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來了躲不掉

第13章 來了躲不掉

他不說話,她沒了底氣,耷拉着肩,轉身背對他,掏出銀锞子,輕放在碗裏。

“我想起來了,你叫我不要當人家的面掏。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怕人見財起意,可你不是那種人,你就像我……哥,三哥,我這才忘了規矩。”

他再次噎住,想反駁不僅要防見財起意,還要防見色起意。

算了,哪有色可見,先這麽着吧。

“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仔細着。小心駛得萬年船。”

“哦。”

穿了四五天的襪子,确實有味。烘烤讓異味散得更快更廣,該洗洗了。

“燒水吧。”

“欸?”

她回頭瞧一眼正冒熱氣的鍋,他也順着看一眼,試圖把面子找回來,傲氣道:“我是爺們,比你高,比你壯,這點水可不夠。”

她用力點頭,将鍋裏的熱水舀到桶裏,他從缸裏打來冷水,兌在裏邊,又回頭再拎一桶冷的倒進鍋裏。

她放下瓢,咬着下唇,不時瞄一眼,似乎在觑他臉色。

“有事就說。”

她點頭,跑去西邊最角落的冷竈,跪下将手伸進去扒拉,扯出一個布包,立馬跑回來。她像獻寶一樣,迫不及待打開包袱皮,再捧到他面前。

兩塊布巾,十來雙襪子,厚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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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住,她小聲解釋:“本想給你做條棉褲,可各房發下來的料子不一樣,沒法做外穿的衣裳,太打眼,我怕給你招麻煩。”

她擔心他不肯收,想了想,又說:“做這個容易,紮花費神傷眼,累了就放下繃子,拿它出來縫幾針,養養眼睛。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給。”

怪不得老問他要不要洗洗,原來不是嫌棄他臭,是想尋個契機把東西送出手。

他扭開頭,不讓她看到臉,別扭道:“傻!有這閑工夫,不知道長長腦子。”

布和棉就那麽些,給他縫這麽多,她自己夠不夠?

她委屈道:“不是不讓女子讀書寫字嘛,怎麽長腦子?”

“又犯傻。變聰明的途徑不是念書,是思索,不能上學,那就多看多問多思多辨,照樣能長進。”

他說完,拎起了熱水桶。

“你也沒上過學,對嗎?”

“廢話!”

她慢慢學先前那句,端了燭臺,大步往小柴房走,在前邊引路。

還想進門去呢,這傻孩子,什麽都不防,就他一個人在這糾結。

他搶走燭臺,粗聲轟人:“趕緊燒水去,我先洗頭,一會就要用。”

竈上的事,哪有她不明白的。她得意道:“早着呢,那麽多的水,一晚上也燒不穿,只要不往裏添柴。家禾,我給你淋水吧,姐姐們洗頭,都是我……”

“去去去,別在這添亂,爺們洗頭,是你該摻和的嗎?”

“哦。陶盆裏是皂莢水,冷的,摻了熱水再用。”

“啰嗦!出去出去。”

她退到竈邊守着火,用燒火棍來回撥動大柴,望着火光出神:想着慘死的小英,想着被欺淩的他,想着方才那些話。

洗了頭容易着涼,不能一直濕着。他一回來,她立刻讓到一旁,等他坐下再遞梳子。

他催道:“夜深了,睡你的去。你放心,我會燒火。”

她乖乖地躺下,但是睡不着,閉着眼問:“你是不是在別人家待過?”

半大的農家小子,趙家應該看不上。他有見識有才智,還有功夫,處處透露着不凡。

他默了一會才答:“京城廖家,你可能沒聽過,不要緊,早沒了。武官,一門七将,還有未長成的五名男丁,斬立決,女眷貶為官奴。”

其實是妓,官奴也不是那麽好做的,去哪家都要受盡淩辱。

沒必要說出來吓着她。

那些人和事,離得太遠了。

“那你們呢?”

“家産抄沒,我們這些奴才,呵,跟那些陳設玩器擠一塊,攤開擺在臺上随意叫個價,任人挑選,三五日就賣完了。趙家的親戚買了我,昽少爺看我擅捶丸,就把我要了過來,想着秋賽能風光一把。可惜他爹不争氣,死得早了點。”

她聽得心驚,坐了起來,伸着脖子小聲問:“是謀反嗎,你們沒挨打受刑吧?我聽人說,只要進了牢裏,性命就難保。打板子都算好的,還要拔指甲蓋呢。”

十指連心。六歲那年,大姐被送去了河對岸做養媳,竈上的活就該她了。人太矮,要踩着凳子,不好用力,菜刀太大拿不穩,一心急就切在了指頭上,連肉帶甲去了一小塊,疼得眼淚止不住。

記憶猶在,她說着說着就慌了,挨個摸摸指甲,确保它們都還在。

“有些事,說不清楚。你安心睡覺,明兒才能唱好梅花魂,讓他們去找她。”

“嗯。梅花魂我會唱,小英教過我,她說京裏的老國公喜愛這首詞,府裏的人都得會。”她躺回去,悶聲問,“我還能再哭一會嗎?”

“哭什麽哭!”

他一兇,她憋得喘息都亂了。他深吸氣,怕她瘋掉,只得再透一點口風:“我托了人捎香燭紙錢,還有那白糖糕,明早會帶進來。正好是頭七,夜裏再帶你去祭拜。”

“嗯……你費心了,多謝。”她很是動容,翻向火光這一側,真摯地說,“家禾,幸虧有你在。我糊裏糊塗,又常意氣用事,做事心裏總沒底。我知道這樣不好,以後我改。”

“睡吧。”

“往後你就在這睡吧?這裏有火,不怕冷,我倆做個伴……一會你叫醒我,我們換一換,我不挑地,趴着也能睡……”

做伴都來了,要是被外人聽見,會怎麽想她?

越教越不防,頭疼。

他深吸氣,還是忍不下去,低吼:“睡你的,少啰嗦。”

“哦。”

她含糊念着那句“多看多問多思多辨”,漸漸地沒了聲。

他等了會才回頭看她。

人已經睡了,縮成一團也不過山羊大。

唉!

意氣用事不好,也好,他以為自己冷了心腸,再不會和誰交付心事,原先只想着如何利用這家夥行點便利,如今不得不承認,他也被她拿捏了一兩成。

她這些日子都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大夥知道她這是姐妹情深,挂念着生死未蔔的小英。人老實慣了,偶爾撒個謊,沒人起疑,走得近的幾個順口安慰了她兩句。

巧善不需要安慰,她需要一個确信,心不在焉地做活,一直熬到夜裏才聽到消息:說是小英貪玩去摘梅花,天黑踩空,不慎掉進了井裏。泡了這麽些天,樣子不好看,因此屍首一撈上來,就地封的棺。出了這樣的事,園子上了鎖,不許人走動,等化了凍,做場法事才能了。

巧善急得掉眼淚。

這是什麽鬼話?小英喜歡的是海棠,不是梅花,就算一時興起想折一枝帶回去插瓶,白日裏有的是空閑,為何非要天黑才去?園子裏那麽多梅樹,為何非要挑井邊那一棵?況且巧善确信根本不是園子裏那口井,否則早被發現了。

衆人唏噓幾句,轉頭說起了要上門來做客的親戚,仿佛小英只是一陣風,刮過就忘了。

徒留她一個人難受。

他等三更梆鼓響過才來,她想要告訴他,才起個頭就被攔了。

“不必說了。”

也對,小英說過:蟲子死了就死了,掉了就掉了。

她難過不已,仰着頭不讓眼淚往下掉,凄凄慘慘問他:“等我們死了,也會無人過問吧?”

他沒答這話,冷聲說:“哭沒什麽用,只會消磨你的鬥志。王巧善,你該長大了。”

她緩緩放平下巴,無措地看着他。

“在這吃人的地方,你得自己強起來,光指望別人庇護,是靠不住的。要還是這樣只知道哭,趁早投井,少受些屈辱。”

忠言逆耳。

她知道他是為她好,可難過就是難過,它不會因為要懂事就自覺退去。

她艱難地點頭,擡起袖子橫掃臉頰,手腕将左鬓的碎發帶到了臉中,她擡起左手扒開,再次點頭。

他緩了臉色,小聲提醒她:“原本甘旨房守夜的人是個醉酒婆子,日日貪杯,一下工就倒頭睡。聽說年後要換人了,還有,外院那邊買了十七人在調教,七八歲的占了一半,只怕這裏也要塞人。你的小英沒了,眼下她們會看在王家人面上,暫且照看你三分,再過三五月,情分淡了,你還能指望誰去?”

她再點頭。

他接着說:“世事難料,要是這裏邊來的人多,我出進未必方便。你放心,那銀子,我會想法子掙了還你。”

她咬着嘴狂搖頭:她不在意那個錢,她只差一點就攢夠二十兩了。

他松一口氣,不吓她了,安撫道:“暫且無妨,就算往後再也做不成這事,掙錢的門道多着呢。此路不通,再想別的法子就是。”

“好,我都聽你的。我們是一條藤上的蟲,有葉子,我們一塊吃葉子,有果子,就一塊吃果子。”

什麽葉啊果的,亂七八糟!

他将帶來的包袱打開,裏邊是香燭紙錢點心,還有一小卷布,兩塊硝好的皮子。

“出了年節,拿這些東西去找你的姐姐們,問她們帶子

月事帶

怎麽做,怎麽用。別問我!”

“哦。”

他怕她多問,急着催:“走走走。”

“好。”

她自覺含上一口水,嗚嗚:可以走了。

冤沒了,圈也沒了,整個小院的雪都被鏟了個幹淨。槐樹上紮着許多随風飄揚的黃幡,井沿貼着符紙,井上壓着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地上有燒過紙錢的痕跡和散落的石灰粉

給泡過屍體的井消毒

謊言不攻自破。

他不信邪,不怕惡鬼,她信小英,不怕對方有惡意,兩人坦坦蕩蕩而來,小心翼翼行事。要點香燭燒紙錢,有火光有煙氣,容易被牆外的人發現,用上順手帶來的兩只竹篩當罩子,支起一截,将亮光和煙灰都往下扣。

她不懂悼念,像上次那樣,千言萬語,都在磕頭裏。

他只有一句話:“你要是真的有靈,盡一分力保她平安吧。”

“眼淚好像少了些。”

他哼笑,自行舀了熱水拎到柴房去擦身子,洗了腳,套上新襪子,舒舒服服來烤火。

洗過的襪子不用特意拿起來烘烤,搭在大柴火的把上,沒一會就烤幹了。

他起身,說:“我走了。”

“不要走。你睡椅子,我睡凳子,我都想好了,兩把春凳接一塊,正好夠我躺,寬寬大大,比你更舒服呢。”

“你是女孩,到了這歲數,該有分寸了。不要和男子獨處,尤其是夜裏,傳出去,你的名聲就不好聽了。”

“不傳出去不就好了?我只是個伺候人的下人,名聲再好,也不會讓我多風光。我只想自在點,你就留在這吧,你暖和我安心,你好我也好。”

他本想反駁,可難得她能說出這樣一番硬氣的話,他怕抹殺了她的上進,點頭同意。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将頭發解了,摸着發尾和他說黃肚裏的舊事,還有小英和她提過的一些京城事。

“京城真有十個這麽大嗎?”

“百倍。”

“哇……”她感慨完,又落寞地說,“将來你要走了,記得告訴我落腳點,我給你寫信。”

“說那麽多做什麽,早着呢。”

說早也不早,才相伴幾日,他就被老爺派了出去。走之前,他借讨幹糧的機會告訴了她,她多煮了幾枚雞蛋塞在裏邊。她知道青天白日瞞不過去,交錢的時候說是上回去見老爺時得了他照護,要報恩。

這沒什麽要緊的,老爺身邊的人,比她們要高一等,該讨好。黃嫂子做主,将這雞蛋劃在老爺的賬裏,沒收她的錢。

散工的時候,黃嫂子特地留了一會,交給她一樣東西:那件纏枝海棠坎肩。

“你這個夢做得有功,她娘說留給你穿,權當做個念想。”她嘆一聲,怕她忌諱,又勸,“正好她姐姐為她裁了過年穿的新衣裳,有裝裹

入殓的新衣服

,用不上它,你收着吧。”

巧善抱着它,強忍住眼淚,用力點頭。

“看好那熏架,滴油容易燒起來。”黃嫂子又是一嘆,擡腳往外走,搖着頭自言自語,“可惜了,可惜啊……”

是啊,那麽好的女孩,就這麽沒了,多可惜!

巧善望着灰濛濛的天,長吐一口氣。

臘月的雪,一場接一場,天越來越冷,外出的人, 一點信都沒有,叫人牽挂。

老太太那邊傳膳,特地點了巧善的名,黃嫂子拉住她,小聲叮囑幾句才放人。

上回有家禾在,她去見大老爺時并不慌,這回心裏沒底,只能默背那多多訣。

多看多問多思多辨,多看多問多思多辨……

還有,要冷靜!

老太太看着并不老,面容清秀,隔着八仙桌看過去,面皮不算皺,白白淨淨,怪好看的。身子嬌小玲珑,穿着也不老氣:上身銀紅,下身嫣紅,嬌嬌嫩嫩。

父母不必為子女守孝,一個死了兒子也離不得酒肉的人,穿這顏色也說得過去。

巧善驚訝的是,這怎麽會是大老爺的娘?倘若把大太太叫過來跟這位站一塊,不像婆媳,更像姐妹,興許還要誤會這位才是妹妹。

怪不得京城那位心愛她。

巧善看呆了去,捧着溫缽杵在那沒動。

雲珠剛要呵斥,老太太擺手道:“她是極善之身,開了天眼,當與常人不同。你瞧她,不慌也不急,半仙的話,一準沒錯。”

她從炕上放下雙腿,不讓人伺候,自個撐起身子站住,朝下邊招手,問巧善:“好孩子,我問你,你看見了什麽?”

常滿叫她往神佛上扯,小英叫她嘴甜多誇人,家禾教她多看多思。

進來前,她看到堂前挂着《神仙卷》,前方炕屏上是《仙人儀仗圖》。

巧善點頭,順着她的話答:“太好看了,像仙子。”

她不懂回話的規矩,這話顯得更真。

老太太大喜,連聲誇了幾個“好”。

雲珠明珠跟着附和幾句,離得近的明珠接走溫缽,悄悄給巧善使了眼色。

巧善跪地磕頭,說了兩句吉祥話。

老太太叫人賞她一個荷包,知道“天機不可洩露”,沒有多問話,指派明珠送她出去。

荷包裏裝的是銀子,一上手就知道。

巧善樂不起來,他說過:東北院住着那位炎半仙,什麽時候有人帶你去見他,你就知道了。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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