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以誠待人

第19章 以誠待人

老爺撇下左右,獨自去見老姨奶奶。

家正站在院中,望着梅樹出神。

家禾走近,小聲道:“一半一半,正爺,這賭注能相抵吧?”

家正沒回頭,伸手折下一小枝梅,嘆道:“不,是你贏了。我八歲就到了老爺身邊,少見他歡喜,我以為……你怎麽知道他苦惱的是這些事?他從來沒提過。”

太聰明容易遭人嫉妒。

家禾含糊答:“我是新來的,看事情有偏差,歪打正着而已。趙大人是嫡房長子,意氣奮發,老爺難免失落。我見他近來常看德訓,有些猜測。”

“不是……等等,你是說當初老爺辭官,也是因為這個?”

老爺出外任之前,躊躇滿志,工商農本,日夜翻看,打算去任上大展拳腳。到任之後,老爺獨自赴了兩次上官的宴,回來臉色不太好,上書告病請辭,灰溜溜地回來了。如今想來,只怕是有人說了些什麽難聽的話,讓他受不住。

“正爺,這個話,我實在答不上來。上回到寺裏跑腿,順道求了個簽,十分靈驗,近來鴻運當頭,得意忘形,這才魯莽。說實話,方才腿肚子打顫,怕得要死。再來一回,我一定閉緊嘴。”

家正沒那麽好糊弄,回頭笑道:“機靈是好事,先前老爺還誇了你。家禾,你瞧我這副樣子,只怕明年後年就得出去。老爺身邊,少不了人操持,那些蠢貨不夠格,我更願意是你。”

他将梅枝遞到家禾面前。

家禾接了,笑道:“我還差老些,請師父多指教。”

家正不可能放任他得意,沉聲說:“闕家不是那麽好對付的,那可是老太太……老姨奶奶的心頭肉,一刻都離不了,我聽說老姨奶奶打算在這替他操辦。”

兩人都心知拿規矩出來說事,在老姨奶奶那是行不通的。她要是個守規矩的人,就不會私下勾引主子,在他成親前下一窩仔,也不會老太太當上了瘾,亂來一氣。

闕家借國公府斂財,揮霍賭錢都是小事,方才惹得老爺大怒的就是這靈堂布置和白事采買——闕家婦在趙家廟發喪,祖宗的牌位都要氣崩。

Advertisement

家禾不以為然,笑道:“有些話,遲早要傳出去,闕家人肯定會恨我,但他們不敢得罪老爺吧?我是老爺跟前的人,只對老爺盡忠。”

這話是真,別看老姨奶奶生得多,如今死了三個廢了一個,只剩這根獨苗。闕七再嚣張,也不敢不敬未來的國公爺,這可是保他們家長久興旺的靠山。

家正揚眉,随口譏諷:“那你可要跟緊了!”

家禾恭順應道:“是!”

出門一趟,回來後,老太太變老姨奶奶。

龐管事來來回回叮囑,叫她們務必要記牢。還有,誰也不許在背後嚼舌,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聽着怪吓人的。

多出來一頓晚飯要抓緊做,梅珍匆匆趕來,進門就找她,小聲問:“秀珠呢?我出來時,她爹在家摔摔打打,罵了些難聽的話,附近幾家人都聽見了。呸!灌點黃湯就不知天高地厚,在家作威作福,要是府裏有人去管管就好了。”

秀珠還沒來。

巧善含糊答:“興許有事耽誤了。嬸子她們去了地窖挑菜,一會就回來,叫我們先将這些泡上。”

一排的陶盆,有幹菜,也有豆子。

“都這會了,來得及打豆腐嗎?”

“來得及,說是有事要辦,日入之後再傳膳。”

“那好。”

梅珍将腌菜壇子搬到廊下,掀了蓋查看裏邊的韭菜,“你來聞聞,還能吃嗎?”

“嗯……”巧善聞了聞,轉動罐口看看,點頭說,“挺好,能吃。”

“夜裏我們夾出一些拌粥吃,你要不要?”

“好。”

梅珍邊收壇子,邊抱怨:“這麽好吃的菜,怎麽老爺太太都不要?”

“氣味大,道家佛家不讓……翠英姐姐!”

早就想去找她了。巧善又驚又喜,顧不得還有人在,在圍裙上擦了手,小跑過去說話。

翠英将小籃子交給她,疾聲交代:“這時節菠菜可不易得,燒炭養出來的,三四兩只得這麽一把。你這就去做,蒜蓉炒,出鍋前把蒜去了。切記,不能見一點兒蒜末。”

“好。姐姐別走,我有幾句話想說!”

翠英皺眉道:“這菜等着要,我不走。”

巧善領着她往裏走,抓緊說:“姐姐,小英是被人謀害了,不是自個掉進去的。你要相信我,還未入冬,她就反覆叮囑,叫我去了井邊要小心。她不可能……”

翠英說了什麽,巧善着急說自己這番話,沒聽進去,直到翠英厲聲喝止。

“住口!”

巧善愣住。

翠英冷着臉,壓聲說:“我不知道你又夢了些什麽,你再年少無知,也不該信口開河拿人命來嚼舌裹亂。看在過去你和她有些交情的份上,這一回,我且當沒聽見。好好學規矩,管住嘴,少在背後胡說八道。”

巧善還想說什麽,翠英眼神陰狠,将籃子奪了,招手叫梅珍過來做。

巧善手足無措,梅珍悄悄使了個眼色,巧善恍恍惚惚,照她的指示去剝蒜。

小英常說她二姐聰明又能幹,還說二姐最懂也最疼她……

翠英真的沒懷疑過嗎,為什麽不信自己調教出來的妹妹是個懂分寸的人?

要有蒜味,但不能有蒜。

梅珍忙得很,把人送走了才敢跟巧善說話:“你別得罪她。”

“哦。”

梅珍看看左右,壓聲道:“別哦,要記牢!人家是姑娘,身份尊貴,咱們算什麽?一不留神,就被拍死了。”

巧善驚訝道:“她幾時也成小姐了?”

“傻孩子,你這……”梅珍捂着嘴樂,笑夠了才說,“這姑娘,不是那姑娘,太太将她送去明少爺房裏了。就這幾天的事,偷偷開臉,不能張揚。畢竟二老爺……明少爺只是侄子,三月孝已滿,按說不要緊,只是傳出去到底不好聽。偷偷聽來的,你別說出去啊。”

原來是這樣。

小英來八珍房,是為了替她姐姐鋪生育之路,小英沒做到。她死在井裏,終歸是為她姐姐謀到了好處。在王家人眼裏,算不算死得其所?

興許眼淚早已流幹,她沒哭,左眼有些脹,她忍住了沒去揉,只呆呆地點頭。

梅珍看她這樣子可憐,小聲勸道:“人生在世,一切早有定數。再過陣子,小英就投胎過好日子去了,你也不必傷感。這輩子好好活,求個來生吧。”

“梅珍姐姐,你信來生會比今生更好嗎?”

梅珍苦笑道:“不信又能怎樣?我信,她們信,不過是信了比不信要好:不沾點甜,一輩子苦到頭,熬到半路就不想活了。我爹媽瘋了,叫我嫁甘旨房的裘大,疙瘩臉,管泔水那個,你應該見過。”

兩邊共一個出進的大門,這裏的泔水是陳婆子往外送,巧善常幫她拿瓢或拎小桶到大門口,碰上過好幾回。

那人生得不好,又不修邊幅,看着像個糟老頭。梅珍才十幾歲,嫁給這樣的人,當真是糟蹋了。

巧善急道:“姐姐別嫁。”

“嗯,不嫁!他身上老有一股味,聞了想作嘔。嫁個泔水桶,還不如做姑子去。我都想好了,實在挑不到合心意的人家,我就去春晖庵,那兒清靜。”

巧善不知道要怎麽勸,一擡頭,見秀珠紅着眼進來。

這又是一個不如意的!

秀珠遠遠地朝她搖頭,叫她不要多問。巧善仰頭看看天,悄無聲息地吐氣——他們說得對,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幫不上忙,就不要随意摻和添亂。

忙忙碌碌一陣,人散了,四周安靜,她摸出他留下的東西,就着火光細讀。

為了不打眼,他将紙裁成了豆腐塊,字也寫得細,密密麻麻。他知道她識字不多,有些字塊頭大筆畫多,不常用,他就在背面畫了些小圖。

這個法子管用,有些字,她看着看着就會了,還有些實在認不出來,只好留着。

新年剛起頭,本不該出門。但事急從權,府裏上下都知道:老爺要趕在正月十五之前到恪州與人會合,初六就要動身。

日子一天天過去,巧善每晚都在守竈房,可惜一直沒等到人。

初五突然有人來傳,說是老爺有話要問她。

來的時候謊話連篇,經不起細查。她忐忑不安,想起他教的那些求生之道,出了院門就将一直戴着的菩提子摸出來,套在領子外,好叫人一眼看得到。

他常說老爺虔誠,說老爺至情至性……

她想了想,又将菩提子塞回到衣服下,手蓋在上邊捂着,悄悄地念了句佛。

家康催道:“快點,老爺等着呢!”

他聳聳鼻子,低聲罵了句渾話。

她沒往心裏去,這府裏就是這樣的規矩:兔子吃草,狐貍吃兔子,它又會被老虎吃。

一路擔驚受怕,跨進院門就安心了。

家禾在影壁那站着,沒看她,找領她的家康搭了句話,指着西南面問了句什麽。家康順着看過去,他便悄悄地朝她打了個拿筆的手勢。

她只敢瞟這一眼,垂頭跟緊家康進二門,被領到了書房。

老爺背對着門口,正在看手裏的東西。

巧善老老實實磕頭請安,因心虛,縮成了鹌鹑。

老爺放下手裏的玩器,走回案邊,坐下才說話:“不要怕,叫你來,只為一件事。這趟出門要走水路,途徑你家鄉。上回忘了問你父親叫什麽名,我打發人去打聽打聽,傳信回來告訴你,你也好安心。”

完了!

她渾身發冷,不禁打了個寒顫。

拿筆,寫字。家禾要告訴我什麽?

那些紙上寫的東西雜七雜八,什麽都有,唯獨沒有教怎麽圓這個謊。

至情至性的人,最恨人欺騙糊弄吧?

死定了!

她死了不要緊,不能連累他!

她癱軟在地,匍匐跪好,急急忙忙認錯:“老爺,我該死,先前騙了您。家住黃肚裏,不是黃陽裏。爹娘兄弟姊妹,個個都好,沒病沒災,也沒有缺衣少食……契上寫着黃陽裏,我不好對人說,只好認了家就在那。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賣我,原說只是出來走親戚……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辜負老爺的慈愛,是我錯了,求老爺責罰。”

耕稼陶漁,民之根本。黃肚裏産什麽,黃陽裏産什麽,老爺心裏有數。他揮退要上前拉人的家正,走近了,彎腰問她:“既然不是等錢救命,這麽多的孩子,偏要賣了你,你怨不怨?”

巧善擡頭,老老實實答:“哭了幾回,後來就忘了。老爺太太慈悲,我在這吃飽穿暖還有月錢,天天像過年,我就當他們真是為了我好。老爺,我知道騙人可恥,我心裏也難受……”

果然老爺更願意聽真話,臉色和煦。她徹底安心了。

他點頭,和和氣氣說:“起來吧。全是大人作孽,你一個小孩子,身不由己,怪不上你。”

這孩子瘦得撐不起衣衫,臉色也差,在家怕是不好過,到了這,又憂思過度。這樣的七竅心,時時想着別人,顧不上心疼自己,是長不出肉來的。

唉,他也有這樣的煩難,可為人子女,再委屈也不能怨怪,只能憋在心裏。

“你安心在這。”老爺轉頭,揚聲道,“家正,這孩子可憐,往後多照看她三分。太太那邊有話,就說我過問了,誰也不許再提。”

“是!”

老爺轉回頭,柔聲問:“缺什麽少什麽,找他要。那菩提子……”

巧善着急忙慌将它掏出來。

老爺笑笑,當她是以德報怨,又添一分憐惜,接着說:“喜歡就戴着,不喜歡就扔了。”

“還是戴着吧,我只有這個。”

家禾給的,她願意戴。

老爺心裏想的是家人再虧待,她也是念着他們的,實在可憐。他颔首,又提一次:“竈邊火燒火燎,這活計辛苦。回頭你好好想想,更願意做什麽。想好了,找他給你安排。”

寫字,寫字。

啊!他是擔心他們走了以後,她不上進吧?

她靈光一閃,急道:“老爺,我們能不能學認字?影壁上一大篇文章,我不認識,讀不通,只知道寫得很好看。趙大人賞的棉花上有紙繩,上邊印着字和花,極好的棉,像雪一樣蓬松軟和,又像火一樣暖。可惜我們認不全,不知道它叫什麽名,都不好跟人說。”

老爺大笑道:“軟玉如絲,說的是這棉花瑩白如玉,細膩如絲。難得你能這樣想,很好。先回去吧,好好吃飯。”

多好的老爺!

她也笑,用力點頭,歡歡喜喜退出去。

沒有賞賜,沒叫人送,她更願意這樣。

他果然在等,人就在門房,站着喝茶水。他離門很近,兩人都能看見彼此。

她摸出小冊子,悄悄一揚,朝他眨眨眼:我跟老爺說了讀書的事,看老爺的意思,是要答應啦!

他快把牙咬碎了:傻子,我是叫你拿常和家裏通信糊弄過去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