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個奴婢的死去(三)
第6章 一個奴婢的死去(三)
運勢比她料想的要好,守到第四晚,又來活了。
不是吃齋的日子,鍋裏備的是雞湯。他瞄一眼,上手翻攪,全看明白了再叮囑她:這回要反着來,多加蔥姜,再摻半碗水,煮開幾滾就盛出來,務必要把味沖淡。面搓成圓條,不用刀切,掐成兩寸半。
她一一照做,果然又得了賞,婆子特地多誇了幾句才走。
兩塊銀子,沒有上回的新,也不規整,但份量比上回的重。
她滿心歡喜,跟着送出去,回來後老老實實等着。
說好了歸他,她沒動手腳,人一來就交出去。
他吃着面,連瞟了三四回,見她似乎在等着誇贊,不想讓她得意,撇嘴道:“那一對婆子都是我花錢在打點,這是實打實的本錢,我可沒找你要。”
“是是是,多謝你!”巧善不知道他誤會了,笑眯眯地說,“你好厲害!你怎麽知道老爺吃東西要這樣那樣?”
一般人可不樂意吃兌了水的雞湯。
“用眼睛看,一言一行,都由心生。想伺候好主子,要學着揣度。你來了這麽久,那姓黃的愛吃什麽,愛做什麽,家裏有哪些人,各自在哪當差,你都弄明白了嗎?”
她老實搖頭。
他氣笑了,“還是燒你的竈吧,你和它一個樣,四四方方,硬硬邦邦。”
“那往後……”
“诶诶诶,争點氣,別賴上我。這窮鄉僻壤,能有什麽出息?老子不愛待,最晚明年。”
她奇了,好心提醒他:“這是城裏呀,我們那才是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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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大個城,騎馬的話,半個時辰能繞一圈。在他心裏,只有京城才配叫城。
這笨丫頭沒見過世面,同她說再多也沒意思。
他順口問:“知道那是鄉下,你還想着回去?回去除了嫁人,還能做什麽?跟個莊稼漢、挑腳漢,日日辛勞不說,夜裏還免不了一頓打罵。”
她搖頭,皺着眉說:“好好的過日子,為何要打要罵?”
“窮鬼在外頭不順,回來便朝吃白飯的妻兒撒氣,我見得多了。”
她沒親眼見過,在嬸嬸婆婆們說閑話時聽過幾回,不好反駁沒有,只能說:“怎麽吃白飯了?種菜、做飯、洗衣、灑掃,裏裏外外那麽多活,從早忙到晚,也不容易。”
跟混賬能講道理?
他嗤一聲,支使她為自己倒水,連喝了兩盅,沒急着走,又問:“你們那地方有山有水有田地,吃的喝的都有,還算富庶,沒聽說有誰去那買人。你爹娘是要死了嗎?”
“別胡說!我爹娘都好好的,你實在太過分了!”
她氣得發抖,他嘲得更狠:“不然呢,不是要死了,誰會這麽狠心?”
巧善難受,咬着下唇瞪他,見他不肯認錯,不得已反擊:“你不是也被父母賣了嗎?”
“沒錯,所以他們早就死了。”
啊?
巧善不知所措,他渾不在意,撇嘴道:“賣兒賣女的不知道有多少,像你爹娘這樣狠的……啧啧……頭一回見。”
既然賣兒女的人多,那怎麽就她爹娘是獨一份的狠了?
她不信爹娘真的舍棄了她,應當是被常滿蒙蔽了。就算真是爹娘賣了她,那一定有萬不得已的緣由。
她扭開臉,含含糊糊替他們開脫:“他們沒有丢下我不管,我們那,離這很遠,可我娘說她不怕累,年關一到就來看我。”
“遠?”他嗤笑,面朝裝炭灰的畚箕,用力一“呸”,吐掉剛從牙縫裏推出來的殘渣,回頭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十七八裏,随便就是一來回,要真惦記你,何必等年關。”
“你是不是弄錯了?我是水豐鄉黃肚裏人,我們那鯉魚生得好,黃肚的多,年年能打許多,娘說到時會帶着炸透的魚來看我。”
他收斂神色,問她:“誰告訴你離得遠?你到底長沒長腦子,怎麽別人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我沒有随便信,來的時候走了七天,不不不,走了六天,後來坐牛車驢車……翻了很多山……”她越說越小聲,啞了一會,可憐巴巴地問他,“真的很近嗎?你去沒去過,會不會是同名不同地?”
知道她這趟是死路一條,特意繞道,是連魂魄都要糊弄,不讓它找回去。
他緩緩搖頭,難得發善心,沒罵出那個蠢字。
她呆呆地望着他,眼裏的期盼漸漸褪去。
有些事,不能往細裏想,一撕開口子,什麽都藏不住。
阿保常跟着他爹出去賣鯉魚,早上打了魚,搖船出去,常常過午就回來了。
嫂子嬸子們一起去趕集,回來能趕上做午飯。
黃肚裏,倚河而生,真不算窮鄉僻壤。
這家夥看起來傷心到要散架了,家禾好心勸一句:“難過什麽?他們不要你,你也不要他們就是。自個争點氣,多攢些家業,将來活得風風光光,叫他們懊悔去。”
他不會懂的。
她垂頭,慢慢地退到牆邊,靠着牆,依然不肯擡頭,喃喃不止。
他聽不清,有些不耐煩,打算走了,手摸到了窗,不知怎麽地,使不上勁,縮回來,朝她走過去,決定讓她死個明白。
“打從春半(二月)起,這家就在買人,不看人才品貌,專挑八字。你的八字,正合了老太太的意。她嘴饞,吃不了修行的苦,又想長生不老,只能用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借借壽。”
巧善想到了故事裏吃人的老妖婆,不禁打了個寒顫。
“東北院住着那位炎半仙,什麽時候有人要帶你去見他,你就知道了……”
莫不是要吸她的血?
“等等,那八字不對,我十歲了。”
他停嘴等着,她把出門之後的大事,全說給他聽。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怪異的笑,揚着眉說:“這是有人想要她早死,暗地裏搗鬼呢。敢動這手腳,頗有些能耐,依我看,有這位在,你死不了,那就好好活着,接着弄錢。後天晚上還有錢來,我出不去,你想辦法弄幾只甘薯。他厭煩吃點心,指定不想吃團圓餅。你用甘薯做個樣子,不要摻糖,蜜也不行。還有,我操這麽多心,多占一份不過分吧?往後四六,你四我六。”
“四六?差兩份……”眼看他又要變臉,她趕緊閉嘴點頭。
他決定給點甜頭,悉心教導她:“合仙酒樓早前是黃香夫家的,上百年的産業,沒有本事可撐不起,壞在人丁不旺。男人都死得早,手藝傳到她手裏了,兩個兒子也是個病秧子,大的去了廟裏,小的七八歲了,還不能下地,她是不得已才進來幹這個。我估摸着她相中了你身邊那丫頭,想讨回去做媳婦,因此用心栽培。你跟着學,錯不了。那位不必你操心,一家子,沒一個是好惹的。你跟她說幾句體己話,表表忠心,甭管這話對她有沒有用,橫豎對你有用。”
他說完就走了。
她不可能不操心,忐忑一晚,一早就悄悄地說了。
誰知小英滿不在乎,笑道:“你別擔心,我早就知道,一家人商量過,不要緊。一則黃長生身子破敗,好不了,指不定哪年就沒了。二則這事又沒攤開來說,我認的是幹娘,又不是婆婆。要撒手的時候,想走就走了,你放心,她一個外邊來的,不敢得罪我們家。”
果然不必她操心。
她操的是空心,小英卻很高興,知道她這是真心在為自己着想,貼着她耳朵說悄悄話:“要不了三年,我們就回京城去了。我們王家的根基在那,二三十個,哪房都有,走哪都有人庇護。你不要怕,你是我妹妹,跟我是一樣的。”
這戳到了巧善的傷心處,早前她都在心裏說:小英啊,謝謝你的好意,我不去京城,我要早點贖身回家。現下她腦袋空空,那六天山路,是娘陪她走的,倘若娘心裏坦蕩,犯不着鬧這一出。怕是愧疚賣了她,想多陪陪,才故意繞那一大圈。
她要是憑雙手掙到錢贖了身,能回家嗎?
她不知道出路在哪,恍恍惚惚答:“好,謝謝,我……你是我姐姐,對嗎?”
“對!”
茴茴蒜微毒,炸熟之後要浸泡許久。小英丢下它不管,又叽叽喳喳說起別的,她懂的東西比一般的大人還要多,巧善羨慕又欽佩,認真聽着。
刀紮在心口上,低頭看得見,卻仍舊想着只要不拔,或許就不會怎樣。
天漸漸涼了,錢慢慢地攢起來,那個說往後彼此照應的“姨媽”不見蹤影,“你二哥會想辦法捎”的信,也沒有來。
她有時盯着案板發呆,有時盯着爐膛發呆,有時坐在臺矶上望着天發呆……
小英來上工,見她這樣,柔聲勸道:“居士修行,閉關是免不了的事,你先好好練着,正月裏她指定會出來,到那時,我們去給她磕頭,讓她高興高興。”
誤會了也好。
巧善擠出一個笑,乖順地點頭。
兩人一起篩麥粉,豔紅從外邊跑進來,臉色慘白,蹲到她們面前,含着淚說:“京裏來人,說皇上已下旨,芸姑娘家的事定了:他爹判了斬監候,家産抄沒,家人流放……咱們家五老爺求情,也吃了挂落。”
皇上就是天,天變了,那是天大的事。
巧善被驚得不知所措,小英穩如泰山,安慰她倆:“上頭還有幾重主子,斬不到我們頭上。外邊的事,自有爺們周旋,我們管不上,也輪不到我們來操心。”
“可可……可芸姑娘是好人,我才聽她們說,這就要把她送走了。明少爺跪在那求情,老爺不肯見,叫人告訴他四個字:修身養德。”
周家風光的時候,芸姑娘出手闊綽,一高興就放賞,每月少說有四五回,竈房的人沾了不少光。阖府上下,沒有不誇的。明少爺對芸姑娘上心,兩家這麽好,這婚事指定能成。豔紅年紀不小了,上邊還有幾座大山壓着,在八珍房出不了頭。爹娘四處打點,眼看過了年就能把她弄去那邊,哪知這就垮塌了。
她哭的既是芸姑娘,也是她自己。
小英心裏有數,朝巧善使了個眼色,随口糊弄幾句,把人哄開了。
豔紅一走,小英又教巧善:“驚動了皇上,那就沒有轉圜的餘地,罪臣之後,誰沾誰倒黴,你不要跟着犯糊塗,她們家的事不能管,閑話也不要說。五老爺這個太常博士,十分不起眼,跑去摻和貪污大案,不過是做做樣子,免得被人诟病府裏無情無義。凡事不要只看眼前,多想一步,想不到就先裝糊塗,回頭跟我商量。”
這是真心為她好。
巧善點頭,脆聲應下。
爹娘早就說了炎半仙的事,小英心疼又愧疚,知道她心思淺容易被人欺負,有空就教她一些門道,幹娘偷偷教了什麽要緊的東西,回頭必定悄悄告訴她。
巧善和那些調教丫頭歸在一類,沒有月錢,也沒有工錢,但別的沒被虧待。除了管吃住,府裏還給她們配了夾衣夾褲布鞋。入冬之後,又發了兩件襖、一卷棉布和兩斤棉花,留給個人做裏衣、褲子或鞋。
竈房要留燈,還有爐子,暖和又有光亮,正是做活的好地方。豔紅、秀珠、梅珍三人有時會特意留一留,趕下鑰前再走。
這不妨礙巧善半夜發財,熱熱鬧鬧的更有意思,她把小英的針線也攬了。
幹活的人,襖褲不能太厚,棉花還有剩,夠鋪出一大塊薄棉片,巧善想給她裁一件坎肩,像七小姐房裏的幾位姐姐那樣,在腰身掐一掐,罩在襖子上,冬日也能窈窕。
凡事先跟小英商量。
她沒急着動工,回頭做自己的褲子。外頭梆鼓響了,她抓緊收完最後一道邊,将躺椅往後搬一搬,估摸着不會引火,再蓋上襖子,睡了。
竈膛裏留了火,窗子嚴實,外邊還有牆,蜷縮着睡,不是很冷,但她做了個冰涼的夢:冷風呼呼地刮,凍得耳朵想逃離,有人在焦急地催喊“小英,快點”,她想答“她家去了,明早才來”,可腿腳動不了,嘴也張不了。
隔日小英聽她說了這個夢,很是高興,說這是她日夜挂念的結果,捧着她的臉,非要親一口,得逞後,四處炫耀。
坎肩也想要,但要做就做最漂亮的樣式。午後,她回家取了一塊好料子,還帶了些彩色絲線和花樣子,想叫巧善繡些纏枝海棠壓襟。
巧善說不會,她笑嘻嘻說那就拿它練練手,橫豎不着急穿。
那就慢慢做吧。
臘月要預備年節回禮,活多。明少爺久病不愈,吃什麽都養不出肉,花樣換個不停。
竈房的人忙得腳不沾地,晚睡早起,還嫌不夠用。
黃嫂子脾氣漲得快,巧善不敢熬夜,憂心坎肩在年前完不成,暗自着急。
“小英,小英……”
明明是不認識的人,但這連聲疾呼,分外耳熟。竈邊離不了人,巧善高聲應道:“她家去了,姐姐找她有什麽事,請說,明兒我告訴她。”
來人沒答,依舊喊著名,一股腦沖進來。她見裏邊只有巧善,又急又愁,連聲問:“晚膳後見沒見着小英?她幾時走的?中途有沒有回來過?”
巧善跟着急了,搖頭,飛快地答:“她家裏邊有事,打發小丫頭來叫她,晚飯沒吃就走了,沒回來。姐姐,她家裏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我跟她好,有些擔心,求您發發善心,告訴一聲。”
來人跺着腳,哭道:“家裏沒急事,沒叫人來催她,昨兒說好請個老大夫,酉正(18點)三刻替她看脈,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我來了兩趟,到處問過了。她幹娘不知情,小肖婆子說早走了,後門上的人又說沒見她出去過。人就這麽不見了!爹娘急瘋了,當差又不能耽誤,只好叫我來。你快想想,她愛往哪走,我好找去。”
她們愛去居士那,可居士閉關幾個月,那院子上了鎖,早就不能去了。
巧善抓破頭也想不出小英能去哪,只能努力回想,告訴她那騙人的小丫頭長什麽樣。
人又走了。
她心急如焚,卻跟小英的爹娘一樣,做不了什麽。
這鍋湯要熬兩天兩夜,裏邊除了老雞、老鴨、蹄膀、雞腳,還有鮑魚、海參、幹貝、魚肚等料。黃嫂子走的時候,反覆交代要看緊了,為保萬無一失,一會秀珠也會來,夜裏兩人搭伴說話,都不許睡。
天早就黑了,即便她舍得一身剮,丢下它不管,最遠也只能走到倒座房的大通鋪——沒人領她走,她根本出不了東廚。
再過一會就要下鑰了,除了巡夜的人,誰也不能再走動。小英最懂府裏的規矩,她不是個貪玩的,怎麽會躲起來?
背脊發涼,心久久不安。
她走到門後,偷偷地跪向東邊——那裏有老爺的佛堂,她隔着幾重的牆,虔心求菩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