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抉擇
第14章 抉擇
明珠送她出了院子,叮囑幾句才折返。
不要亂跑,不要随意跟人走近,以免沾了污穢,不要亂吃東西……
這些話,聽起來不太妙。
她想起了停靈大半年,還要再等到春天的二老爺。
魚死了,一放就臭。壞掉的雞蛋一磕破,臭得讓人喘不來氣。人死了,該早些下葬才對。她好奇過,小英說二老爺遭殃橫死,怨氣重,挑中的日子不能改, 還要等大師游方歸來主持才可以入祖墳。棺材裏填了許多料,又費了不少冰,保着屍身不發臭。
老太太信神仙,也信那位半仙,等哪天發現她的八字有假,怒發沖冠,她還有命活嗎?
使出這奸計的人,鐵定要将罪責往她身上推,靠阿谀讨好混下去絕不是長久之計。
傳膳的丫頭都是上房的姐姐,只有她不是這院裏的人,回程獨行。
沿途有來來去去的姐姐妹妹,腳程匆匆,無人搭理。
也好,她也不知道要和她們說什麽。
大太太住的江清院離明月居很近,巧善藏了點心事,藉機偷偷地往那邊瞄了一眼。
院門上的紅漆很新,看着有些燒心。門前跪着個小丫頭,看不到門內訓話的人,但罵得又兇又難聽。她立馬熄了去找翠英的心思,垂頭趕緊走。
豔紅好奇,過來問先前的事,被黃嫂子看見,兩句話打發走。黃嫂子沒問這趟是賞是罰,只叮囑巧善別忘了泡豆子:趙大人明早要吃熱豆腐。
巧善點頭,轉身要去做活。
黃嫂子又叫住她,小聲提醒:“你在這府裏沒個依靠,要早做打算。老爺太太跟前多的是人伺候,這樣的好事不見得還有下回,得了賞錢攢起來,不用回回拿出來勻着使,八珍房沒有這樣那樣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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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真心為她好,巧善用力點頭。
本地有臘月走親戚送活雞的習俗,寓意送吉。
黃歷上寫着十三是會親友、納畜的吉日,趙家獨這一脈發達,族親全仰仗他們漏下那點好處過活,因此沒人避諱這是喪家,全上門了。
窮親戚一窩蜂往裏鑽,主人家再不耐煩,也不能全打發出去。矮子裏拔矬子,挑些稍微看得過眼的,叫進去陪一會,留住兩日,再體體面面送回去,把情誼做給鄉鄰看。這些人的飯食,算在八珍房這,其餘人由甘旨房接管。
又是一陣忙,好在不必殺雞腌肉熏烤了,還算忙得過來。
她這邊一忙完,正好他領着一車隊的人回來了。
傳話的人只說要多預備飯食,報了人數,匆匆地走了。主子沒明示,八珍房的人盤算着做哪些好菜才夠體面,險些得罪人,幸虧家禾過來一趟,細說了詳情。
老爺的這位好友也姓趙,湊巧身上也有孝,原本丁憂去職在家,不知怎麽的,朝廷竟下了原官起複的文書,因此這位趙大人要匆忙趕去吏部聽候铨選。機會難得,一家人不惜在路上過年。因陸路封凍不利于行,要攜家帶口在這借住幾日,等大客船到了再接着北上。
這一行有七個主子,奴才若幹,居喪期間,不能沾葷腥。齋食要做得講究,比葷菜難,這又是個不小的活。
黃嫂子感念他的熱心,塞了一油紙包吃食。
他沒客氣,笑納了,走了。
看着面皮糙了些,騎馬在風雪裏一去一回,肯定挨了不少凍。
巧善只能遠遠地目送他離開,心裏空落落的,轉頭聽見幾位嬸子誇他心細又仗義,又與有榮焉。
好不容易熬到夜裏,歡歡喜喜預備熱水吃食,卻沒等來人。
她想着遲早要來的,每晚都等着。到了二十一,他果然從窗外翻了進來,一打照面就使喚她幹活:“多燒點熱水,身上癢得厲害。”
“哦,好好好,你先烤火去去潮氣,這些水……”她糊裏糊塗将手指往鍋裏伸,幸好及時回神,把被熱氣燙到的手縮回來,接着說,“夠熱乎了,先用這些洗頭,我接着燒。”
添柴,洗手沖熱茶,先盛碗熱湯給他吃,再去兌熱水。
他拎了個包袱,帶進柴房,等洗完出來,上下都換過了。
他将洗濕的衣衫搭在春凳上,搬到竈邊烘烤。她抱着碗耐心等着,瞧準機會遞過去。他接過來,拿起包子咬上一口,擡頭喊她:“坐。”
他多瞧了幾眼,似是鼓勵。她憋不住了,把近來發生的幾件大事一股腦告訴了他。
“想是那個夢傳到了裏邊,老太太信了,把你當成了通靈童子,因此心急要見你。炎半仙那邊沒派人來?”
她搖頭。
他略作思索,提醒她:“年下賞銀多,大夥都等着這時節發大財過個肥年。你這陣子風頭太盛,難保沒有那嫉妒的,要小心身邊人。她那邊再叫你過去,問什麽為難的事,你老實說眼下不知道。她會以為這是天時未到,不會為難你。先糊弄過去,回來再想辦法。”
她用力點頭,蹲行到挨着他,悄悄地說:“新來的燕珍非要送我一罐桂花蜜,我推脫不掉,先收了,你跟我說過不能要別人的東西,我又悄悄地還了回去。”
“燕珍?太太跟前有對得意人,除了小英的姐姐,是不是還有個翠珍?”
她恍然大悟,急道:“對,我見過一回,難怪我總覺得燕珍面善。好巧,都是一個在太太房裏當差,一個到八珍房來。”
哪有什麽巧?那都是安排好了的。這些人家天長日久地看着主家富貴,怎麽能不眼饞?想要往上爬,生女兒比生兒子好用。标致的往主子身邊送,明少爺到了曉事的年紀,太太肯定要做安排。太太親自為兒子挑中的人,比別人多幾分體面,将來少奶奶進門,也不敢為難。做姨娘的人,想要在後院站穩腳跟,子嗣至關重要。膳房有人,等于後方有自己人坐鎮,不怕有人偷偷動手腳,才能全力沖鋒。
她還小,沒必要知道這些爬床的手段。
“蜜放哪了?”
“她的箱子。她在家住,箱子裏只有些替換的鞋襪,不帶鎖。”
“你的呢?”
她愣了一下,忙說:“你是說我得鎖起來,防着別人做手腳陷害?”
“沒錯。”
他放下碗,牽起荷包,從裏邊拿出一把指頭大的橫開鎖,交給她。
“眼下只有這個,先湊合用着。倒座房夜裏上不上闩?”
“炕眼是實的,去年炸了一回,說是盤炕時出了岔子,沒做好,上邊不讓燒了。被褥好些日子沒曬,睡在那又冷又潮,怪難受的,她們幾個都家去了。那間屋子沒人歇,能進去,二更時我走了一趟,去晾曬圍裙。你是說這時候就去?”
他點頭,又提醒她:“帶上燭臺,鎖之前再仔細翻一翻。你的,她的,都看看。”
她悉數照辦,回來後告訴他:“桂花蜜還在她那邊,我這邊多了這個。”
一條尺長的細紅繩,兩頭各拴一枚銅錢,沒有字。
他不懂這玩意,先把東西要走,這事暫且放罷。
他回來了,她找到了主心骨,安心了不少,告訴他如今哭得少了,這麽多天,只夜半哭了兩回。
她說小英為人好,對仙君菩薩都虔誠,所願能有所成,七七之後準能投個好人家。
夜裏沒再“鬧鬼”,如他所說,那壞蛋不敢再動她。
他沒心思附和,幾經猶豫,最終拿定主意,告訴她:“我跟了這幾天,看得出那位趙大人優柔寡斷、碌碌無才,不堪大用,此次能奪情起複,多半是那位親家想擡舉他。這一家子,大事小情,全憑趙小姐調度,聰明能幹,事事熨帖,不怪夫家看重。”
“真厲害!”
又當故事聽了。
他只能掰碎了講:“跟着這樣的人,将來虧不了。你要不要……”
她懂了,揚着眉問:“你想讓我跟着她走?”
他默了一會才點頭。
她沉默,他垂眸,緩緩道:“老爺很看重這位同窗,只要他們家開口要你,能走。不用擔心老太太阻攔,老爺是謙謙君子,借壽陰損,他絕不會認同。”
她沒法用言辭說清楚此刻的難受,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他看懂了三分,為難道:“倘若老太太這就将你要走,上房人多,我很難混進去,照看不到你。那位趙小姐為人清正,對下人的管束嚴明,他們家的人規規矩矩,沒有那些龌龊門道。你只要本本分分做事,什麽都不用操心。她這裏……好辦,我有法子叫她留意到你……”
“不!”她扭過臉,盯着他的眼睛,堅定地說,“我不想去。家禾,我不想做一輩子奴才,我同你說過的,我不想跟着主子風光,不想去京城,我想贖身。”
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怕他笑話她沒出息。趙小姐過幾日就要上船去京城,興許一兩年後就要嫁去夫家,她跟着趙家走,越走越遠,那就再也見不到家禾了。他不在的這些日子,她時常惶恐。他回來了,她心裏安定,哪怕見不上面,說不上話,只要知道這個哥哥同在這府裏,她就不慌了!
他沒再勸說,只微微點頭。
衣衫只烘了個半幹,他拿起就要走。
她跟着站起,小聲問:“你不在這歇……嗎?”
“老爺吩咐我去招待趙大人的侍從,這陣子睡玉振館那邊,新鋪的被褥,還燒了炕。”
“好。餓了你就過來,我給你留飯。”
“你敞開了吃,不用留。我跟着他們,不會餓肚子。”
她沒點頭應承,只笑着看他。
強!
他将手裏的東西留在春凳上,走到窗邊才告訴她:“路上撿回來的玩意,你留着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