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追殺
第11章 追殺
他越走越遠,往東邊一拐,看不到了。
她站直了,松開手,讓銀子落在兜裏,再用四指一撈,掏出來攤開。
一,二,三,四,五,六,七,正正好。
七個也沉甸甸的,有點心疼,但必須舍得。
方才“幹娘”還想救她呢,別的婆婆嬸子也沒有為難過她。還有秀珠姐姐,擔心她被火燒到,怕她掉井裏,百般叮囑。
她們都是好人,該得好處!
從前錢能買她的命,如今,她留着它們又能做什麽呢?
她耷拉着頭往東廚走,因想着心事,一頭紮進了別人懷裏。
這男人個子不高,看着也不壯,但這一撞,像是磕到了銅牆鐵壁。
頭和胸口都發麻生疼,讓她立馬回了神。
是她撞的人,不是別人撞了她。
她捂着額頭,趕忙道歉。
男人不說話,仇人似的看着她。
掉落的兩粒銀子往遠處滾,她半側着頭,偷偷地瞄它們。
他還是不說話,她按捺不住,跑去撿,怕人誤會她怠慢,一面跑,一面回頭說“先等等,我不是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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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仍舊不開口,只盯着她不放,眉頭緊鎖,露出幾分嫌惡。
是誤會了嗎?
她正色道:“大叔,這銀子是方才老爺賞給我的,不是偷來的。對不住您了,夜裏沒睡好,糊裏糊塗……”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要緊的事,急匆匆地走了。
這事全怪她,因此她踮起腳喊:“大叔,要是傷到了哪,你到東廚來找我,我給你買藥吃。八珍房!巧善!”
那人頭也不回,消失在了甬道盡頭。
有兩個丫頭抱着捧盤從後方過來,經過她時,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巧善擠出一個笑,喊了姐姐安好。她們沒理她,加快了步子。
巧善摸摸臉,不敢再逗留,趕緊回去。
因老爺太太都歸了家,事又多起來。
要伺候主子,又要熏制野味山貨預備年禮,東廚人手不夠,大夥都累。
離晚膳不到半個時辰,老太太那邊叫人來傳話:她想吃紅燒老鵝。早上說的是夜裏要吃炕豬和野鴨子肉,因此沒預備鵝,還得現殺。好在大柴房過去有牲口棚,裏邊關着莊子上送來的雞鴨鵝,還算好辦。
別的菜都預備好了,只等下鍋炒,這鵝肉難炖,要等它老人家進了鍋,才能發動其它菜。
巧善今日風光無兩,黃嫂子承她的情,叫她去院裏散散。
正好午間看剁大骨還沒看夠!
陳婆子殺了幾十年的雞鴨鵝,殺鵝褪毛,幹淨利落。
過年時,巧善殺過一回雞,不怕看鵝掙紮咽氣,她想看的是刀。
那麽重的刀,到了陳婆子手裏,乖得像板。彭彭彭彭一頓砍,不停不頓,八九斤的鵝身,眨眼的工夫就剁成了一堆小肉塊。
巧善跟着砧板一顫一顫,緊掐着撿回來當耍貨的鵝毛強行忍住。刀一停,她又不慌了,只想着一句話:我也要練起來。
鵝肉有了,軍心穩了。
幾個大竈同時烹炒,秀珠她們學藝多年,也能獨當一面做上一道呈給主子的小菜。
幹雜活的人只剩了巧善,她在幾個竈膛邊來回蹲,她想:管着火候也算大事吧?秀珠姐姐說還有人要來,到時一人守一個竈膛,夠清閑的,真好!
忙完主子的飯菜,該她們松快松快了。
王婆子特意多跑一趟後門,把那二兩多花了出去,兌回來一小擔吃食,有酒有肉,正好替大夥解解煩悶。
晚上這頓吃飽喝足了再散工,比往常要晚一些。
秀珠漸生愧疚,想要多陪一會,又怕晚歸會跟吃人的惡鬼撞上,實在為難。
巧善也急,生怕她留在這,耽誤家禾取銀子辦事,催着她家去。
“你一個人留在這,怕不怕?她們都說……”
巧善知道她們在議論什麽,耷拉着腦袋搖動,“小英是好人,即便去了那邊,也會是個好鬼。我不怕,我要在這等着她來找我。”
秀珠慚愧,小聲說:“要不我也留這算了……”
“我聽到了鎖聲,婆婆就要走了。你快跟上去,別落單。”
秀珠又叮囑一回,這才離開。
巧善把門窗都關了,不着急抽柴,先用大火把鍋裏的水燒滾,守着雞蛋籃子蹲了好一會,摸三個擺在碗裏,看着有點少,過會又挑出一個綠殼的湊一起。
四季發財,四時平安,四……
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呢,弄早了不好。
她丢下雞蛋不管,拿出一串錢在竹篩裏數着玩。
左邊三個,右邊七個。
左邊三個,右邊七個。
再來一次。
左邊有了九個,右邊二十一個。
九就是這麽來的。
三三得九
她想起來了,有一年二哥在家反反覆覆讀這個九九術。她多問了一句,二哥不耐煩,摔門之前罵她賤婢。
後來大哥告訴她:二哥背不好它,在學堂先挨一頓訓斥,隔兩日還是背不全,又挨戒尺。先生嚴苛,他心裏不痛快,一時嘴快才這樣,叫她不要往心裏去。
二哥一直在外讀書,沒空照看她們,也沒空教她們認字。大哥到十五歲才開蒙,散學回來就教她們,他說花一樣的錢,多幾個人學了更劃算,用這話堵了爹娘的嘴。
慧姐兒記性好,大哥教的東西,一學就會。
她呢,要多花些心思在這上邊才能記住,有一回耽誤了,沒趕上給祥哥兒換尿布,娘罵了一句蠢貨,叫她別學了。
她就真的沒學了。
慧姐兒才是真九歲的那個,人如其名,聰慧靈秀。娘常說老五苗子好,将來能嫁個好人家。
賣人輪不上好苗子,賣蠢貨才劃算。
火苗竄了一下,她回神,告誡自己:巧善,你不要那樣想。這不是慧姐兒的錯,她年紀小,同樣吃苦耐勞沒享過福,被賣出來讓老人随意借壽,何其無辜。
何況她來這半年,沒吃什麽苦,苦的是小英。
那個熱心腸的女孩到底做錯了什麽?
外邊突然起了風,有什麽倒了下去,發出一聲悶響。
她抹掉眼淚,站了起來。
屋裏有火光,牆上亮着油燈,還算亮堂。窗上樹影綽綽,風聲時有時無,偶爾傳來一聲低嘯。
她在剔骨刀和剁骨刀上來回瞧,穩妥起見,挑了好藏又好拿的剔骨刀,小心翼翼插進圍裙兜裏。
門邊的窗子最響,她朝它靠近,不高不低地喊了一聲:“誰?”
“巧善!”
“小英?”
“巧善……是我,我身上是濕的,外邊很冷,你放我進去烤一烤……”
巧善沒見過鬼,只聽過一些事:有說鬼怕光的,有說鬼能穿牆的,有說鬼怕火的……
就是沒人說鬼喜歡什麽。
“小英,是誰害了你?”
……
“小英,你的屍首在哪?你告訴我,我去找。”
……
“裏邊有火,會燒壞你的魂,你別進來。”
“那你出來找我,我有些話,要當面告訴你,是要緊的事!他們害了我,還會來害你,你要仔細着,去官府告發他們,替我報仇。”
巧善擡手,蓋在兜上,深吸氣後,用力答:“好!”
她拔掉門闩,雙手一拉,門開了,迎面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他擡手,掐住她的左耳往上提。
“痛痛痛!”
“痛死你活該!叫你不要犯傻,你你你……”
家禾氣到哽住,甩開手,往前走兩步,實在不解氣,擡腳踢翻面前的空炭簍。
她跟在後邊,想要撿好它,因身前還有把刀,擔心紮穿自個,就先抽了出來。
他轉身,正好對上刀尖。
面面相觑。
她将刀移開,眨着眼說:“方才是你在說話嗎?很像,怎麽連你也會這口技? 我知道這不是小英,帶了刀去見。小英求過菩薩,來生想做千金小姐,她不怕死。她知道我寸步難行,不會跟我說報仇,她也不會想着要去告發。她跟我說過,官府跟這些富貴人家是一條藤,告官是沒用的。我們是這條藤上的小蟲,活着的時候,能跟着沾光吃點葉子,死了就會掉下來,被踩成泥。公道只是拿說說而已的玩意,主子要為難你,不要覺得委屈,委屈只會讓自己更難受。她還說:巧善啊,你努力往上爬,興許有一天能沾大光,吃上好果子。”
他不耐煩聽這些小孩兒廢話,拿走刀,插回刀架,背對着她,嫌道:“哭什麽哭!”
“我在哭嗎?”
她摸了一把臉。
濕漉漉的,原來真的在哭。
知道拿尖刀防身,還算有救。
他不想道歉,粗聲粗氣說:“找人算了一卦,按先生給的方位,應該是園子後邊那小院,陰水之地。”
“準嗎?”她嘴上問着,心裏卻信了一大半,雙手顫抖,抓住他袖邊,不等他答又問,“怎麽沒人往那邊找?”
鎮魂的井,尋常人避之不及,不請道長和尚做法,誰也不敢碰。
上邊壓着厚重的石板,一般人搬不動。
他盯着袖口,惡聲惡氣說:“我怎麽知道!你放不放?”
“放,這就放。”
她縮回手,改拉扯自己的衣擺,一遍又一遍,垂頭問他:“陰水說的是井,對嗎?”
“嗯。”
他将躺椅拖到竈邊,坐下來,翹起腳烘烤濕掉的鞋襪,疾聲催促:“快去弄點吃的。聽說你們置辦了燒雞、醬豬頭,還買了魚,過得可真滋潤!”
“有!我說留着夜裏吃,都攢下來了。我這就去拿,再給你炖個蛋吧?”
他盯着她,點頭,知道她心裏藏不住事,在她忙活之前又叫住她,仔細交代:“不要莽莽撞撞到處去說,以免有人将這事賴到你頭上。明早跟人說她半夜入夢,唱了一曲梅花魂給你聽。你放心,費心費力養了十來年,還沒起用就這麽丢了,她爹娘正惱火呢,時刻盯着這邊,這話自然會傳到他們耳朵裏去。”
她用力點頭。
“你得了老爺青眼,這會子不宜再打眼。除了主子,有人給你什麽,都別要。可要記住了,別連累我!”
她再點頭,小心翼翼問:“我還在哭嗎?”
“哭不哭的,你自己不知道?”
她搖頭,轉身幹活去。
他的腸子怕是比別人的長,有多少吃多少。
她巴巴地看着。他夾起一塊豬頭肉往前伸,她搖頭,又是那句“吃不下”。
他接着吃。她滿腦子小英,怕管不住自己,只能往別的事上扯,說完八珍房這樣那樣,就只剩了回來路上那事。
“……後來我想:我拿着銀錢,又不賠給人家,反叫人上門來找,像是只會說空話的混賬……”
他嗤笑道:“就你這貓腦袋,能把雞蛋磕破就不錯了。換作是我,早溜了,免得被你訛上。”
她安心了,摳着手說:“這人不錯,看着陰沉兇狠,倒沒說別的,也沒找過來。”
“兇?”他的笑僵在臉上,焦急地催,“你再仔細說一遍。”
她不解,但乖乖地從頭說起,末了小聲解釋:“我少見生人,冒冒失失撞上,心虛不安才這樣看待,興許人家只是不愛說話。”
這家裏的人,個個戴着假面孔過活,沒有深仇大恨,不會在路上就對人使臉色。
他沉着臉,又問衣着體長,再是眉眼鼻梁。
她想一會說兩句,把記得的事都說了。
他彎腰去夠那柴火,她幫着抽了一根燒得正旺的大木頭。他皺眉嫌棄,惱道:“又不是趕路缺火把,要這麽大根做什麽?長個腦袋瓜,要記得用,細枝,燒過的……”
她聽懂了,用鐵夾從一旁早就熄火的竈裏挑出一根細細的送過來。
“你別兇,兇了不好看。”
呃……更兇了。
她閉了嘴。
他匆匆幾筆勾出輪廓,遞給她。
紙糙“筆”也糙,說的和想的又有差別,只能畫個大概。她拿着畫像仔細查看,點頭又搖頭,為難地說:“有點兒像,這裏,還有這裏。”
他瞟一眼,将薄黃紙丢進竈膛裏,躺倒,閉着眼說:“你這是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要不是湊巧提了一嘴老爺,小命早就不保了。”
“啊!”
他不打诳語,說什麽就中什麽。那她豈不是死定了?
“我再也不出這個門了!”
他眉目舒展,懶得睜眼,哼道:“要殺早殺了,至少眼下他不想動手,怕是要回去請示主子。”
那會撞出來的疼似乎還在,比石頭還硬的男人,可不好對付。
她摸摸額頭,沮喪地說:“你走吧,別連累了你。”
萬一被人撞見他和她有往來,冤魂又添一條,虧死了!
能保全一個算一個。
她把手插進懷裏掏銀子,一趟又一趟,全往他腿上扔。
又來了!
他翻了個白眼,磨着牙喊“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