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奴性
第62章 奴性
他察覺不對,潑了水,沒走,倒回來守在腳踏上,小聲說了些外邊混亂很不容易的話。
她很想體諒他,只是一想起那個人,心裏就不痛快。認識了五年,可是除了躲在八珍房的那些夜晚,她和他之間并沒有很多明面上的往來,哪比得上他們那麽多年在同一個院子裏待着的情分。他與那人的婚約,他與她的婚約,都是口頭上的,只有一個差別:人家早,她來得晚。
她悶悶地說:“早些歇着吧。”
“好。”
他應了,但沒動,沉默一陣後,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你不高興,我挺難受的。巧善,你才是最要緊的那個:你不會騙我,不會傷我,只有待在你這,我才能閉上眼安心歇一歇。你答應我:到我死的那天,你一定要在!我不是什麽好人,有時做事沒分寸,你得跟着我,時刻提醒。你就當這是老天爺交代給你的事,行不行?”
“嗯。”
她也是遇到他以後才算真正活着,沒有他,她早就完了。或是死在那個雪夜,或是栽在別人的算計下,或是在五太太的刻薄下要死不活。即便僥幸能贖出去,回了黃肚裏,她仍舊是那個任人打發的傻巧兒。
她不再對着牆,翻回來仰卧,閉上眼,緩緩說:“我托梅珍去打聽過,束脩一年是二十兩,讀書人要體面,置辦衣衫鞋襪,又是一筆開支。吃喝也比家裏貴,文房四寶、結朋會友,哪樣不要錢?我的一輩子,只得二十兩,賣了我,不夠他一年的花用。小英常說主子尊貴,奴才卑賤,說一輩子過得好不好,全看命,那時我聽不進去。绫羅綢緞、山珍海味,我不在意,做活或是清閑,我也不在意。”
“道法自然,說的就是你。”
她輕輕一嘆,接着說:“其實她說的沒錯,我的命就是不值錢,要是沒遇上太太這麽好的主子,那我們這會又在哪呢?我曾犯傻,心疼六小姐不容易,心疼老太太受委屈,你說可笑不可笑?”
他有本事,她能吃苦耐勞,可是家人想扔就扔了,而他們想要的自由身,最終還得靠別人發善心成全。
他們才是最可悲的人!
“總有辦法的,事在人為!巧善,你不要灰心喪氣,太太那麽疼你,是因為你真心疼過她。她跟趙香蒲吵了這麽些年,我離得近都沒看清楚,你卻懂了她。這是你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從來不愁出路。”
“嗯。”她釋然了,小聲說,“我拼盡全力也只能做些小事,還得再努力。”
他聽出了遺憾,笑道:“你的本事大着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譬如我,因為認得了你,已是大不同。我是外來的,可五歲就學着伺候人,跟家生子差不離,早把奴才二字刻在了骨子裏。在認識你之前,從沒想過要脫籍。我雖有志向,但盤算的全是如何借主子的風光耀武揚威,不是自立門戶。實話同你說,挨了那頓板子,心裏想的還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我要再挑個姓趙的去扶持,跟趙香蒲鬥到底,把他踩下去,好叫他後悔莫及。在廖家時,想的全是廖家事,賣到了這家,從上到下琢磨個遍,利用這個排擠那個,費盡心機只為在這闖出個名堂來。改了名字,就把自己當成了這家的人,被人叫一聲爺,就不可一世了。風光時,以為拿捏住了所有人,唯獨沒想過,那八個門,是可以走出去不回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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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懂,小英死了,他走了,人情冷暖全靠自己體會的時候,‘ 有靠山才能安穩度日’是她最大的感悟。
“習慣便成了自然。我不是不知道爹娘冷待,但那畢竟是個帶蓋的家,我以為只要夠勤快,夠忍讓,就能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被賣到這裏,雖說領了新衣裳,能吃飽飯,卻時時不安定,只盼着能回去。蒲公英能落地成活,可我只是一陣煙,一吹散就沒了。”
“我們是被困住了,囚籠一罩,險些就此認命。”
“是啊……困住了。”
她想起了那只被放走的金羽雀,此刻它在哪?究竟是享受着自由自在,還是後悔離開了舒适安逸?
“這都過去了,從今往後,我們痛痛快快活。 ”
“好。”
她胡思亂想一陣,熬不住了,昏昏欲睡。
他突然坐起,轉過來,隔着帳子和她說:“事有蹊跷,我不放心,出去逛逛。你安心睡一覺,小留守夜,馮稷和張麻拐在隔壁,他們三個身手、人品都可靠。有事你叫一聲,大小動靜都喊,不要怕麻煩。”
她猛然驚醒,彈坐起,連帳子帶袖子一把抓住,疾聲問:“你要去弄趙昽?”
是,但只是其一。
衙門裏還有事沒弄明白,要去哨探哨探:既然要辦大事,按說該低調行事,怎麽會貿然安排些混子去搶大戶?既然抓住了趙香蒲,又沒弄到錢,怎麽會放他出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敢再賭,還是弄清楚的好。
他遲疑,她懂了,飛快地松手,扒開帳子要下地,急道:“我也想去,能不能?”
“頭還疼不疼?”
“不疼,也不困。”
“那行。”
“麻煩的時候,你丢下我,我保證不鬧,不拉後腿。”
“不要緊,帶上你,多個幫手,只有好處。”
瞌睡真的跑沒了,她急急忙忙套上鞋,手往腰上摸。
糟了,那會見到他找來,只顧着高興,把矛和盾都落下了。
“我的刀和算盤還在大石頭那洞裏,換別的不趁手。”
哪用得上你出手?
他憋住笑,作古正經說:“這就去拿,這兩樣寶貝立了大功,絕不能丢。”
她沒了發繩,先前是他幫她挽的發,在藥鋪包紮時拆了又綁,這會歪歪墜墜,亂得不成樣子。
該收拾收拾。
可惜她的右手又疼又麻,一擡就抖,不得不趕緊放下。
他剛要開口,她搶着說:“不要叫她,你幫我弄。”
行吧。
他開了箱子,用匕首在料子上劃幾道,裁出幾條發帶,幫她把幾處的頭發分開綁了,再束成一股,做男兒打扮。
“有點少吧……那不長,頭發也不怎麽長。”
哪不長?
他不敢再惹禍,把那句逗人的話生生憋了回去,只說:“你頭小,有這麽多足夠了,多了難洗又難擦,麻煩死了。”
她輕笑,“走吧。”
他把馮稷叫起來,又要往趙宅去。馮稷二話不說跟上,換作張麻拐,此處必定有句埋怨:早知這樣,又何必出來?
講情義,認死理,這樣的人,十分好用。不單馮家兄弟,連他那些師兄弟也是這個稿。這很難得,将來要湊齊這麽些靠得住的幫手,不知要花多少心力。
趙家禾暗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棄了他們。
門都鎖上了,叫開不難,但這趟要辦的事,翻牆才對頭。
龜壽院又黑又靜,連咳嗽和鼾聲都絕了跡。
早前搗鬼都有馮稷,他輕車熟路摸到了西廂的門,剛要動。趙家禾及時按住他胳膊,搖頭,拇指三連按。
有埋伏!
馮稷立刻調換身位,和他背靠背,互相照應。兩人提着刀,時時防備,輕快地往牆角退去。
明明聽到了動靜,卻久等不來,屋裏人按捺不住,從窗縫探出了箭頭。
趙家禾接上了等在這的巧善,馮稷自覺上前,将箭頭砍落,主動觸發。
他一動,各處都動了:屋裏有人沖出來,屋頂有人往下跳,對面梁上也有,黑壓壓一片,全朝着他們襲來。
一切都在預料中,人多武功高,這些人本以為十拿九穩,卻聽一個女聲在問:“這就放了?”
“放吧,前年剩的玩意,再不用……”
什麽玩意放不放?
呲……火折子亮了。
先有涼飕飕的酒潑來,接着是容易放壞的那玩意。半人高的大炮仗,尋常人家可舍不得買,這回點了個痛快:五色煙花,滋啦滋啦地爆燃,火光把人臉全照清楚了,火焰點着了衣衫,藉着酒性燒得肆意狂歡。
是炮仗,不是炮彈,但恐慌是一樣的,撲火的,咒罵的,呼痛時挨上一刀,叫嚣到一半就消了音。
這些人好殺,趙昽卻不好找,屋裏屋外都沒有。本是最好的動手機會,都不用額外再找替罪羊。只是方才那動靜鬧得大,驚動了四周,有人砸門,有人吆喝。
此地不宜久留,趙家禾背上巧善,立刻上牆,改道去縣衙——趙昽這個奸細,必定是躲去了新靠山那。
風中少了令人作嘔的氣味,巧善将蒙眼巾推上去,小心查看四周。
離天亮還要一會,縣衙裏人頭攢動,三五成列,來回巡邏,很是戒備。
二堂最亮,動靜最大。
他們在書辦的接應下,走承發房的後牆去了主簿衙,繞到二堂後面,翻上後屋頂,再匍匐前行到南屋頂。
馮稷險些笑出聲來:底下人都背靠二堂面朝南,只會防備南邊有人闖入,他們在這些人的後方,上方,也朝南,大大方方冒頭都不要緊,只要提防趙香蒲仰頭張望即可。
趙家禾笑不起來——趙香蒲這個蠢貨,居然在慷慨激昂唱檄。
以卵擊石,如此陶醉,竟然指望惡人自省悔過。四十幾歲的人,還像個癡兒,成日發夢。
底下人哄笑,有人提議拿他剝皮,挂牆上做那儆猴的雞。吵吵嚷嚷一陣,鴨公嗓不舍得丢下這樂子,哄道:“趙老爺,你這身細皮嫩肉,玩兩下就破了,你難熬,我們也不盡興。我聽說你做過官,面過聖,算是見過世面的人。要不這樣,你說說那皇帝愛吃什麽,愛玩什麽,給兄弟幾個解解悶。”
這話大不敬,趙香蒲果然怒不可遏,又背了一段文章。
笑聲更大,領頭的人高擡了手制止,平心靜氣道:“趙老爺勿怪,連日趕路,他們幾個悶壞了,說幾句玩笑而已。先前叫你回去清點人數財物,可算清楚了?我把你請來,是有些話要說,你仔細聽着,于你于我,都有好處。你可以慷慨赴死,我信你有這個膽,那你妻兒呢,預備好了棺材嗎?你是長子長孫,祖宗牌位不能不管吧?既然你要愛民如子,何不先愛愛家下人?他們的性命也是命。我和你說了:我們只在這裏借個便利,不是那等窮兇極惡之徒,只要你照我的意思辦,絕不會傷人性命。等張大人病好了趕來接任,我們即刻就走。”
“胡說!我府裏死傷二十六,難道不是你們所為?”
領頭人擺擺手,叫手下稍安勿躁,和和氣氣說:“那會就告訴了你,那些人,與我們無關。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們正是奉上頭的令,為追查這些人而來。這時候把你帶出來,是方才有人來報,你家西南面那院子,又有人放火。你家被惡人盯上了,必定要來尋仇,我不放心你,還是接來的好。出了這麽大的事,總該告訴你一聲。你不用驚慌,已經叫人去查了,盡快給你個交代。”
趙家禾暗道:原來如此,拿錢財挑撥那些蠢貨去殺人放火,先給一悶棍,威懾一番,他們再來“以德服人”,拿下趙香蒲為他們做些什麽。所以馬賊死了就死了,不予計較,沒準一早預備了人手來“解圍”,好叫趙府感恩戴德,全心信賴。只是他在公堂上揭了他們的底,那邊的事又橫插一腳,一切亂了套。
這樣漏洞百出的說辭,趙香蒲居然聽進去了,反問道:“當真?那你叫我寫信給至忠和妹夫
妹夫官職不高不低,但手裏有兵,這個有戲份,後面會再介紹
,不是為了……等下,你的官憑牙牌在哪?沒有親眼驗過,我還是不信!”
領頭人大笑,擡手招呼人去取,當真奉上了文書牙牌,就連官印都抱了來,大大方方交給他看。
告身
身份證明
上有姓名籍貫年齡,還有身長容貌。趙香蒲拿着它,邊念,邊上前核對。
這一絲不茍的書呆子模樣,惹得衆人又是一通笑。
“尤大人,這裏看不細致,還請移步燈下。”
尤大人點頭,大度地跟着他往手抓火把的親信那兒走,見他步步謹慎,暗笑:這人吶,再尊貴,一落到自己手裏,不也是副死老鼠相?他仰起臉,揚眉問道:“趙老爺,瞧出哪不對了?我還有個同胞兄弟,也在做官……你做什麽!來人,來人啊……”
趙香蒲拚死拽住他,右手飛快地伸出去扒火把。他的衣衫不知道沾了什麽,一挨近火苗便引着了,飛快地燒盡表皮,露出滋滋燃燒的引線,一整排!
要死人了!
先是一聲沉悶的“崩”,爆在趙香蒲和尤大人之間。等衆人想起要逃命時,更大更響的轟隆伴着慘叫,在血霧中散開,沖破夜空。
巧善蒙着眼睛看不見慘狀,但又聞到了讓人窒息的腥氣。她知道出了大事,沒問那句“打雷了嗎”,只緊緊地扣着家禾的肩膀,不叫他分神擔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