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依靠
第9章 依靠
不能叫她看扁,他随口糊弄:“想起有個要緊的地方該去看看,耽誤不得。你不要睡,留神門窗上的動靜,他再來,你肯定打不過,只管點火燒屋子。他半夜偷偷來,就是不想驚動外人,一旦有了大的動靜,絕對不敢多留。”
啊?
“燒壞東西,會連累嬸子她們……”
腦仁疼。
他磨着牙低吼:“賴到他身上不就成了。不然好好的,你做什麽要燒屋?”
“哦。”
他每回偷偷來,都是走的西邊第二扇窗,她學精了,借相送之名跟過去查看。
這點小心思,瞞不過他。他哼了一聲,當她的面飛快地拉扯,原本什麽都沒有,手裏湊齊一團,才看得出這裏還有一條細絲。也只有這麽細,才能在窗縫裏搗鬼,讓原本只能由裏往外推的窗,任由他開合。
厲害。
他翻出去,走了。
外邊風停了,屋裏安靜得可怕,只有竈膛裏柴火的小歡騰,還有陶鍋裏的小咕嚕。
呀!忘了給他盛湯,難怪不肯吃白糖糕,餓肚子難受,生氣了呢。
還回來嗎?
她先盛出半盆放在一旁晾着,等他回來了,再從鍋裏舀些滾熱的摻進去,正好不燙不涼。
她心裏有事,聞不到飯菜香,肚裏也不覺得餓。晚飯只吃了兩口,餅子還在,摸着梆硬,先在竈邊烤軟了,再掰碎泡進湯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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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下着雪,他穿得并不厚,冷不冷?
老人常說男娃身上三把火,應該不冷。可是小英呢?
倘若沒有今晚這出,她還能自欺欺人認定小英仍活着,只是沒被找到而已,如今夢破了,心碎了……
她吸吸鼻子,用袖子胡亂擦走眼淚,痛和恨燒得她沒法冷靜。她将架上的刀全拿下來,排在一起——她不要燒屋子,她要砍死那畜生!
殺人要多大勁?
她不知道。
陳婆子的剁骨刀最大,她一眼相中它,當即拿起來揮舞。
它的刃最長,背最厚,也是最重的一把。只拿這會已經吃力,怕是不等人靠近,刀就要抓不穩了。
她将它放了回去,沮喪地想:她太沒用了,什麽都做不好,即便豁出去到處點火,能跟混蛋同歸于盡,那幕後黑手呢,誰去了結他?再者,她在這殺人,會不會連累黃嫂子她們?
他說得沒錯,這事不能急,要從長計議。
快三更了,她怕自己像先前那樣不小心昏睡過去,不敢躺下,在屋裏來來回回走,不停地禱念:小英,小英,你在哪呢?若是魂魄有感,不要怕吓到我,你只管來,悄悄地告訴我,我去找你。
雪夜出來打水,失足跌到井裏。
是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到了甚嚣塵上的鬼魅之說,今晚她死在這裏,可以說是姐妹情深,被小英的魂魄帶走了。又或是小英壽數未到卻意外溺死,亡魂怨氣大,要尋個替身。
總之,照着這條路子往前推,必定是小英也死在井裏。
深宅大院裏的障眼死法,除了“急病”,就是墜井。
至今還沒被發現,只能是廢棄不用的井。
這宅子裏有兩處。
一個是連門額都沒有的四方小院,聽說原來是花匠、工匠待的地方。這舊居早前只有看屋子的管事在,園子裏種的全是樹,不必另外請人打理,就将那邊鎖了起來。
一個是家廟後院,請來的和尚北上游方,那裏空了大半年。
家廟是重地,日夜有人看守,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亂闖。
他趴在房梁上,靜靜地聽着,等巡夜的人走遠,再往園子裏翻。地上沒有舊痕,不能留新腳印,只能接着扒房梁。
風停了,細碎的雪慢悠悠地下,臘梅的香氣熏得鼻子發癢,他不得不停下來揉捏。
他幾乎能認定人是死在這裏:牆外甬道是竈房去往後門的必經之路,順手就能擄進來。夜幕降臨,又不到巡夜的時辰,園子裏沒人逛,沒人管,不用擔心行兇會被撞見。天冷,井水卻是暖的,泡不了多久會發臭,蓋上板,溢出少,這裏有半個園子種着臘梅,借這花香,又能多掩蓋一陣。
他不敢輕易闖家廟,那位功夫再高,要扛着人跑,也很打眼,沒必要舍近求遠。
他打算原路返回,一摸到牆,不知怎地,想起了她貼牆念的那句“你不懂”。
她說小英的命就是她的命。
萬一他猜錯了,報的是假消息,那家夥又會哭吧?
算了,來都來了。
井在院中央,井上蓋着板:石板。
他能攀着樹枝靠近,但落地必有腳印。石板上薄薄一層雪,動手去挪會留下痕跡。雪要下不下的樣子,說不定一會就停了,指望不上。
不能碰。
他縮在樹上猶豫了一會,暗忖:我盡力了,實在是沒辦法。
想是這樣想,他剛翻回來,她立馬捧着熱騰騰的陶盆送上來。他心裏發虛,不敢對上她的眼。
他坐躺椅上吃,她搬來小杌子,小狗一樣守在旁邊。
“黃嫂子說幹菌越煮越香,因此夜裏多半是這個湯。明少爺那邊派了人來,只剩了這麽些。櫃子裏沒有肉,我給你卧了兩個雞蛋。”她邀完功,又老實交代,“秀珠姐姐說實在餓了可以煮來吃,采買的管事定了規矩:外頭什麽價,這裏什麽價,入冬後雞蛋少一點,漲到三文。我這裏有,明早就交,你安心吃。”
他摻和這事,不過是想多抓點秘辛,看看有沒有便宜可撿,并不全是為了收服這個喽啰。
她誤會了也好,這家夥只記人的好,少了怨怼和猜忌,對他來說,不算壞事。
“方才轉了一圈,沒找到。雪天路滑,不好到處走動,明兒我再想想。”
她知道這事不容易,用力點頭,小聲道謝,盯着很快見底的盆,又問:“要不要再煮兩個?他們還搶你的飯嗎,怎麽這麽壞?老這樣也不好,出門的時候怎麽辦,能不能跟老爺說一聲?這是他們不對,該整治的吧?”
“怎麽,不想給我留飯了?”
“不是不是。我不怕麻煩,怕你吃虧。”
這關心聽起來有幾分真,他沒嗤笑,将碗筷塞給她,搖頭,看她走遠去收碗,自己安心躺下說話:“兩個自大的蠢貨,要對付他們不難。只是……他們是家生子,父母叔伯姑表都在這府裏,錯節盤根,得罪了這夥人,自己的路也走到頭了。要想消息靈通,得四處打點,我的錢全撒在這上邊了,顧不上嘴,想吃飽也難。”
“原來是這樣啊!你放心,我在一日,就給你留一日。等我不在了,你要好生着。”
“別胡說,晦氣!”
“哦。”
像他這樣厲害的人,也有不得已的時候。她又能怎樣呢?
她幽幽一嘆,默默地洗碗筷。
留出來的竈上架着一只大鍋,随時能舀到熱水。她将葫蘆瓢放好,回頭告訴他:“這裏燒水容易,沒人管燒了多少柴,不用花錢,你要不要洗澡洗頭?從這個門過去是小柴房,那邊留了個浴桶和洗衣的盆,還挖了排水的溝。我們都在這邊洗,很方便,就連洗衣裳都能用上熱水。昨兒夜裏,秀珠姐姐怕我做傻事,盯着我洗的,洗完就在竈邊烘幹頭發,不怕吹了風頭疼。”
她好心告訴他,可他看起來不太高興。她不解地問:“你怎麽了?不想洗就不洗吧,我沒嫌你髒,你身上沒味,我只是…… ”
洗啊洗的,口沒遮攔。男女大防,說再多她也記不住。
傻子!
“安靜會!”
“哦!”
她往回走,腰身先轉了,寬大的衣身好似慢了一拍。
瘦得可怕。
“守着偌大個竈房,不知道多吃點?笨!”
她恹恹地答:“我吃不下。”
她又坐回到椅子旁,在扶手上趴好。
他躺着,只能看到她後腦勺:小腦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兩頭的發髻松松垮垮,像是小黑狗頭上那對耳朵。
火燒得旺,腿腳暖烘烘的,他有了閑情逸致,好心勸道:“巧善,做人不要那麽死板。人都說廚子是肥差,為主子做菜,不容有失,得先嘗嘗味再盛出鍋。喜歡什麽嘗什麽,第一手鹽要少放,嘗一口,差點意思,撒點鹽。嘗第二口,還不夠,再撒點。多嘗兩筷子,順理成章。別老實過了頭,你看看這裏邊,除了你,哪一個是瘦的? ”
這是他第一次正經叫她名字,這兩個字,雖然時時有人叫,但此刻從他嘴裏吐出來,十分不同。名字之後,又全是關切的話,字字扣心。
思親,思鄉,思小英,怆情種種,一齊湧上,沖得她心神晃蕩。
要是能多讀點書就好了,興許能寫首好詩。她只認得幾個采買記賬用的字:柴米油鹽醬醋茶等,靠這些作不成文。她滿腹心事亟待抒發,抓起他的袖子,把臉埋在裏邊,嗚咽着訴說近來的無助。
他翻了個白眼,瞪着頂上的房梁無聲吼:我不是你爹!
哭什麽哭,他還沒死呢!
擔驚受怕這些天,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他一往外抽胳膊,那腦袋就晃,只得作罷。
她沒醒,但接連吸了兩次鼻子。
沒準流了鼻水。
他嫌棄地發出一聲長“咦”。
要不是實在無人可用,他早掀翻走人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