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兔搗藥
第44章 玉兔搗藥
晌午才下過一場雨,哺時又響起了雷。
婆子勸道:“太太,先回去吧,叫人傳他就成。您是主子,他是下人,沒得……”
大太太擺手,叫她退下去。
又是一聲炸雷,跟着的人都擔憂地擡頭看天。
翠翹提早支開傘,不遠不近地跟着。翠珍小跑過來回話:“太太,我去看過了,叫不醒,門關着,推不開,捶了也不管用。”
“不要吵醒人,先去亭子裏坐坐。”
天公擂鼓,比翠珍那幾聲喊管用。趙家禾拖着鋤頭出來刨溝,這邊的人趕緊去請,他不為所動,先把活幹完了,再歪歪斜斜走過來回話。
“快請坐。”大太太看着茶倒好了,再把人打發下去。
趙家禾先是盯着茶不動,等到翠翹退到臺矶下,他才拿起茶碗來喝。
看似無禮,大太太卻松了口氣。
趙家禾放下茶碗,明着說:“多謝太太照看她。”
翠翹每日過去,找巧善說幾句,有這個情面在,就不會有人為難她。他記這個恩。
大太太無奈嘆道:“實在慚愧,擔不起這個謝字,終究是這個家,對不住你們。”
“不算冤枉,實不相瞞,我确實動過那心思,要哄着他上書告發。”
“但你不會牽扯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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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禾輕笑道:“是,我不喜歡做蠢事,東西沒夠着,先把腳下的凳子踢了,那是上吊。有一等人家,菜還沒炒,這邊争搶的先把鍋碗盆打了,到最後,誰也吃不上飯。我想的是,先等飯菜上了桌,再拿些話哄一哄,或是上兩碗酒,把人搞糊塗了,自己多吃兩口,彼此還能相安無事,下一頓接着吃。”
“不怪你這樣想,我也想過,不為那點東西,保命而已。只是…… ”大太太深以為然,悵然道,“ 道德傳家,十代以上,富貴傳家,不過三代。生來就有,便不思來處,只管任性胡鬧,随意糟蹋。雖讀了書,也不過些空洞無物的雞肋之才。 空談誤國,以為他養精蓄銳要大幹一番,實則隔靴搔癢,只得一場空。 ”
大太太從籃子裏拿出一個冊子,先放在桌上,再緩緩推到他面前。
他沒往那瞧,撇開眼說:“我只是個廢人,幫不上忙。”
“不看也罷,這裏邊是你在老爺身邊,為家裏做的事。你輔佐那幾年,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時候,如今再談功勞,聽起來諷刺。我只說說你不知道的吧:我嫁進來時,趙家還有些體面。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貨,只是一年不如一年。後來國公爺病倒,老太爺接手,那是急轉直下,我聽說是他早在外面欠爛了賬,鑰匙一到手,先挖出去大半。老姨奶奶遷回來時,公中撥了十萬兩,三萬是阿芙給的,阿菇拿了兩萬,還少五萬,也是問出嫁的女孩們要。別的還好,湊一湊就有了,蔣家幾代的基業已掏空,拿不出錢,這邊派人過去羞辱一番,搶了兩件禦賜的寶貝拿去當了。不是自家的東西不心疼,一直沒去贖,後來輾轉到了張禦史手裏,這位大人正愁沒事幹,當即參一本。那邊謊稱是被盜了,雖含混了過去,可名聲全完了,牌坊倒下,蔣家老太太羞憤上吊。”
這些事,早就查到了。趙家禾擡眼看向她,大太太垂眸嘆道:“頭一個是蘭青,七八歲的孩子,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二老爺雖浪蕩,總還有人性,着急羞憤,就這麽去了,那位卻始終不信。家裏這些龌龊,提起來讓人心驚膽寒。跟這樣的人同流合污,是要遭報應的。為着私心,我又不能去報官,一生愧辱。依我的脾氣,早該離去,可是這裏邊,還有我的孩子,還有別的人,我能走,他們走不了。我勸自己:留下來,還能盡力做點什麽,積積德,興許不用下畜生道。”
“那年外院那些孩子……”
“是我帶走了。”
“她的善字,也是特意為之?”
“老的夢見索命繩套在脖子上,哭着鬧着,非要買幾個八字相合的人,只能買了。阿善的死,和他們脫不了幹系,女孩兒沾了這個善字,他才會忌憚。家禾,如今這裏那裏都不如意,月錢減半,還不定能發下去。這麽多人要吃喝,我做不到視而不見,因此明知理虧,今兒我還是來了。”她搖搖頭,苦笑道,“你不必為難,我不是要迫着你答應什麽,只是為了自己的良心好過。我來過,成不成,從此與我無關。”
一陣沉默過後,他開了口:“太太,我年紀不小了!”
大太太心領神會,點頭,“你放心,這事我能做主。翠珍……”
他急了,嚷道:“管她什麽珍不珍,我可不要!”
大太太探得他心意,笑道:“你誤會了,知根知底,同甘共苦,是極好的事,我不會亂點鴛鴦譜。翠珍六歲進來伺候,跟着我學了些怪癖,說話做事太小家子氣,方才心急吵着你了,請你見諒。”
“做生意少不了本錢,太太不必操心,只需去羨雲鶴取一樣東西即可。”
他蘸了茶水在桌上寫字,大太太看着,記着,待他停手,嘆道:“幸虧你留了一手,不然……他們走時,他将你的叮囑抛開,把底掏空了去孝敬。算算行程,想是剛入京,又把讨錢買藥的信寫好了。兩萬八千兩,唉!人參當蘿蔔吃,就這麽沒了。他給得這麽痛快,那邊只當這裏有金山銀山,不刨幹淨夜不能寐。趙家是這樣的趙家,難為你們了。”
“我出門辦事,不想家人朋友被人為難。”
“好,我知道了。家禾,你是為我的事出門,不必向誰交代,那個賬,出進都在我這裏,不會讓別人插手。”
正合他的意。
他點了頭。
“阿梁身子不好,不能生養,趙昽是外頭抱回來的,記在她名下。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那人下落,等有了消息,留給你用。”
這招有用,但太費時,等不到了。
大太太見他無意,幹脆挑明了:“我也恨他!闕七什麽下場,他該得一個。”
他驚詫。
大太太站起告辭,趕在下人們靠攏前,壓聲提醒他:“心愛之物,什襲珍藏,不要露了痕跡。你在別的事上穩重,唯有……”
他笑着回應:“她常把‘太太是極好的人’挂在嘴邊。”
大太太朝他點頭致意,拿了翠翹遞過來的雨傘,将它靠着亭柱放好,再就着撐開的雨傘離開。
再着急趕路,臨行前也得再去看一次才安心。
沒人巡夜,不到敲更鼓的時候,府裏靜得像鬼城,可随意來去。
他一過來,馮稷便笑說要去會會相好的,特意避開。
趙家禾失笑——他不能造次,只有羨慕的份。
他從窗子翻進去,只看得到小蜜蜂背影,佝偻着背窩在那,又在忙着什麽。這種老實人,學不會偷奸耍滑,也不知道享受,還得多教教。
他特意放輕了腳步,慢慢靠近。
“嘉祥,吉祥如意;摩睺羅伽,平和;佳話佳期,又美又好……”
“回家的家,禾苗的禾。種在家裏的稻子,一聽就知道是紙上談兵鬧出來的笑話。”
“啊?”
來不及藏了,她把紙筆全掃進懷裏,雙手抱住,吸着下唇憋笑。
“別咬壞了嘴。”
“哦。”她趁他坐下的工夫,趕緊把東西丢進籮筐裏,彎腰在裏邊撿出匣子,遞給他,笑眯眯道,“上回你落下了這個。”
他扶額低笑,糾正她:“特意為你留的,你喝了酒犯糊塗,給忘了。”
“啊?”
“沒打開看過?”
她點頭,收回手,摸着匣子邊緣,有點不好意思當面打開,扯開話題問起別的:“梅珍說周有才去別的地方上工了,是你幫的忙吧?”
“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真叫他閑在家,等着老婆養,遲早要出事。非但不感恩,還會變讨嫌,将一生的不如意,全怪在別人身上。”
她實在想不到老實巴交的周有才會變那樣,“真的?”
“當然,男人是什麽德性,我一清二楚。”
你也是男人啊!
她憋不住笑,趕緊起身去沖茶。
他也在忙,忙着拆東西,還要交代事:“大棗要按時吃,梅珍那不用給,明早叫人送她家去。女人頭一個虧的就是氣血……”
她身上正來事呢,漲得臉通紅,“我知道,快別說了,先吃茶。”
用來烹饪的好茶都鎖在庫房裏,這裏只有大葉茶,在別處,他是絕對不嘗的,怕她聽出嫌棄,回回喝光了。
“先前讓你嘗的茶,怎麽不喜歡?”
“那個淡,這個提神。”
“傻,好好的,你提什麽神?本來就睡不好,還喝這玩意。”
“對喔……”她捏着雙耳懊惱,“我怎麽這麽笨。”
他伸手撥開,笑道:“不笨,聰明着呢。就是傻了點,老為別人着想:你多做點活,梅珍能少點辛苦,你吃點虧,別人會更舒服。嗯?”
她結結巴巴反駁:“傻不就是笨嗎?我我……也不是……沒那回事,沒那樣。”
“傻的招人疼,笨的叫人愁,當然不一樣。”
“哦。大太太叫了兩個年輕嫂子來這邊幹活,我們輕松了許多。”
“好。有事不要怕麻煩人,張婆子,家安,黃香,大太太,這些都能找,欠了人情不要緊,我來還,都容易。”
她聽出來了,不舍地問:“你是要出門了嗎?”
他點頭,她蹲在籮筐那,把做好的護膝翻出來,抓緊送出去。
“特意為我做的?”
“嗯,坐在馬上腿不能伸直,縫了兩副帶子,你紮的時候要放一放,別勒久了……怎麽了?你不喜歡嗎?”
他快要繃不住了。
一對護膝一對兔,大男人戴這玩意,要是被人看見,會出人命的:不是對方笑死,就是他在臊死之前殺人滅口。
她看出不對勁了,小心翼翼問:“是不是哪不對?上回你說男人也能戴兔子,我不知道怎樣分公母,繡的搗藥兔,不算女氣吧?”
這不關公母,膝蓋上罩兩只猛虎,那也不對勁。
自己多的嘴,自己吞苦果。
他極力穩住,安慰道:“不要多想,你這針腳,比幾十年的老師傅還要好,太難得,一時看住了。”
她又高興又不好意思,小聲說:“你還喜歡什麽?我再學一學。”
“不用!我是說紮這玩意費眼睛,不劃算。我見那些勤快的,三四十歲迎風落淚,不到五十就快瞎了,你可別這樣。”
“啊?”
“問你件正經事。”
“你說,我聽着。”
“上回我問你的話,還記不記得?”
“哪一句?你問了很多。”
他就知道!
“算了。”
“對不起,要不……你再問問吧。”
“你……”
完了,今晚他沒喝酒,問不出口了。他清清嗓子,扭頭看着窗戶,幹巴巴地說:“要聽我的話,別聽張三李四瞎掰扯,那會你答應了。”
“好!我給忘了,現下再答應一次:我聽你的。”
“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