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世道變了

第45章 世道變了

耽誤了半個月,要抓緊追趕,車馬一直在外等着。他該走了,頭一回這樣積粘,一步三回頭。

她抱着匣子送到窗邊,信誓旦旦說:“你不要操心家裏,我什麽都好。”

她沒出過遠門,實在不知道要叮囑什麽,只能東拉西扯:“別跟不認識的人說話,在外邊要吃飽飯,下雨天不要出門,打着傘也容易弄濕……對了,一定要記得喂馬。書上說老馬識途,你照看好了它,它一準能帶你回來。”

又像操娘心了!

他不敢笑,抿着嘴點頭。

她幫他撐起窗,飛快地說完:“快去快回。”

“知道了。”

“等下。”

他縮回手,目光灼灼望着她。

她摳着手問:“很急嗎?”

可以不急。

他搖頭,故作輕松,“還要等人。”

她回頭看竈,小聲說:“這水一直燒着,不用也浪費,洗了頭再走吧,路上不方便,洗了出門神清氣爽。”

“你說的有理。”

他先一步倒回去,提桶兌水,将春凳一并,往上一躺,閉上眼睛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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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皂角掰斷丢進鍋裏,用剩下的熱水煎它,預備好布巾梳子木盆,就來梳理。

身子很受用,但心裏不得勁。他酸溜溜地問:“你怎麽這麽愛伺候人?”

她停手,就近扯他耳朵,嗔罵:“好好說話!”

他愣了,睜開眼,盯着上方晃動的劉海看了會,才幹巴巴地說:“對不起。”

“我沒生氣,你聽……”

水聲順着發絲往下走,先是無聲只有溫熱,接着是成串的嘀嗒,柔和悅耳,讓耳朵也舒服了。

下一瓢水,她的左手跟着走,壓下他的耳朵,防着進水。動作輕柔,聲音也溫柔:“家禾,照顧人也是件舒心的事,那些果子很難找吧?”

是麻煩,這裏從前少有人住,沒挖深窖,早前存的那些,都吃完了。這樣的鮮果,老爺太太都難到手,全是他在橦城搜羅來的。集市店鋪都沒有,要到處打聽,巴結那些大戶家的管事,才能弄到兩三個。費時費錢,但甘之如饴。

洗好了,邊梳邊烘烤,還能說會話。她說着小柔兒,小娃兒會笑了,一有動靜就擡頭找人,不理她就啊啊叫。

王幹娘沒親眼見,全是在梅珍那聽來的,但不妨礙她說得動聽。

趙幹爹閉着眼認真聽,時不時嗯一聲。

這都半夜了,再耽誤下去可不行,她幫他挽好頭發,再次送出去。

窗子關上了,她扯着衣擺,默背他先前的叮囑。

冷風鑽進來,吹在耳朵上,她馬上回頭。

窗子又開了,他将線解下來,全繞在手上,收走它,再告訴她:“往後你給我開,不弄這玩意了,傷手。”

“啊?好,好,我知道了,你敲三下,我給你開。我就住這邊,沒人輪值,這活一直歸我。那邊只存東西,那炕是壞的,窗子也不好,屋裏很潮,又沒人住,還有老鼠跑……你該走了吧?”

“是不是舍不得?”

他想逗得她臉紅,誰知人家大大方方答:“嗯,還不放心。你呢?”

“啪!”

窗子關了,人跑了。

欸?

是哪句說得不對嗎?

這回是真走了,等了一會再沒動靜。

她摸着匣子的面,慢慢往回走,怕半道沒拿住摔壞了,坐下才舍得打開。

匣子底鋪了褐色絨布,裏頭嵌着四樣首飾:兩簪兩釵。她只摸過那梅竹紋簪子,這些跟它不一樣。鎏金簪戴久了會褪,黃得深深淺淺,還有發黑的地方。這應該是赤金,通體金燦燦的,更耀眼。

兩枚蓮花釵是一對,上邊都有字,一個是靈,一個是仁。

雲福紋金簪薄薄的,輕巧又精致。

并頭荔枝簪更大更厚,三四天沒洗頭,不幹淨,她不想弄髒簪子,揚起下巴,用幹淨的額頭将它頂起來。

沉甸甸的,她的頭發太軟,怕是撐不起,不像五太太滿頭烏發,插一頭都戴得住。

不,不要像五太太,戴不了她可以收着當寶貝,不想跟那個人放在一塊比。

她将簪子拿下來,小心翼翼摸一摸,用指腹感受荔枝上的凹凸,再拿它到臉頰上壓一壓。

新奇,輪流把玩。

認識他以後,時常覺得這會是這輩子最高興的時候,可過後還有更高興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來。

梆鼓響,該歇了。她舍不得收去冷冰冰的箱子,全藏進衣服裏,貼在胸口帶着睡覺。

等等!

她掀開被子爬起來,彎腰找出紙筆,跪趴在椅子上,一筆一劃寫:家禾。

歪歪扭扭,比起簪子上的字差遠了。

她将手插進懷裏,掏摸一陣,找出蓮花釵,将紙蒙在上邊,慢慢描那兩個字。

八珍房多了新人,劉嫂子反倒不敢偷懶了,兢兢業業,從早到晚守着,就連夜裏收工,都要反覆叮囑巧善:別睡死了,要看着東西,一碗一筷都不能丢。

她每天早晚不厭其煩地清點物品,随身帶着一把尺,伸進壇子裏量腌菜深淺,大小柴火都記了數。一塊吃飯時,總把少洗澡更長壽挂在嘴邊。

巧善傻乎乎地琢磨洗澡怎麽就折壽了,聽梅珍點撥才知道人家是嫌洗澡要燒水費柴。

如今有新規:晚上留竈不留爐,留最小的竈,留最小的火,反正夜裏通常沒吩咐。好在如今天氣回暖,巧善有新被子,不怕冷。但人在竈房幹活,火燒火燎,忙的時候出汗是常事,不洗澡可不行,她就按時交些柴火錢。

劉嫂子嘴上說不用算這麽清楚,但一次沒落地收下了。

巧善說給梅珍聽,梅珍心裏有氣,說:“你上我家洗去,別便宜了她。”

巧善看得出劉嫂子繃着一根弦,活得不容易。她不想計較那幾個錢,聞言哈哈笑,說:“你家的柴也要花錢去買,差不了多少,何況我也出不去呀。”

梅珍滿不在乎道:“誰說的?有家沒家,想走随時能走,沒人管。看門的只剩了一個,日夜都是他,困成死豬樣,看都不看,任你出進。要不這樣,你告個假,今晚睡我家去,我給你……”

她壓低了聲,再接一個“炖雞吃”。

啊?

“這門戶大開,不怕……”

“有錢的主子都不怕偷兒上門,咱們一窮二白,慌什麽?”梅珍看看左右,鬼鬼祟祟說,“周有才行了大運,被馮師傅帶上山,逮了一窩雞。小是小了點,那也比麻雀強,特意給你留着呢。”

“你炖給家人吃,老人小孩要吃點好的,你也要補補身子,不要管我,我才吃過肉。”

梅珍随口問:“哪來的肉?”

……

該是哪來的呢?

“有人來了。”

真有人來了,還是個老熟人。

青杏把籃子提起來,改挎為抱,遠遠瞧見就喊了起來:“巧善!”

巧善放下正在擇的馬齒苋,先應一聲,趕緊洗手過去接應。

青杏為她帶了一籃子春筍,筍上還有一小包懸鈎子

山莓

巧善領着她去倒座房拿包袱。

青杏抱着東西,不敢置信地問:“當真都給我?”

“沒錯。你看我,胖得不成樣子了,再穿這些像裹粽子。”

青杏破涕為笑,蹭着鼻子說:“哪有。”

巧善蹲下去幫她比鞋子,她感激地看着,恍恍惚惚說:“巧善,原來你這樣好看。”

“啊?”

青杏伸手摸她的臉,将它掰過去一點,誠心實意說:“側着最好看,你的鼻子小巧……眼睛,這樣看人的時候……我不知道要怎麽說,反正就是好看。”

巧善從來沒被人誇過标致,以為她是說着玩的。這府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主子們想做神仙,身邊伺候的都是天宮仙女,而她只是個燒火丫頭而已。

她沒把這話放心上,等人走了,才猛然想起剛來那會,他也說了她的眼睛,什麽半睜三分春的。

她走到水缸前,看着水裏的自己,試了試半睜半閉。

呃……奇怪,還顯得無禮。

算了算了。

過得兩日,又有訪客,竟然是霜菘。

“七爺要去讀書了,你不想跟七爺嗎?”

不想!

幹嘛來找她,幹嘛問這個?巧善愣這一下,霜菘轉身就跑。

我還沒答呢。

巧善擡手想把人叫住,劉嫂子先叫了她,口氣不善道:“在這幹嘛呢?活堆到了喉嚨尖,趕緊去。別總把閑人招攬來,要是丢了什麽東西,你是要擔幹系的。”

“……好。”

張婆子在廊下喊:“巧善,過來幫我看看數,眼睛脹得厲害。”

劉嫂子面露不悅,但不敢攔,擺手放她去了。

張婆子把巧善帶進去,先叫她吃茶果,再帶她認賬簿看數。

巧善見上邊記的是香油、清油、豌豆、黃豆,便小聲問:“張媽媽,八珍房的賬,如今算在誰頭上?”

張婆子捏捏她腕子,小聲道:“別人的事,你不要去管,攔着不讓她發財,她能咒你一輩子。好言難勸想死的鬼,任她去吧。黃香後日回來,往後只做事不管事,你要是喜歡,便跟着她學些真本事,嫌累就混混日子。有禾爺在,往後不用你操心……你八字不錯,是個享福的命。”

巧善臉紅,小聲說:“我想學,多學點東西心裏踏實。”

“那這賬,學不學?”

“學!會不會耽誤您做事?”

“什麽您不您的,有空你就過來坐,替我讀讀本子。年紀大了,頭昏眼花,做不長久咯。”

好似話裏有話,聽不明白的,留着慢慢琢磨,橫豎長夜漫漫難打發:衣衫都做好了,只剩練字和思慮。

這三月比往年的三月更暖,棉衣換成了夾衣,幹活更爽利。

山裏地裏的新菜紮堆出産,便宜,口味又新鮮,一筐一筐地買進來。

初四午間有一道兔兒酸卷餅,大老爺吃得高興,叫人來問是誰做的。這在今年算是稀罕事,黃嫂子歡歡喜喜去,沒多會,垮着臉回來了。

都知道她缺錢,這一看就知道是有獎沒賞。好話不管飽,也不能拿去結賬,好幾處催着她要錢,她只能舍下臉面問身邊這些窮鬼借。

梅珍要和她長久打交道,咬牙借了一錢六分銀,拿戥子稱過,雙方都記了數。巧善把随身帶着的零碎都掏出來,黃嫂子不嫌少,要借。巧善在梅珍那拿了十幾個銅板,湊成二百再給。

黃嫂子拿着錢,憂心忡忡出去,回來仍舊沉着臉,好在夜間有好消息:三奶奶送來兩串錢,叫她明日再做那兔兒酸,王姨娘喜歡,總算吃得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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