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久別重逢
第20章 久別重逢
六月天的八珍房,還是那樣又悶又熱。
“下工後我去秀珠家走了一趟,看着好了些,認得我,也記得你,哭着說多謝你一直記挂着她。那錢,她收下了。”
梅珍擡起胳膊蹭掉額頭的汗,将盤子端進來又拿出去,背對着人做手腳,有意拖延。
巧善偷笑,小聲告訴她:“不要緊,我不着急走,旸七爺為人極好。他不餓,特地尋個由頭讓我過來坐坐,和你們敘敘舊。”
梅珍替她高興,安心蓋好提盒,擁着她到角落說悄悄話:“什麽時候要走?昨兒看到你進來,吓我一跳。一年沒見,你長高了這麽多,真不錯。”
重回故地,再見故人。巧善難掩興奮,眉開眼笑道:“這回不走了,至少要待到明少爺成親。”
“那還早着呢。嘿嘿,到那時,我家老二都落地了。”
巧善在她小腹上摸一摸,點着頭說:“那我就是幹娘了?”
“沒錯,你這幹娘要早些預備接生禮,想跑也跑不了!怎麽過年沒回來?我們都念着你呢。”
“周家老太爺病重,舍不得他走,就留在那邊了。他老人家那麽好的學問,肯親自教學,五老爺求之不得,便同意了。”
“原來如此!”
巧善跟了個好主子,能偷閑,梅珍還有一堆活要做,耽誤不得,兩人只好分開。
巧善拎着食盒回晏然居,過夾道時,迎面碰上家正。她朝對方行半禮,貼邊讓路。
家正瞥她一眼,沉着臉走了。他仍舊行管家一職,只是氣色遠不如從前,佝偻着背,一跛一跛地走遠了。
巧善望着他的背影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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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出門之後行了大運,先是結交了一些見識不凡的朋友,跟着去做了與鷺南和談的親善使。事辦得極好,皇上親自召見這一行人,此後大老爺留在京裏,撿了五老爺丢掉的太常博士來做,做得比前幾任都要好。他在京城辦大事,再沒空回來。
起初這位廖管事牢記老爺的吩咐,對她十分關照,但慢慢地忘了有她這個人在——大概是老爺的書信裏再沒提及,就像那個人,也是一去就杳無音訊。
大老爺正月離家,桃月五老爺一家回來。老姨奶奶離了侄子跟丢了魂似的,好在很快有愛孫承歡膝下,心又活了過來。旸七爺一直跟着老姨奶奶住,前年正月出了年節才去省裏進學,老太太親自來點伺候的人,八珍房裏就數巧善識字最多,跟上打點吃食。前年年底回來了一趟,過完年就走,這裏又隔一年半,竟有些物是人非的錯覺。
旸七爺房裏有雪梅和霜菘兩人管着,巧善不讨這個嫌,沒進屋,将綠豆甘草涼水和涼糕交到霜菘手裏,退到倒座房接着做針線。
青杏從外邊進來,湊到她跟前細看紋樣,笑嘻嘻道:“等你有空,幫我也描一個。會拿筆就是不一樣,這玉兔像要跳出來似的,真好看。”
巧善點頭,因她年紀小,順口叮囑幾句拿針要小心。
青杏摸出松子糖,喂一顆到她嘴邊,再給自己吃。糖甜滋滋的,她一高興就晃腦袋。巧善看着她,漸漸地停了手。
她想起了從前,想起了故人。
那時候,小英也愛這種小顆的松子糖,也是這樣分給她吃。他走的時候,除了那本秘笈,還有一包松子糖,是在鋪子裏買的大塊。糖好吃,但她舍不得吃完了,像老鼠磨牙一樣,每晚只刨一小口,本想在糖吃完之前等到他,最後是人沒回來,糖收壞了。
他一走就是三四年,沒有只言片語寄來,很像是拐款潛逃。巧善不願意那樣想他,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才她含糊在梅珍面前問起老爺,梅珍滔滔不絕,果然提到了他,誇了半天,順嘴說道:“這人記性好,過年時還問起了你,說怎麽不見那瘦丫頭。巧善啊巧善,你又得一位大人看重,果然好命!”
“別吹這個牛,叫人聽見了笑話。 ”巧善垂頭去撣褲子,不留痕跡地将話往下引,“你說的是什麽大人?”
“剛說的這人,呃……趙家禾,他發達啦。她們玩笑時,都管他叫小趙大人。官做不了,不過,風光少不了,我不會看料子,憑他腰間的金鑲玉帶扣就知不凡。他來這才說幾句話,就有人跑來叫他,想是老爺一刻都離不得他。”
巧善默然,她學了更多的字,把他留的小冊子摸透了,再有炎半仙的胡編亂吹,算是百樣玲珑,換了地兒也能活好。如今知道他也好,再沒有不放心的了。
七爺歇過晌,洗把臉就要坐下來背書,把巧善叫了過來。
巧善借口鞋髒不便進屋,在廊椅上坐了,隔着窗陪他對句。
她只識字不懂文,知道讀書的機會難得,把看到的每一句都記牢了。七爺背書出錯,她能及時提醒。
雪梅砌了茶送到窗邊,七爺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姐姐,抿一口,将它放在小幾上,接着往下背。
雪梅立在他後方,斜着看向廊下的巧善,巧笑嫣然道:“七爺上進,老爺知道了肯定歡喜。不過……”
她擡手,用帕子擦了擦鬓角,再勸:“別曬壞了巧善才好,不如叫小寧子進來陪讀。年紀小,老姨奶奶又常叫進來問話,不算壞了規矩。”
旸七爺從善如流,叫巧善去歇,他合上書養養眼,等小寧子進來了再接着背。
跟着進出學堂的是榮兒,寧子和巧善都在內宅伺候,聽了些書,但沒正經學過。他記得不全,要戳著書一個字一個字對照,有時錯字早過了頭,他才嚷出來,七爺還得倒回來重背,鬧了幾次就沒了讀書興致,吹笛子去了。
窗開着,隐約聽得到西廂的動靜。
秋梧打了個哈欠,丢下手裏的活計,湊到巧善身邊指點:“老姨奶奶當你是引路仙童,七爺将你當成忠實可靠的書僮,你這麽好,把她們都比下去了。這些那些都是搗鬼,時刻防着你,生怕你進屋呢。七爺是個沒心計的,不知道這裏邊有陰謀,你呀,該說的要說。”
都是老姨奶奶身邊的人,霜菘和雪梅被挑中去伺候七爺,落選的秋梧心裏不好受吧?
巧善不想摻和到她們那些争鬥裏,點頭算回應。
“你在做什麽?針線也是你管着?”
巧善搖頭,将花樣子遞過去,仍舊埋頭紮花。
秋梧見挑撥不動,消停了,轉身躺下去,沒一會就響起了呼嚕聲。
老姨奶奶覺淺,一會渴醒了,喝兩口熱茶再躺下,要不了多久又起來屙掉它,如此反覆,少說要折騰七八趟,誰上夜誰苦。
小英出事那陣子,她熬了幾天沒合眼,有他在的時候才睡安穩。
是不是也打了呼,吵得他睡不着,才會半夜起來掃雪?
她盯着秋梧的背,莫名其妙笑起來。
七爺年紀還小,房裏事也少,巧善有意躲着,日子過得還算順暢。
周老太爺沒熬得過中秋,殁了。旸七爺是外孫,要守五月孝,奔完喪,又回家來。這個年,得留在老宅過。
這邊才離了白事,那邊挂起了大紅燈籠。
昽少爺出了孝,明少爺身子養好了,兩位前後腳定下親事。明少爺年紀不小了,婚事不好拖太久,請期禮書送得早。方家人知情識趣,挑了離得最近的仲春。
這就只剩三四個月了,老爺公務繁忙,派太太先回來操辦。
連着辦大事,府裏的人都忙起來。
七爺是隔房的人,又有孝在身上,留下來不好,搬到東小院,每日閉門讀書。
他身邊有人争着伺候,巧善樂得清閑,常借口去竈房取點什麽,溜去那邊幫忙。
梅珍嫁了個合心意的男人,為人忠厚,相貌堂堂,只是被病恹恹的祖母拖累,家裏窮得掉糠。她看得開,不怕苦,剛出月子就來幹活了。
小柔兒躺在籃子裏,小貓一樣哼唧。
才喂過奶,偏不肯睡。
梅珍急得上火,遠遠瞧見巧善,樂得直叫:“怪不得不肯睡,原來是在等幹娘。”
她提着籃子交給巧善,風風火火削蘿蔔去了。
等幹娘的,除了小娃兒,還有蛋花尿布。
怪不得親媽皺着鼻子,丢下就跑。
巧善哭笑不得,找個背風又背人的地方安置她,摘下籃子外吊着的竹筒,進竈房兌些熱水再回來。米枕底下藏着小布,抽一疊放在膝蓋上,沾濕一塊擦一遍,擦過的髒布收進罐子裏,再用幹淨的繼續洗。
她伺候得精細,連梅珍這個親媽都自愧不如,中途出來看一眼,又悄悄地溜了。
小柔兒乖得很,巧善樂意對她好,弄幹淨了,不忍心她待在雞蛋籃子裏躺着,抱在懷裏,哼着鄉曲哄她睡覺。
趙家禾看夠了,從大柱後繞出來,開口就是一句酸話:“喲,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生得一模一樣,磚母
傳統制磚的模具,木框框,用力把泥團砸進去,線鋸拉掉多餘的土,框裏的磚坯四四方方,一模一樣。
裏夯出來的嗎?”
巧善憋住笑,先看過左右,确認四下無人,再站起來,抱着娃朝他走。
他吓得連退了三四步。
她只好擡起左胳膊,斜着抱,側身讓娃的臉正對他,故意問:“長得很像我嗎?”
“不都是一個鼻子兩張嘴嗎?”
氣糊塗亂講,把她逗得笑出了聲。
娃哼了哼,嘬起了嘴。她抱着娃又坐回去,仰頭說:“這是小柔兒,梅珍姐姐家的老二,我是她幹娘。小趙大人,相識是緣,給個見面禮吧。”
“你說誰家的?”
“梅珍姐姐生的,周家的孩子,像她爹,不像我。她爹是轎夫,叫……”
他眼睛一亮,搶着答了:“周有才。”
她點頭,抱娃的左胳膊落在膝蓋上借力,挪出右手,将食指伸到小娃兒手邊。小柔兒一挨就抓住,不哼了。
巧善輕搖她的小手,接着說玩笑:“這麽冷的天,尿布炕不過來。佛說積德行善,福報無量,請趙施主布施,阿彌陀佛……”
他跟着笑,大方道:“知道了!晚些時候就送來。你……”
她擡眼,抿着嘴朝他使了個眼色。他也聽見了腳步聲,背對着來人,揚聲說:“你到裏邊傳句話,要四涼四熱,一粥一飯。葷素皆宜,要快,要新奇,別上大魚大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