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拔丁抽楔

第18章 拔丁抽楔

圓缺寺在城外,要回去可不容易。巧善跟車來的,手裏沒文書進不了城,只能等着拉仆從的騾車啓程再一塊回去。

主子們吃的是上齋,她們沾光,不用花錢就能吃頓下齋。據說上齋彙集了三菇六耳九筍一笙,精心烹制,味道一絕。巧善身邊兩個穿布襖的小姑娘小聲嘀咕了半天它究竟有多美味,轉頭就嫌起了面前的桌椅老舊。此前沒見過這兩位,她不敢沾麻煩,悄悄地退開,換到了貼牆那一桌。

下齋只有一道菜:白菜、蘿蔔、豆腐、幹菌混着煮,連炖它的陶鍋一塊端上來。十二人擠一桌,一鍋菜,一鍋米粥,一盆白面饅頭,再沒第四樣。

菌子不是常吃的種,顏色和味道都有些怪。整鍋菜炖過了頭,爛爛的,還不如甘旨房做的白菜蘿蔔丸下飯,不過,這是菩薩施舍的飯食,吃個好意頭吧。

家禾特意繞到前飯堂,遠遠地瞟了一眼。

孤零零的坐在小和尚堆裏,還是那麽瘦,連小孩子都比不過。

吃飯像揀豆子,筷子尖只沾一點點,慢慢地送進嘴。

雞吃食都比這利索。

這就算了,至少吃兩口能吊住命,但這濫好人的脾氣,遲早要将她推進火坑。

半年之後,只怕連這副骨頭渣都不剩了。

“……家禾,家禾?”

“在,老爺有什麽吩咐?”

“你這是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回老爺話,小的好似聽見有人在唱經,又不真切,一時失了神。”

老爺微微點頭,滿意道:“我也聽見了,你果然有慧根,将來……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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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意找人來唱的,你當然聽得見。

慧根慧根,呵,我可沒說要當和尚。

當和尚不難,能撈錢,也能掙名望,但那又怎樣?再有錢,了不得是金環束領錦沿邊

當高僧老有錢了,織金袈裟配明珠金環,壕氣沖天。

,誰能把袈裟穿出花來。吃不得酒肉,娶不得美嬌娘,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麽意思?

家禾垂眸,乖順地應是,提早将案上的書卷翻好了,正是大老爺要找的德訓篇。

家正送上茶碗,擡眼一瞟,心裏有了數,轉頭不冷不淡地看了家禾一眼。

家禾上前接走茶盤,主動退出去。

老爺笑道:“他一走,我這心裏頭就有些不順。這小子機靈,總能想在人前,用着舒心,很有些你當年的樣子。”

老爺笑着笑着就淡了,搖頭惆悵一嘆:“明哥兒被他母親嬌慣,弱不禁風,一年之中,總有兩三季病着,耽誤了進學。定江城是趙家的根本,有祖宗保佑,這才看着好了些。本想帶他……仍舊關在屋裏不肯出來?”

家正将蘸了墨的筆擺好,轉着彎答:“天冷,老太太心疼孫子,不叫出來吹風。”

“霜打的菜更甜,又不是大家閨秀,成日捂在房裏,怎麽成才?”大老爺提筆,緩緩寫下“清微淡遠”,又想通了,笑道,“算了,沒出息也是一樣活法。”

“老爺別擔心,幾位先生都說少爺有才情,做的詩,寫的字,都比外頭的學生強。時機一到,名登榮榜……”

這些奉承話,早聽膩了。老爺擺手制止,放下筆,将那書拿過來讀。

家正偷偷打量,見他眉舒目展,不免心焦,上前晾字,藉機低語:“老爺,外頭那幾個塞了點好處,纏着我打聽……”

“你竟不能轄制,由着他們胡鬧?”大老爺臉色一變,皺眉道,“去把家禾叫進來,我有些話要問他。”

“是!”

老爺擡眼,望見他佝偻的腰背,不由得心軟,嘆道:“算了,都叫來吧。”

“是。”

老爺少見的滿面寒霜,被叫進來的幾人跪成一排,垂着頭不敢出聲。

家禾比他們晚到,照常行禮,沒往下跪。

家正朝他使眼色。他垂眸避開,再上前一步,躬身請示:“老爺有何吩咐?”

“五老爺受周家牽連,罷官不說,連京城也不許留。這事你們怎麽看?”

這要怎麽看?

閉着眼睛不敢看。

老爺哼道:“家清!你祖父主文,寫了幾十年拜貼書信,你有他指教,又讀了七八年書,想必懂得不少,你先來說幾句。”

家正聽個開頭就着上了急,小跑去門外交代底下人去關院門,把看簾子的兩人支開去守牆,回來親自看着門。

人背對着裏邊,耳能聽四方,因此一清二楚。

是有不公,聽說老太太收到信後很上火,可這事是萬歲爺定的,誰敢置喙?

不說是小罪,說了是大罪。

家清支支吾吾,胡亂擠了幾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家明怕難落到自個頭上,搶着喊:“老爺,我大哥說得對。”

老爺氣樂了,譏諷道:“你們家請的什麽先生,堪稱奇才。”

家清臊得慌,伏在地上認錯。

家康見老爺看向了自己,老實答道:“小的愚鈍,不懂朝政也不通世故,只想着五老爺辭官回來不算壞事,有他陪在老太太身邊,老爺也好安心出門。”

老爺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家禾跪下,壓聲道:“老爺,我有一句話想說。”

“說吧。”

“稱呼不妥!”

天高皇帝遠,老太爺親自挑出這幾家跟過來,縣官是大管事的孫子,吃趙家的米長大。裏外都是自己人,叫聲老太太怎麽了?她老人家勞苦功高,為趙家生了五子一女,老太爺常說虧待了她。白發人送黑發人,連死三個兒子,傷心欲絕,說幾句好話哄哄她而已,又沒向朝廷請诰命,哪來的不妥?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罵娘。老爺在這,竟敢當面說他母親的不是。這趙家禾怕是瘋了!

屋裏屋外鴉雀無聲,家正驚得忘了掩飾,焦急地轉身去看老爺的臉色。

老爺垂眸,面色如常,好似有意裝沒聽見,放家禾一馬。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費盡三毛七孔也要拿下他。家清借身子遮擋,悄悄将腳後跟往弟弟那邊拐,碰他,催他。

你怎麽不上?

家明暗地裏罵娘,悄悄将腳往裏收。

家正看在眼裏,暗忖:這些蠢貨,只會越摻和越亂。他将棉簾子放下,進來請示:“老爺,老太太賞雪有一陣了,我領家禾過去勸一勸。”

“你去就行了。”老爺擺手,突然說起了別的事,“家禾,至忠走前提起了你,他祖籍溯州,和你算是同鄉,你可有意跟了去?”

家禾搶着答了:“老爺,小的姓趙,早忘了溯州事,怕是伺候不好趙大人。”

他本姓曹,在廖家服侍十年,官賣時,契上仍是曹觀。入了定江城,才改姓趙,前趙非後趙,他說這話是在表忠心。

老爺默然,半晌才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他擡頭睥睨,冷面含鐵,接着說:“方才這些話,誰敢往外傳,家法處置。家人親戚,有一個算一個。”

衆人跪地應是,心裏恨着那口出狂言的小子,只想活剮了他。偏老爺好似被灌了迷魂湯,對他言聽計從,如此冒犯竟然不惱,把他們全轟出去,單留下了他。

“凡立嫡子違法者,杖一百,徒三年。其嫡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者,得立庶長子。朝廷早有明文,他們視而不見。嫡庶不分,家宅不寧。皇上、先皇早有不滿,看在祖宗份上,只訓誡已是網開一面。可惜……唉!該勸的,該說的,我都做了。錦衣玉食尚不知足,欲壑難填……”

老爺搖頭長嘆。

“老爺心裏坦蕩,無需畏懼。”

老爺苦笑,擡眼問他:“他們猜那些事都與蔣家有關,你信不信?”

家禾深知不能心急,先裝糊塗,小聲答:“小的不敢妄言。敢問老爺,這蔣家是哪家?”

“老夫人外家,她娘家早沒了人,一直寄養在蔣家,這些年,幾位舅太爺常和府裏往來。有些不好的猜測是……”

“已故大老太爺?”

老爺默認。

為了讓外甥女有個好前程,把擋路的國公世子除了,如今再幫她清算礙眼的庶子,說得通。

家禾在杌子上坐了,背對着他答話:“太打眼了。”

“沒錯!我才是長子,如今我好好地活着,他們家要真有這樣的野心,也不用等到今時今日。”

那是因為你讀書讀傻了,迂腐不知變通,爵位送到你面前你也不會要,殺了不如留着。

“未必就是家裏人,國公爺高潔清正,從不同流合污,難免得罪人。興許是……”

老爺搖頭,又是一嘆:“老二科考受挫,這十五六年,酗酒無度,逃不過一個醉死,遲早的事。老三耽溺花木,尤其是柳葉桃,居處前後都有。此物有毒,屢勸不動。老四死在外邊……我不願胡亂揣測,又說服不了他們。 ”

來了!

家禾暗喜,默數十個數,這才小心翼翼答:“闕家,還有闕家。老爺,這其中怕是少不了闕家挑撥。老爺澹泊明志,奉行節儉,随遇而安,從來沒有觊觎之心。而闕家人奢靡張揚,野心勃勃。我聽說年前七爺又置了幾處房舍,金屋藏嬌,燕華樓的賭局,以他為尊。七奶奶得了消息,問上兩句,夫妻拌嘴,因此動了胎氣,提早發作,一大兩小,兇險至極。”

“什麽!他竟敢如此仗勢,怎麽不早些來報?”

老爺氣到站了起來,家禾小聲道:“老姨奶奶心疼侄子,這……早前無憑無據,只有些風言風語。大過年的,我們本不該多嘴,這都是小事,沒得讓她老人家不痛快。”

“糊塗啊!這種事怎麽好耽誤,你手裏頭有什麽?”

家禾摸出一卷紙,挑出其中幾張呈上。

老爺匆匆看過,怒道:“豈有此理!來人啊,吩咐下去,即刻回府!”

家康為難道:“老太太那邊……”

“胡鬧!老太太人在京城,哪來的這邊那邊?老姨奶奶那,我去請,你們先收拾着。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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