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故知

第21章 故知

她抱着娃進去傳話。

他還有很多要緊的話沒說完,沒急着轉身,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來人老遠認出這裝扮,也聽得出聲音,一走近,先跟他打招呼,再去找廊下等着的小丫頭。

他也往那邊看過去,這個叫紅英的女孩有些像當年的她,瘦弱可憐,唯唯諾諾。

紅英聽完吩咐,悄悄往這邊瞟,一對上他的眼,像被捉了賊贓,怯怯地垂下頭,轉身往門裏跑,險些撞到抱孩子的她。

冒冒失失,不堪大用!

還好她比從前機靈,及時閃身躲開。

那人連句抱歉都沒說就跑開了,混蛋!

家禾皺眉,巧善朝等着拿八寶飯的南客點頭致意,繞過他,走到家禾面前報菜名。

他點頭,冷聲說:“老爺那邊急着要,你把孩子放下,也進去幫忙。我就在這等,順道幫你看着。”

“多謝。”

她将小柔兒放回去,他跟過來,趕彎腰提籃子的間隙,悄悄塞了包東西給她。

外頭正是那方包過福橘餅的粗布帕子,那時她只有這一塊,洗臉、包吃食都是它,沒有替換,洗完就在竈邊烤。頭一回心急了些,帕子離得太近被火舌舔了,留下一角焦黃,成了它獨有的印記。

沉甸甸的很壓手,裏邊包的應該是銀子。

她想說不着急還,她用不上。餘光瞥見他纏帶上邊露出一角玉,質地溫潤細膩,不是凡品。她心裏清楚今時不同往日,他應當不差錢,便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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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東廂庫房外,将籃子挎在臂彎,對上看賬的張婆子,壓聲道:“老爺十九到家,有些禮要走。你抽空照這單子點清楚,早些預備好。東西要悄悄地送,你找齊山要一只銅包角酸枝木舊書箱來裝。”

“是,禾爺還有什麽吩咐?”

“什麽爺不爺的,叫名字就成。各色幹果子湊一攢盒,打發人送過去。這兩日要盤賬,趁早把簿子做好看點,別叫人揪出什麽來。”

張婆子臉色微變,讪笑道:“早該遞上去,只是冬月事多數目雜,延誤了。禾爺放心,只差幾筆就能算完。這個賬……是交到正爺那,還是……”

“他病得厲害,起不來身,由我代為料理。往後……等老爺吩咐。”

“是是是。”

真要為難,他就不會提點。

張婆子大喜,正要讨好幾句。他拎着籃子邁進門檻越過她往裏走,不太客氣地說:“外邊風大沙子多,借個地方坐坐。”

這元寶籃看着眼熟,十字編,提手上帶紅漆,八珍房和甘旨房都用它裝雞蛋。籃子裏邊墊了舊布襖,看不清娃娃的臉,但猜得到。

張婆子幫他砌了茶,挑些果脯點心擺上來。

他擺手,随意道:“不忙這些。在廊下撿來的孩子,看着像是要哭了。你去那邊問問,叫人過來領走。”

“我這就去。”

娃她娘忙得連軸轉,抽不開身,沒來,來的是幹娘。

巧善進門便福身道謝,走到籃子邊,把睡得香甜的娃抱起來輕拍。

“巧善姑娘,你先別急着走。外邊風大,別吓着孩子,哄睡了再說。”

張婆子生怕他這就走了,解下鑰匙,手忙腳亂去隔間翻東西來打點。

人一走開,他抓緊說:“多的是人盯着我,不便寫信。前年去年特地回來找你,你又不在。”

她輕笑,小聲說:“我知道,我很好,你不要擔心。我聽說你也很好,真好!”

頰腮飽滿,白裏透紅,好氣色,好心情,不像是裝出來的歡喜。

有人真心牽挂着他,信賴着他。

他也想笑。

她長到了他肩頭,比那梅珍還要高,臉上有了一點肉,獨這頭發絲還和從前一樣,不柔也不順,尤其是耳後這一截,像是剛被雷滋了,四散橫飛。

他看這毛毛糙糙不順眼,擡手蓋住它們往下摁,做了才覺不合适,立馬縮回來。

她飛快地轉頭往外瞟一眼,赧然道:“早起用篦子蘸水抿過,方才在竈房待上一會,裏邊太幹太燥,又翹起來了。”

他不假思索跟道:“我那有些頭油……”

她嘴裏“哦哦哦哦”做哄娃狀,搖頭拒絕。

人快要回來了吧,她小聲說:“我該走了。”

他沉着臉沒答應。

她又笑,把孩子放回去,抱着籃子說俏皮話:“你又長了兩寸,捂白了,比從前好看百倍,我聽她們說有一大片丈母娘在打聽你幾時回來。你可要仔細挑,找個天仙給我做嫂子。”

“去去去!少胡說。”

她抿着嘴笑,無聲說:“我先走了。”

“等等。”

他随手在記賬簿後邊薅了一頁空紙,把芝麻糖和蜜餞包起來,放在籃子尾。

她又偷偷笑,他低聲說了句“傻”,送兩步,走到門邊才退回去,隔着窗紙看她的身影經過,搖頭失笑。

在他打聽來的故事裏,她應對自如,活得好好的。

從前木讷懵懂,如今大變樣。

好似不需要他操心了啊!

東西不算很多,抽塊幹淨的布蓋在上邊,不叫人看出來。等梅珍下了工,她再悄悄地打開,捏走兩顆金絲蜜棗,用帕子包了收起來,剩下的全留給梅珍。

梅珍沒問她從哪得的,只悄悄地說:“給我家小老虎留一點,剩下的,我給秀珠送過去。”

“好,嬸子那邊……”

梅珍搖頭,嘆道:“我走不開,不知道近來什麽樣。連工都上不了,怕是兇險。她身邊只剩了這命根子,真要熬不過去,走了,她如何受得住?唉,長生長生,不取這樣大的名,說不得還能多活幾日。”

巧善跟着嘆息,她有心去探望,但她跟她們不同,沒有對牌,根本出不去。

雲片糕和龍須糖都預備好了,午膳也有了。她挑着小擔回到東小院,把東西交出去,果然沒人問她為何耽擱了這麽久。

她樂得清閑,識趣地退回倒座房。

正好青杏從甘旨房領回了飯食,要開飯了。正房伺候的四人,吃七爺剩下的好菜就夠,照例不用等她們。倒座這邊還有六個,共一盆米飯,兩盆菜。

兩個婆子吃得唏哩呼嚕,青杏一個勁地朝她使眼色:全讓她們吃完了,你快點啊!

巧善臉貼着碗,偷偷地笑。

青杏把碗碟送回去,沒活幹了,又擠到她這來說話。

巧善耐心等到秋梧出去了,才把蜜棗塞給她。青杏吃得眉開眼笑,巧善朝她眨眼,示意她噤聲,起身去門口迎人,好讓她來得及藏住偷吃的證據。

來的是碧絲,是五太太那邊劃過來的人,管着七爺的箱籠。她來這,是要親自交代巧善去閑野居領東西,說是大老爺托好友搜羅了一些于舉業有益的選集,要找個認得字的人過去挑,揀用得上的拿,重本的別動,留給昽少爺。

巧善心裏有數:廖家正挪出去養病,老爺還沒回來。如今老爺那院子,稱得上是他說了算。她點頭應道:“姐姐放心,我這就去。選書費時,這邊的活計……”

“你只管去,這裏這麽多人,耽誤不了。”

“這樣的天,沒法曬書,姐姐,我帶些布巾過去擦擦灰。”

碧絲點頭道:“多預備些,不夠去裏邊拿。”

“是。”

巧善對着櫃子翻一陣,将要帶的東西,夾在布巾裏一塊帶上。

他仍裝不認識,公事公辦,将她領到書房,交代家安把箱子都打開。

屋裏有個家安,門口有一個家康,院子裏有正給樹幹塗白的粗使婆子,還有不時走動的小厮。

沒法自在說話。

她蹲下來揀書,他先是尋個由頭出去,等到婆子幹完活,走了,他再回來,故意問幾句刁難刁難,說了幾句太慢會耽誤事的嫌話,而後名正言順留下翻書看單子。

再過一陣,他又把家康支開去領補藥往家正那送,他點的東西多,家康帶走了院裏的閑人。

到了這時候,家安默默地出去了,走到離門七八尺的地方才停,背對着門駐守。

“花廳那邊缺個人管事,你可有意?”

她頗感新奇,先搖頭,再問:“你能插手人手安排?”

“這有什麽難的?”

她抿嘴笑,眼裏有話。

“笑什麽?”

“她們管你叫小趙大人。”

他心裏得意,面上嫌道:“不好好當差,倒有心思在背後嚼舌,該打!”

“呸!”她嬉笑道,“我們哪沒做好?有勞大人指教。”

“啧啧,你也跟着她們學壞了。”

“才沒有呢,不關她們事,我只有一個師父。”

這師父,認也不好,不認也不好。他被将這一軍,失笑道:“算你厲害!你回去仔細想想,想去哪都成,我給你弄。”

“別,我在那挺好的,活少清靜,離八珍房近,每日能抽出不少空去坐坐,看看我幹女兒。”

“你就這麽想當娘?”

她嗤嗤笑,壓住書角細細地抹,垂眸道:“我才十四,早着呢。倒是你,年紀一大把,該當爹了。”

“好啊,居然拐着彎罵我老?”

他的身份水漲船高,但她一點都不擔心他會惱羞成怒,繼續笑。

隔了這麽久沒見,不見一點生疏。他一出聲,她擡頭,立刻認出了他,心裏頭踏實安定,還歡喜,仿佛外出漂泊的是她,終于回到了溫暖又熟悉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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