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的心眼分你一半

第15章 我的心眼分你一半

他走了。

她将春凳送回飯堂,回來躺在椅子上。

他帶回來的是泥人:肉嘟嘟的娃娃和大肥豬,能騎上去,也能拿下來,好看又好玩。

她舍不得收起,将它們放在腹部,手輕輕落在上邊蓋住,仰頭望着頂上的房梁出神。

她跟他不一樣,不,是她跟他們都不一樣。

他,小英,還有秀珠她們,打心底裏認定主家是這房頂。有主子的身份地位遮風擋雨,他們在屋裏各自忙活,跟着沾光:吃飽穿暖能攢錢,沾光漲了見識,沒吃過山珍海味,至少見過,離府報出名號也有幾分派頭,比那些辛勞一輩子仍舊窮困潦倒的人強百倍。

她也曾這樣安慰自己:在這有肉吃,有新衣穿,比在家好。可她不惦記吃什麽穿什麽,也不會因為背後的主子尊貴就臉上有光。她不圖什麽,得了賞賜只想到贖身。

這半年,常滿沒來找過她,也沒托人捎過話。她從嬸子那問清楚了,她不是沒有月錢,是常滿一早就有交代,将“外甥女”的月錢歸到了她那。小英叫她找個靠山,可認幹娘哪有那麽好認的,拿不出月錢去孝敬,不會有人願意白認個女兒。

這就是娘說“她會照拂你,你将她當作我”的好姨媽,年底那條炸鯉魚想必也不會“游”向她。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爹娘偏心,兒女有排行,如今也認清了爹娘在必要時刻會将她無情剮去的事實,但她仍然不想被這院子困住,寧願返鄉去田裏地裏勞作,過日子要踏實。

這種想法,在小英死後,更為堅定。

她本不該提“贖身”的,當初小英聽到就傷心了,但方才她擔心他真的要把她送出去,一着急就忘了顧忌,好在他沒有因為往後會被撇開而難過,也沒有憤怒。

她将新縫的錢袋子從衣服底下翻出來,把手指插進去摸摸銀兩。

二十七兩半,還得再攢一攢,防着到時身價銀子漲了。

燕珍頂替小英的位置,但沒有小英那麽好的境遇,黃嫂子一視同仁,該使喚她的時候一點都不客氣。八珍房裏其他人看着,有樣學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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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珍家看中女孩,把她當小姐養,在家時有小丫頭伺候,到了這,得伺候人,伺候的還不是主子,自然不順心。

她也不瞞着,說話不離翠珍,偶爾提一句“太太屋裏怎樣”。

秀珠私下裏說:“禿子頭上長虱子,這是叫我們別忘了她還有個風風光光的姐姐呢。巧善,你要小心些,這裏邊,你年紀最小,也只有你沒有親人。她受了氣,要找人撒,指定是挑你。我爹跟她爹都在外院當差,彼此有些交情,不好得罪,恐怕幫不上你。”

“好,我知道了,謝謝姐姐。”

燕珍也到她面前說秀珠:“我早看出來了,夜裏是你替她在守。巧善啊,你不要犯傻,上夜的人每月能多得二十錢。你在這熬着,她白得了錢,還在你面前充好人。這事她從沒告訴過你吧?”

是沒提過,但不要緊,是她搶着要來守夜。她無家可歸,睡這裏比睡冷鋪蓋好,還能偶爾替他做頓熱飯燒燒熱水,她樂意至極。況且秀珠姐姐人不壞,沒提錢是因為她家缺銀兩,提了她也不會計較——秀珠姐姐得了,總比常滿拿去好。

巧善滿不在乎答:“我知道,她一早就同我說了。那屋又黑又冷,我在那睡不着,這才求她讓給我。你要是肯留下歇的話,那我願意睡回去,兩人擠一個被窩,想是沒那麽冷。”

燕珍怕生虱子,也怕冷,消停了。

趙大人一家啓程,吃齋的只剩了老爺和昽少爺。八珍房的人接連累了大半個月,終于能松快兩天,至少祭竈日之前能緩口氣。

待客周到,東廚人人有賞,巧善也得了一粒銀珠和一小包棉花。

午後聽她們說起,她才知道送棉花是趙家小姐的意思。趙大人家不種棉,但很會做棉花棉布生意,知道內情的張婆子用了個詞,叫轉販四方。

衆人都誇趙小姐仁德有禮,有人笑着向張婆子打聽:“那給老爺送了多少?我聽說她們家出門,前邊三輛大馬車坐人,後邊還跟着十來輛拉貨的馬車,多氣派。張奶奶,都是管庫的,你找那齊光打聽打聽,回來告訴一聲,讓我們也開開眼界。”

張婆子笑罵她沒規矩,把人喝散了。

竈上沒有要守的鍋,巧善把棉花送去倒座房,開鎖收進去。她總在竈邊做活,不覺得身上冷,攢一攢,将來有機會給他做點什麽才好。

衣衫不多,離家時只帶了幾件薄衫,一半穿在身上,一半在箱子底。面上是那件新坎肩,疊得整整齊齊,她盯着它看了會,不舍地蓋上箱子,上鎖離開。

久不見太陽,屋裏陰暗潮濕,隔壁那間有婆子歇晌,鼾聲陣陣。

她剛走出門就後悔了——又冷又吵,不該讓海棠待在那。

她把它穿在圍裙裏邊,幹活也不用脫,夜間穿着睡覺,興許連襖子都不用蓋了。夜裏人一散,她就将拿來當被子蓋的第二件襖洗了,搭在凳子上烘烤。

摸着海棠花,就像小英也在這。她就着火光紮鞋墊,自言自語,沉醉其中。

家禾站在後邊聽了一陣,見沒完沒了,小聲喚她。她恍若未聞,仍舊嘀嘀咕咕。他不得不連着清嗓子,她總算聽見了,回頭笑道:“我以為你出不來呢,吃不吃甘薯?捂在炭堆裏,這會該熟了。”

早就熟了,燒盡的炭還有餘溫,扒出來的甘薯還熱乎。

他叫她也吃。

她埋了四個,陪他吃一個也無妨。

她說了今日事,他一言不發,面色逐漸凝重,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有些忐忑,小聲問:“有哪不對嗎?”

“身上這件是哪來的?”

她垂頭看一眼,含糊答:“別人送的。”

她有所隐瞞,他一聽就明了,皺眉道:“這是王家那丫頭的東西?”

誰?

沒問出口之前就想到了,她點頭,小聲解釋:“這是我幫她裁的,她沒上過身。她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魂魄能不能平安歸位。我穿着它,多念幾句,興許有點用。不是我私心霸占,她家人知道我跟她好,特意捎來,讓我留作念想。你別擔心,我不怕鬼,不怕忌諱。”

人死如燈滅,早該丢開了。那小英何德何能遇上她,不過一點交情,她就這麽惦念。

死人好打發,活人難防。她覺得王家人重情重義,這可不是好事,他不得不趁早戳破:“她們家安插在這的棋子沒了,想将你拔出來替上。怕你往後丢開小英去過自己的日子,特地将它送來,好叫你時時睹物思人,長長久久地為她家效力。”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不是看在我幫着找到小英的份上,才送過來嗎?”

他直白地搖頭,接着問她:“有多少人知道你得了這件東西?”

她動了動嘴皮,仔細回想後,懊悔地說:“怕是都知道了。”

“接着往下想。”

她将甘薯皮掃了,洗了手,坐在竈邊慢慢思索。

“家禾,太太能往昽少爺屋裏塞人嗎?”

“能,但不體面,以她的脾性,應當不會那樣做。她時刻盯着男人和兒子,除此以外,都不上心。老爺心疼侄子,帶着一塊讀書寫字,太太為這吃醋,吵了三四個月。”

“那就是說,兩位姐姐都想去明少爺屋裏?”

他點頭,嘴角含笑問她:“還有呢?”

她搖頭,老實承認:“我猜燕珍将我當成了王家一派,但我不知道她送桂花蜜是想拉攏我,還是要設局将我擠出去。家禾,我不想摻和。”

她不等他答,揚起臉,不解道:“嬸子跟小英家走得近,有什麽事,找她辦不就好了,何苦舍近求遠?我只是個燒火丫頭……我不明白她們這是要做什麽,會不會是我們多心了?倘若猜錯,誤會了人家,怕是要生出嫌隙來。”

她連院門都出不了,莫名其妙就沾惹上了是非,實在無奈。

“心眼只有缺的,哪有嫌多的?農家争吵,無非是兩升谷子三升豆,你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草。這裏不同,差一步,丢的是兩三代人的榮華富貴。譬如老太太的娘家,三個兄弟,原來兩個做幫工一個挑菜賣,乘了她的東風,如今都發達成了財主老爺。孫輩只上幾年學,就有人引薦去做地方官。留在府裏的這個侄子,跟着老太太住後院,吃穿用度比兩位少爺還要體面……”

她驚得張圓了嘴,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越來越不對,漸漸地沒了聲。

“我……我知道了,防人之心不可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是這樣說的吧?”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小聲說:“這陣子不要出去走動,有事裝病推辭,發熱咳嗽都行,主子怕過病氣,不敢沾。留在這裏邊,也要時時小心,不能讓別人近身。身上,還有那箱子裏,時常翻翻撿撿,別多出什麽來,也別少了什麽。百般謹慎,等我的信。”

她聽得稀裏糊塗,但毫不猶豫點了頭。

“貼身衣物!”他撇開頭看向門闩,清清嗓子,再教,“能讓人認出來的東西,悉數穿在身上,別叫人有機會沾到。夜裏清洗,搭在這烤幹,立即穿上身,不能讓人拿去做手腳。你放心,熬過這一陣,出了年節就好了。我保證!”

“好。”

趁這會他轉開了臉,她将錢袋子摸出來,遞到他面前,急切地說:“既然麻煩找了過來,這麽多銀子,我留着會生事端,你先拿去用。該花的花,要是有機會讓錢生錢,只管放手去做。你沒有父母家人,我有,興許不如沒有。你對我好,為我操心,我都知道的。家禾,你不想做我幹爹,那就做我幹哥哥吧,我們當一家人。”

他笑,把錢袋子接過來,留在手上,垂眸道:“先前是騙你的,他們沒死,我當他們死了而已。”

“啊?”

“你是女孩,生來無用,我是第三子,生來多餘。有好處的時候從沒人惦記,遇上變故,頭一個就想到了我們。我恨得比你深,是因為他們本打算送我進宮,想着去宮裏當奴才更尊貴,以為能多得些銀子。呵,想當太監,哪有那麽容易?不僅沒錢得,還要花錢去疏通,沒有上千兩的花銷,連門路都摸不着。”

原來是一樣的:打算賣了,就不再顧念死活。

她紅了眼眶,但忍住了沒掉淚,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哽咽着說:“先前你同我說:自個争點氣,多攢些家業,将來活得風風光光,叫他們懊悔去。這話很對,我記住了。”

十年過去,他早就忘了傷心,輕描淡寫道:“沒準我算對了卦,他們真的死了。這錢……整的我拿走,零的你留着。明兒你找人要一碗菜油,夜裏我要用。”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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