小聲道歉。

小英賭着氣,不再手挽手,卻依舊照應着她,拉她一把,及時混進去太太派過來的人後邊。這樣看起來,躲懶的事就不會被發現,像是一早就去求助了。

領頭的人是翠英,一眼看穿了妹妹的小心思,特意回頭問了她兩句,幫着混了過去。

太太跟前的人過來了,六小姐和七小姐不敢再鬧,讪讪地喊着翠英姐姐翠珍姐姐,小聲求情。

留在芳庭的下人,因伺候不盡心,全罰跪一柱香。婆子先去太太跟前回話,翠英留下,點了巧善跟小英,一起服侍六小姐,翠珍則帶着人去東間照看七小姐。

巧善并不懂梳妝,小英只叫她擰帕子,自己給姐姐打下手。

洗臉梳妝是小事,最要緊的是開解。

翠英說了一番肺腑之言,六小姐哭了一場,這事就這麽過了。

巧善感激不已,可是小英卻冷了心。

她提起五年能走就歡喜。

小英自認掏心掏肺地對她好,想要和她長長久久做姐妹,這無異于是背叛。

兩人自此生分,同在八珍房,天天要見,半句話都不說。巧善心裏難受,着急确認契書的事,也着急要挽回她。

常滿是姨媽,教過她幾句話,管過她幾頓飯,自此再無消息。在這裏實打實對她好,時時挂念的人,只有小英。

她不想做沒良心的人,也是真心珍惜對方的情誼,幾次想靠近了說話,可小英下工就走,不樂意搭理。

她病急亂投醫,打算找那個讨厭鬼打聽打聽。

總有炖鍋蒸鍋要看守,她不敢惹事,掀蓋确認鍋裏湯汁滿滿,蹲下抽柴,守着看一會,再走出竈房,蹲在避火缸後等着。

“你知不知道宋喜在哪當差?能找到他老婆也行。”

“霍……”家禾被突然冒出來的家夥驚了一跳,氣道,“怎麽你也學壞了?”

“你幫我打聽兩句,再告訴我吧。”

“好處呢?”

巧善仰頭,無措地看着他。

她哪有什麽好處,如今只剩十個錢。她記得清清楚楚,來時走了六天山路,之後坐了牛車坐驢車,再加進城門要交的人頭稅。兩人花了十八個錢,一人就是九個。

剩下那個銅板買饅頭,勉強夠剩一口氣到家。

得留着錢返家,一文都不能少。

她搖頭,心一橫,放起了狠話:“你不替我打聽,往後我也不管你了!”

硬話軟說,換來對方一陣嘲笑。

她惱了,站起來,搶先拿走荷葉包,跺着腳說:“那你就餓着吧!這都是我省下來的,往後我只管自己吃飽。”

沒有好處的事,沒必要費那個神。家禾故意糊弄:“你以為這事是那麽容易的?宅子這麽大,我又不是少爺,想打聽,那也得四處托人。”

是啊,連菩薩辦事都要拿錢去打點。

那怎麽辦?

她急得紅了眼眶,卻沒忘記把荷葉包遞過來。

家禾撇嘴,似閑聊一般問起:“那是外院的人,你找他們家做什麽?有什麽事,先說來聽聽,沒準有別的法子可想。”

對,別的法子,他也是半道買來的,待的日子不多。

巧善恍然大悟,回頭問他:“你簽的是什麽契?是長工,還是短工?”

家禾歪嘴一笑,譏諷道:“你當是鄉巴佬請人種地呢,還長工短工。進了這個門,性命就交到這了,是死是活,全憑主子一句話。那不叫契,叫生死簿。”

小姑娘兩眼失神,面如死灰。

他哼一聲,接着說:“你問這做什麽,你家還有誰要賣?這家養着半個城,多少人擠破頭想進來,你以為是你想賣身就能賣的?”

話越難聽,越像真的。

可她仍舊不死心,癡癡地往前挪了一步,追問:“你幾月進來的,真的不能走?”

“你管我幾月進來的。”

“那我……我這樣的,會不會……”

“你放心,他們家從不賣人,不會轟你走。犯了錯,要麽打死,要麽發配去莊子上。你命好,多一重護身符:八字這玩意,不是那麽好配的。”

“我想走!我想走,我想回家……”她吼完這句,用光了力氣,垂頭喃喃,“家裏還有人在等着我,我想爹娘,想弟妹……我不要留在這,我不想跪來跪去,我想去地裏幹活,翻地播種收獲,踏踏實實。”

他收了笑,一言不發地走了。

沒了依靠的巧善後退,再後退,跌坐在臺矶上。

東廚只一個入口,離她幾丈遠。木門半掩,從她這望過去,看不到外邊一絲半點。

突如其來的好事,從來沒聽說過的姨媽,家裏沒有窮到揭不開鍋……

趙家富貴,毋庸置疑。就連她這樣的小幫工,每頓都能吃上一片肉,既然那麽多人要往裏擠,何必翻山越嶺把她領回來?

一切都透着古怪,等等,方才他說什麽護身符。

八字!

他說八字不好配。

要她的八字做什麽?姨媽叫她少報一歲,那要拿去用的八字是真,還是假?

她想把人追回來問個清楚,跑到門口一看,早沒了影。看門的婆子聽見“吱呀”,用扁擔敲敲石磚,警告她不要亂跑。

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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