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人輕賤
第8章 為人輕賤
“那就這麽說定了。”
他走到角落,将那幾只竹筐挨個踢一腳。
會把菜磕壞的!
她心疼,但不敢說,只好跟上去,一眼不錯地看着。
用來蓋陶盆的竹篩也被他全掀了,她跟在後邊,挨個蓋回來。
“有灰……防老鼠……吃食……”
他懶得聽廢話,飛快地點兵點将。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三色蘿蔔素丸子,不加蛋,不沾葷,要蒸不能炸。單弄一個好認的,把這玩意加進去。”
說話間,他從袖裏摸出一串菩提子,解開取一顆朝她扔過去,順手将剩下的全扔進竈膛。他回頭瞧一眼食材,拿定主意,掰碎了講給她聽:“別的丸子白多紅少,單這一只多些紅,不要差太多,蒸一大盤,全拿給我。”
她撿起滾落的菩提子,摸着它為難,怯怯地說:“這是什麽石頭?好看。萬一崩到牙,老爺生氣了怎麽辦?”
“照辦就是,哪來那麽多廢話!”
她不敢說了,拿碗盛了它,舀水洗了兩遍再用清水泡着,轉頭去洗蘿蔔。
幹活利索,腦筋太直,勝在聽話。
他不敢冒險,細細叮囑:“老爺斯文,細嚼慢咽。這不是石子,你不用弄明白它是什麽,不知道更好。撿來的東西,你舍不得家鄉,離家時特意帶上了它。”
石頭表面油潤,時常摸才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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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明白了,搶着答:“思鄉情!”
“沒錯。老爺問起,你不要說這些話,只管認錯,求着要回來。老爺是聰明人,自然就懂了,不會怪罪。佛緣……他最信這個。”
“你放心,我懂。你聽聽這個:河暖肥蓬蒿,靈韻滋煙嬌
美女。出自《宣和遺事》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煙嬌,肯慕一匪人?
。黃肚裏
鯉魚的一種
是草,我肚裏是寶。快把長橹搖,攜手渡良宵。”
正好題名:草包!
他忍得青筋暴起,磨着牙問:“你嚷嚷什麽?”
“詩文啊,我二哥作的思鄉第三首。”她巴巴地等着他誇贊,見他不做聲,便悄悄地給了提醒,“二哥拿給先生看了,先生說我們那水美稻豐、人傑地靈,好地方,好詩。”
……
好一個人傑地靈,幾句話三個人,全是傻的。
他強迫自己忘了“第三首”,接着叮囑:“倘若他一時興起要送你出去,你要說回不去了,家裏沒人,可不要露餡。一則他不過随便一說,不會為這種小事跟太太對上。二則按這家的規矩,買你的契書必定做了手腳。他們只買孤兒寡婦,為的是騙騙良心:不是狠心敲斷骨肉親情,全是一片好心收留孤寡。”
她沉默了一會,艱難點頭。
還得給顆甜棗。
“實在想走,也不是不能。”
她停了手,回頭看着他,但眼裏比從前少了些熱情。
知道家人靠不住,不算太傻,還有救。
“接下來這些話,耳朵聽進去,再不能出。嗯?”
她用力點頭。
他壓低了聲說:“二三四老爺接連暴斃,其中必有蹊跷,老國公壓着不讓追究。大老爺想活命,只能回鄉避一避。”
她又糊塗了,但不敢問。
“老國公八十有六,病體纏身,早就下不來床。我估摸着最遲後年,他們就要返京奔喪,到那時,新國公當家做主,府裏就是這些人的天下。京城路遠,只會帶心腹,這裏買的人全要打發出去,你只要撐住,能活到那時候就行。”
這個秘密她知道,小聲回應:“小英說這裏的老太太才是老太爺心愛之人,那他幹嘛不娶她,要娶別人?”
他哼了一聲,見她巴巴地等着,橫豎長夜漫漫,說說也無妨,省得這小東西也往那條死路上沖。
“心愛?心愛算個屁!世家子弟,娶個奴才為妻,那就是個笑話。世交親友都要斷了往來,免得被牽連。做這樣的蠢事,上下五代都要蒙羞,就連牌位上的祖宗都會被人诟病教導無方。少做那些美夢,睡了少爺,依舊是伺候人的奴才,能得些好處,但不要惦記不該惦記的事,那是找死。寵妾滅妻是大罪,不然他們也不會灰溜溜地藏在這。”
“難怪皇上也罵他不懂規矩。”
“管住嘴。”
“我沒跟別人說過這些!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妥,這邊的老太太和那邊的老太太,都不好受吧?”
他懶得理會這些情情愛愛,催她回想之前發生的事。
她努力回憶過,搖頭,無奈地說:“八月去看過居士,她閉關了。這幾個月都沒出過院門,她們不讓我走動。”
他沒追問,站在油燈前沉思。
燈臺不高,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她想起先前他聽到“爹”字跳腳,小聲問:“你多大了?”
他轉頭瞥她一眼,沒有立刻答。
沒生氣就好。她又問:“能管你叫名字嗎?”
他皺眉,而後微微點頭。
本該笑的,她聽見風聲就會想起不知流落在何處的小英,臉又僵又冰。她怕他認定她只知道哭,垂頭盯着陶盆,賣力攪動,小聲說:“我進來那天,你在背《金剛經》,湊巧是我會的幾句。我以為你年紀和我差不多,對不起,是我誤會了,你只是長得清秀,顯小,站起來才知道這麽高……”
“十五!當不了爹!”
是不合适。
小英叫她早些認個幹娘做依靠,如今小英不在了,她只能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一時情急才會認他做幹爹。
她放下筷子,重新拿起菜刀,左手摸着刀脊,哽咽着問:“小英會在哪?報仇可以不急,眼下我只想早點兒找到她,要怎麽做?”
入土為安。
就算真的死了,她也不希望小英流落在外挨凍。
“等我消息,別亂跑。”他走近她,未免她受驚逃跑,先扣住她肩膀,再耳語,“三太太年輕貌美?”
她覺得居士比她好看一百倍,小英也覺得居士比她二姐更标致。
巧善點頭,怕他誤會居士,踮腳盡量貼近了說:“居士和善溫柔,對我們很好,不是她!”
他皺眉,脖子後縮,用手指戳開她額頭,嫌道:“靠這麽近幹嘛?”
“哦。”
她拿出了居士是好人的“證據”,把踢毽子的事也說了。
他将東西拿走,見她不滿,就說:“明晚還你。那個秀珠,還來不來?”
月事是女兒家的私密,她還沒有,但幫着送過草紙,小英也跟她細說過。她一想到這個詞就臉紅,支支吾吾說:“不會……不炖大菜,不會……不用兩個人守。上回,我把錢分……分了,是銅錢……”
他誤會了,像不小心蹭到了熱鍋沿,燙得立刻甩手後退,義正嚴詞道:“你給我老實點,不要胡思亂想。老子有宏圖大志,你想都不要想,不可能!”
啊?
銅錢,分錢。
她恍然大悟,鄭重承諾:“你放心,只是偶爾為之,我沒有提到你,也不會惦記你的錢。那山楂羹賞的兩串錢,還有鹹魚餅子、芝麻卷……只分了幾次,我想着她們以前也守過,總不能一直沒賞,她們會起疑心。”
還行,至少沒傻到底。
兩人各講各的,明顯是他多心了。他拿出銀三事,回到油燈下仔細查看。
她盯着他,盼着他找出點什麽,又擔心他真的找出問題來——在她心裏,居士是第二好的人。那麽慈悲的人,不可能害小英。
他将東西收進袖中,擡頭見她在等,小聲說:“我再琢磨琢磨。”
她不會動腦筋,但會察言觀色,方才分明有了些什麽。
人命關天,不能随意揣測,他是很謹慎的人,才會留有餘地。
她提醒自己:要有耐心,不要添亂。
“丸子幾時上鍋蒸?”
他将躺椅搬到大竈旁,往上一躺,閉着眼使喚她:“天就要亮了,把火燒旺點。”
他打了個哈欠,接着說:“去省裏拜訪巡撫老爺,那邊出了大事,他們吃了閉門羹,連夜往回趕,明早才能到。你預備在那就行。”
她蹲在竈邊,先掏炭灰再慢慢填柴,偷偷回頭瞧一眼,被他逮個正着。
好像惱了。
該怕的怕,該慌的慌。
這話是他教的,她不躲了,蹲行到他旁邊,趴在躺椅扶手上,小聲說:“你這麽厲害,怎麽會輕易掉別人的坑?我猜你是故意的,故意被罰,故意背經書。是這樣吧?”
他轉怒為喜,先揚眉再睜眼,扯出一個笑,柔聲說:“繼續。”
方才好似小英附體,突然就精明了。再往下,沒話可說。
她老實搖頭,他起了點興致,好心教她:“先前跟着誰,如今跟着誰?”
“少爺,老爺。噢,大老爺比二房的少爺厲害。”
“還有呢?”
她仔細回想小英和她說過的話,接着說:“昽少爺要守父孝,這三年不能吃酒肉,不能科考,不能買官,不能外出尋歡……”
“停!懂了嗎?”
她點頭,突然伸手,将東西送到他嘴邊,讨好地說:“你吃,很甜。”
白糖糕就在嘴邊,舌頭一伸就能卷入口。他有些別扭,不想就這樣吃下去,但更不願意在慫貨面前露怯,張嘴吃了。
很快就後悔了!
“小英留給我的,只有這三塊了。我們都愛吃,你願意幫我們,她肯定樂意分……你怎麽了?沒壞,這天氣東西不容易壞,不信我吃給你看。”她毫不猶豫将第二塊塞進嘴裏,含着它嚷,“你看,還是甜的,很好吃。這塊也給你,你再嘗嘗,真沒壞!”
陰溝裏翻船。
他呸了半天才吐幹淨,從椅子那面翻下去,拒絕再次被“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