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內亂
第49章 內亂
東西是原封不動收進去的,到了第二日去翻揀,她才發現下邊壓着一沓二兩五兩的票子。這東西輕飄飄的,不如銀子摸着踏實,但這是他留下的,就算只是空白的紙,那也能填實她的心。
她将它們仔細收好,想起一件事,又翻出來,抽一張二兩的帶在身上,去雜房門口找劉嫂子。
“嬸子,有幾句要緊的話……”
劉嫂子正挨個翻看即将見底的壇子,眉頭緊鎖,回頭不耐道:“趕緊幹活去,什麽要緊不要緊的,非得這時候來耽誤!”
巧善耐下性子,又說一次:“攸關性命,不能在外邊說。”
劉嫂子不是那等沒人性的畜生,話到了這份上,她推不了,擡手搓搓臉,往裏走幾步,催道:“有話快說,我正忙着呢。”
巧善從袖子裏抽出銀票,拿在手上。劉嫂子瞧見,果然兩眼放光。
“你這是……”
“這是別人的錢,她托我辦一件事,我做不到,就來找你。嬸子,接下來這些話要緊,你靜下心來聽一聽。”
有錢賺,劉嫂子心不浮氣不躁了,順手拿把杌子給她,陪着坐下來。
巧善摸着銀票,把昨晚那話說了,還得不時提醒她:稍安勿躁,聽完了再說話。
劉嫂子嘴上說着不可能,臉卻白成了一張紙,喃喃低語:“誰不趁着便利得些好處,這是歷來的規矩。太太成日待在院子裏,哪裏懂外邊的買賣行市……”
“嬸子,如今門上松懈,任人出進,外邊的消息,裏邊的消息,傳得飛快。就是從前,她身邊不差人,難道還怕打聽不來?我三番五次來講這些晦氣的話,不是見不得你好,嬸子仔細想想吧,我從前在哪當差?這二兩銀子是在別人那拿的,我不可能白給你填坑。我這親戚要買那甜菜頭
枸杞芽,有藥用價值,清火明目,治陰虛內熱。她不懂醫,只是小時候聽人提過這菜吃了好,想拿給太太吃。
,或是炖豆腐,或是蒜蓉炒,或是炝炒,或是涼拌,趁它還沒老,每頓輪換着做。做一頓算五十錢,小一碗就夠,只要做好了,天天要,能掙多少,全看嬸子的本事。那天我看見了,你拿不出錢,雖然恨紅英她娘不到日子就來催,可吵成那樣也沒打算賴賬,足以見得你是個講信用的人。那我先把定錢給了,往後做出一碗記個數,滿了我再去找她支取。對了,山甜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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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英,解毒消腫,清熱利濕,治感冒肝炎,還是抗癌菜。果實有毒,夏天吃莖葉,煮粥煲湯煮水
也要,到了能吃的時候,也照這個價來給。嬸子,這是踏踏實實掙得到的錢。”
劉嫂子把錢接了,人還沒清醒。
巧善知道自己氣勢不足,先站起來,居高臨下說:“說實話,嬸子對我們,算不上多好,只這麽點情分,本可以賭氣不管這閑事,等着看笑話。但我做不到,同在這裏邊當差,都是吃過苦來的,上邊不體諒,底下人再彼此欺壓,那還有活路嗎?”
“我……你……”
“言盡于此,嬸子自個分辨吧。”
這些話,她來來回回打過幾次稿,一口氣說完,人也虛脫了,靠着廊柱歇了會,再回頭交代一聲:“方才忘了說,這個親戚就是翠翹,兩家離得遠,今年才認出來。 做多了繡活,眼睛發酸,聽說吃這個好,便舍了本錢來做,這是姑娘家個人的事,還請嫂子不要外傳。一會她要來找我,有點事要去辦,嬸子,有什麽活,你多擔待,回來我再補上。”
劉嫂子倒吸着氣,扶着架子站起來,疾聲道:“你只管去,這裏多的是人,做得贏。得閑了再回,不着急啊。”
“梅珍也要跟着去幫忙。”
“去吧去吧,早些過去,別耽誤了翠翹姑娘的事。”
梅珍做了早飯就急急忙忙回去,很快又回來,洗了頭換了身體面衣裳,正經是要去辦大事的樣子。
一出東廚,梅珍就說:“你給我的銀子,我都攢着呢,拿去打了支簪子,一會給你。往日你給我什麽,我都收了,這是你的大日子,這東西你也要收。”
“好。”
到了那邊,大太太招呼人關起門來辦事,她也要送簪子,還有一封料子。
雖說是簡禮,只有這幾個人在,可該有的話,該有的活,都齊了。
巧善認認真真磕頭道謝,暈暈乎乎出來。
梅珍真心替她高興,喜氣洋洋地挽住她,說笑幾句,一到拐角,立刻收了笑,提醒她,一齊規規矩矩走路。
那面是碧玺和葛婆子,見她們抱着東西經過,小聲嘀咕一番,回去就說給五太太聽。
“哼!我那個好嫂子,把這些木頭樁子當寶貝一樣護着,好跟我打擂臺呢。大事要緊,等我騰出手來再收拾。碧絲回來了沒有?快去看看。”
“來了來了!”
碧絲氣喘籲籲趕回來,來不及喝茶,趕緊回話:“大老爺是早上回來的,一腳的泥,沒把咱們老爺帶回來……”
五太太嫌道:“啰嗦什麽,快說帶沒帶銀子回來!”
碧絲點頭,小聲道:“想是有的,一回來就叫家安家歲擡了只箱子送去賬房。”
“好!走走走,拿上對牌。”
劉嫂子把巧善的話聽進去一半,仍心存僥幸,叫侄子偷偷去賬房打聽。侄子回來,說了這事,她的心徹底涼了。
銀子剛拉回來,就擡去了五太太那,說好的去賬房兌銀子,那就是個天大的謊。
虎口奪食,命危矣。
她趕緊去找張婆子求助,張婆子把巧善叫來,教了兩遍,就把做新賬的活交給了她,說是她的字稚嫩,正合适。
巧善忙一晚上,寫完細細核對,仍不放心,躺一會,等雞叫了,又爬起來點燈,再看一遍。熬到天亮,等張婆子來了,又交給她過目。
張婆子笑道:“你是個細致人,天生是做賬的種,有什麽不放心的?”
“關乎錢,關乎命,不敢馬虎。張媽媽,嬸子把本錢總數告訴了我,我核算過,照這個賬算,她不虧,不過,也沒什麽賺頭。”
張婆子凝神聽着,點頭道:“沒有過硬的本事和膽識,想在這裏邊撈錢,那是癡人說夢,不折本就不錯了。她眼裏只看得到錢,看不清人心,把這裏弄個烏煙瘴氣、怨聲載道。這是看在你面上,不然,誰管她呀?你這傻孩子,太實誠,着急什麽,熬得眼睛發摳,可憐見的,回頭叫她好好謝你。”
巧善搖頭,“不用,我不是為她做這些。”
“那你是為誰?”
“為我自己。張媽媽,我喜歡做這事,這些數像是活的,個個會說話。我把去年四月五月的賬也看了,菜價起起伏伏,有點意思。譬如三月茭白貴,若為省錢計,下月多吃,這月少吃。嬸子着急吃春菜,原沒有錯,能調個新鮮口味,又便宜,比那遠道而來又要細心呵護的莼菜劃算多了。”
“方才那話果然沒錯,天生的賬房先生,禾爺得了你,不虧。”
巧善臉紅了,不敢讓她看見,垂頭去看桌上的本。
這本記的是各房日常花銷的賬,孝期少了許多花費,支出仍然吓人,光是主子們用的澡豆香胰子,一月總數就有八兩多。翻到下一頁,這香料價格看得更讓人心驚:一多半是東小院支取,用了六十八兩半。再是夜夜離不得安神香的閑野居,大太太和三奶奶一筆都無,兩位小姐和龜壽院各是二兩半。
八珍房有了劉嫂子的儉省,把那些貴的食材砍去大半,這月支出不到二百兩。
前陣子,張婆子提過莊上一年的産出,光是供這幾項就不夠了。
唉!這就是坐吃山空吧。
有了對的賬本,有了張婆子指點,劉嫂子權當不知情,仍帶着東西去賬房兌錢。賬房只認對牌不認人,叫她去找管家的五太太。她特地将多抄的本留在那,再掉頭去東小院,沿途把等在路邊的合夥人都帶上,又特意逢人就打招呼,說明去向和目的。
知道的人多,鬧的場面越大,事越好辦。
等她再回八珍房,鬓發都是濕的,腿是軟的,一坐下就招呼大家過來:欠的錢該還了。
錢是浪蕩過客,她滿懷期待等到它來,在這打個轉,又毫不留戀地走了。
她攥着剩下那點身家,長吐一口氣,不甘心随着膽子一塊吓沒了,咬牙拿出一粒銀子,親自出去買了半板豆腐和幾樣菜,回來做給大夥吃,席間認了黃香做幹姐姐,心服口服認管教。
自此八珍房一片祥和,落在個人身上的活不多。劉嫂子頓頓不落做那甜菜頭,巧善親自送去江清院,哄着大太太吃下。
這頭消停了,沒過幾日,那頭又吵起來。
午飯早就送出去了,八珍房的人正收拾呢,隔老遠聽得到東邊鬧哄哄的,都跑到院裏來聽動靜。
聽不清聲,勾得人心癢癢。好在府裏漏成了篩子,晌午的事,到吃晚飯時,這消息就能拿來說了。
大老爺當了幾樣東西,擡回來一箱銀子,剛點完數就被人拿幹淨了,下月的開支不知指着哪。賬房為難,看過八珍房交的本子,實在對不上數,他們不敢摻和,原原本本遞到大老爺那。
大老爺如今一聽錢字就頭痛,見虧空大得驚人,便叫家安過去對賬。那邊不肯,說她是明媒正娶的太太,為五老爺生兒育女
夭折率高,只活了老七,所以看得嚴
,為老國公跪靈守孝,為這個家勞心勞力,輪不到一個奴才來審問。
家安讨一鼻子灰,回來如實禀報。大老爺惱了,要收回對牌。家安去讨,那邊關着門喊打喊殺,嚷着不堪大房欺辱,要回娘家去,找兄弟來讨個說法。
大老爺氣到說不出話來,捂在書房半天,終歸拿不出氣勢,只叫人去找工匠,另打一副新的。
這樣的戲,要是從外邊聽來,夠痛痛快快笑一場,然而身在戲中,只剩唏噓。
陳婆子耐不住,壓聲問:“你們說,這月錢究竟幾時能發下來?”
是啊,三月早過完了,照規矩,初九就能領月錢,然而,二月的還沒影呢。
衆人面面相觑,誰也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