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澀
第61章 澀
“我們走,不用在這耽誤!”
他早有打算:拿下趙昽,用這畜生來換。實在不行,把這兩個都殺了,推到馬賊頭上,再一寸一寸搜,他就不信翻不出來。
走就走。
他點頭,扶住了她。
門邊有候命的家安,院裏有掌燈的家康,馮稷在影壁那等着,都不方便。她一直等到過了穿堂,才附在他耳邊說:“契書都在我這。”
她拍了拍肚子,他恍然大悟:那個真心替人着想的太太,早将東西拿到手,在沒見到銀子前,就把它們藏在書裏留給了她。
叫她好好讀,受益終身,是叫她們離了這裏好好活,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這才是真磊落,真灑脫。
怪不得叫他過兩日再說,必定是猜透了趙香蒲的自私,怕他們被纏住,脫不了身。
他自認聰明,卻接連看走眼,巧善以誠待人,換來了太太的真心疼愛。
他輸得心服口服,不想再瞞,在南北寬夾道上停住,為難道:“太太病倒了,你進去看看吧。”
她早有猜測,如今得了準信,一時心痛難忍,咬着嘴沒說話,只點頭。
“別哭……算了,哭吧。”
她垂頭,默默落淚。
江清院也沒有下鑰,屋裏屋外都有人,在外邊都能聽到不少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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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提起燈籠一照,看清了臉,便說:“翠翹姑娘早有交代,叫姑娘來了只管進去。禾爺,夜深了,委屈您在這等一等。”
趙家禾見她不時看向馮稷,就說:“這是我兄弟,白日來幫過忙,這會巡夜少了人,又把他叫來了。”
婆子心有餘悸,一聽這話,立馬跪下給恩人磕頭。
“禾爺,那些銀兩都交了上來,全在裏邊。太太醒了一會,叫人打井水洗一洗,清點好數目,要擡一半送去做報酬,只是找不着人。幾位姑娘正為難呢,您看……”
“不用動,宅子裏要用錢的地方多,等太太安排吧。這些事,我自有主張,他們也不是為錢來做這事。勞煩媽媽替我轉告一聲。”
婆子千恩萬謝。
趙家禾示意她噤聲,指了地方讓馮稷去守。兩人一東一南,各占一面牆,凝神細聽。
巧善進去的時候,大太太已經起來了,歪歪地靠坐在矮圈椅上,見到她便笑,“過來坐吧。”
巧善說不出話,翠珍在她身後輕推,引她坐上另一把。
大太太撫着椅圈,輕聲說:“這是我娘的嫁妝,我坐慣了,出門子時要了它們,走哪都帶着。”
說話帶喘,眼皮發青。巧善看着心疼,“太太,您別說了,歇着吧。”
“走了困,躺下腰酸。這人一病啊,就惦念舊人,方才夢見四哥家裏添了孫輩,猛然記起還有幾匣子借來的書,該還回去了。巧善,我身邊離不得人,你這些姐姐不得空,你替我跑這一趟吧!趙家禾才從那邊回來,路上熟,讓他護送你。你們快去快回,今晚就出去,路上不要耽誤,七月十八王母娘娘聖誕,真元殿打醮事宜還指着他呢。”
巧善泣不成聲,答了幾次才擠出一個清晰的“好”。
“你這孩子,經不住事,吵得我腦仁疼。去吧去吧,早點走。”
巧善在她腳邊跪下,要磕頭。
大太太受了這一拜,摸到她的手,勉強坐起來,身子前傾,垂頭壓聲說:“謝謝你們。”
巧善揚起臉看她,強忍淚意,站起來,正正經經行一次萬福禮。
祈祝太太萬福金安!
大太太擺手,又靠回去歪着,目送她出去。
那書箱早就預備好了,翠珍提着它,跟在翠翹後邊,到了二門上,便心急道:“這是太太給你的……”
翠翹掐了她,翠珍回神,接着說:“太太……交代的事,務必小心。”
“是,多謝姐姐。”
大肖婆子在抄手游廊上,看似不經意地往這瞟。巧善接過對牌和箱子,大大方方朝那邊望過去,大聲問“肖媽媽是有話要交代嗎”。
肖婆子心虛地撇開眼,往西邊去了。
翠珍朝那邊翻了個白眼,催道:“趕緊走吧,這都半夜了,還磨磨蹭蹭。”
巧善再看一眼正房那方向,點頭出去。
她一走,婆子立馬鎖門吹燈。
馮稷扮的是小厮,自覺做了小厮的活,拿走書箱,走在前邊開路。
看門的人很有眼色,不看對牌,提早開了鎖,還提着燈籠幫忙出去探了一截路。
宵禁期間,四處安靜,三人摸黑往前行,聽見動靜,提早匿了身形,等到巡夜的兵走遠了再出來,一路謹慎小心,順利到了巷子裏。
小留就在門邊等着,聽到暗號立刻開門。三人剛進門,西屋就有人歡喜相迎:“是禾爺回來了?平安就好,阿彌陀佛,多謝佛祖保佑……”
他娘的!
趙家禾聽得頭痛,忙給小留使眼色:吹點迷藥,叫她閉嘴!
巧善是實打實的頭痛,裹帶纏了幾圈,包住半個頭,這會耳朵不太好使,并沒有聽清其中飽含的情意。她只當是戶主的家眷在問候,小聲催他:“你答應一聲,別叫人操心。”
他暗自籲氣,幹巴巴地應一聲,趕緊開了東屋的鎖,把她送進去。
他着急看她的傷,她也着急要讓他看一樣東西,撈起衣擺去掏藏在腹部的兩本書,興沖沖地說:“你叫我在家安那屋子裏等,那桌上也有一本《結算法》,和我的不同。我只當是第二本,冒昧拿起來看,裏邊是一樣的,外邊不……你怎麽了?”
“沒事!”他趕緊收回那些不正經,心虛地誇贊,“我說的果然沒錯,你心細如發,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裏邊的衫子是雪青色绫布做的,這料子不便宜,又輕又柔,這顏色暖融融的,好看不張揚,姑娘家穿了正合适。方才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能說,橫豎她只在他面前這樣,沒叫別人看去。她一年比一年大,會害臊了,這樣的好事,一說破,往後就沒了。
“你過來摸摸看,我敢說,東西一定在裏邊。”
他清清嗓子,馬上奉承:“那是!你猜的一準沒錯。”
“你怎麽了?說話老不對勁。”
“沒事!”他退到門口,壓聲吆喝小留,“來點茶水。”
他倒回來,趕緊幹正事,把書接過來,沿着邊摸一輪,笑道:“這個容易,我有個朋友,祖上開過書畫鋪子,夾宣揭層的手藝都有,明早叫他過來弄。這後邊的事,我也打聽好了,中人也找着了,只要……”
她盯着門口變了臉色,他立馬回頭,吓到腿軟。
他娘的!
“小留,死哪去了?小留!”
小留端着盆氣碎步跑來,邊應聲,邊注意腳下,一邁過門檻,對上他滿臉怒容,駭了一跳,小聲嘀咕:“不是您叫我放她出來嗎?”
“你瞎呀!”他比小留更慌,回頭胡亂解釋,“這邊都是些糙漢子,買買……留個人伺候你。”
他給王朝顏丢了個眼色,她看懂了,放下茶盤,回去接銅盆,恭恭敬敬過來伺候。
“姑娘,奴婢梅香……”
妍姿豔質,落落大方。
巧善想起了方才那聲關切,心裏很不是滋味,垂眸問:“你就是朝顏吧?”
王朝顏不答,擡頭去看趙家禾。
這斜飛眼,看着楚楚可憐,實則是狠刀子暗器。趙家禾恨不能上腳踢翻她,咬牙切齒說:“啞巴了?姑娘問你話呢,有你這樣當奴才的嗎?”
王朝顏不辯也不氣,将頭轉回去,雙膝落地,乖乖順順答話:“是,姑娘猜的沒錯。本家姓王,曾在京城廖宅當差。頭一回去拜見老太太,老人家看牆角喇叭花開得正好,就賞了這個名。”
說話十八個腔調,沒一個老實。趙家禾譏諷:“朝什麽顏,統共認不得幾個字,賣弄什麽?我看王喇叭
那時候指唢吶
就很好。”
原本生氣的人,差點沒憋住。巧善咬着嘴不聲張,盯着她看。
這人了不得!
換個姑娘家,被人這樣奚落,或是委屈到哭,或是臊到跑出去。王朝顏不鬧也不惱,面色如常應道:“禾爺說的是,叫喇叭也使得。”
趙家禾觑着巧善臉色,暗叫不好,立刻擺手,嫌道:“滾滾滾!小留,把人弄回去,下回再自作主張,我把你拴門口。”
小留苦着臉把人送回去,小聲祈求:“王姑娘,你消停會吧,禾爺不是一般人,你做這些事,沒用,只會惹惱他。”
“一時情急,思慮不周,連累你了。小留,這事都怪我,明早我幫你掃馬棚吧。”
禾爺說到做到,真會把他當狗拴門口,沒準還會塞幾口馬糞。小留慌忙擺手:“別別別!你老老實實待着就成了。”
“是,你放心,我再不亂跑。只要他平安,我就安心。”
小留聽着這話,暗自惋嘆:這般深情,多難得,可惜禾爺瞧不上這福氣。
禾爺确實無福消受,這會被他害得焦頭爛額。
“馮兄弟還在不在,你告訴一聲,辛苦他送我去周家。你在這裏忙着,我去梅珍那借住……”
“人早走了。你別惱,真是買來伺候你的。”
“我不用人伺候。”
那會太暗,他憑空摸到一雙鞋就給她穿上了。這是未完工的一雙,本該绱三圈的鞋幫只绱了一圈,本就為冬天穿厚襪子留了餘地,這下更松了。
她賭氣踢腳,将鞋甩掉,扯掉襪子,光腳踩進盆裏,氣道:“我也是丫頭,什麽活都會做,用不着別人!”
她沒裹腳,但生來小巧,十個腳趾八個短,向內卷曲,圓圓鈍鈍,頗有些意趣。
他不知該顧着眼睛的好處,還是先把愁結解開,着急奔去關門,再倒回來撿鞋襪。他得管住眼睛少看會,側身蹲在一旁,小聲叮囑:“姑娘家的腳,不能随便……”
嘩啦……
她雙腳踩住盆沿,委屈道:“原來洗腳也有錯?那我不洗了,行不行!”
從前洗過那麽多回都沒事,如今有了珠玉在前,就處處不對勁了。
“沒錯,沒一點錯,你洗,怪我,不該多嘴。我是怕這水冷了,你洗得不舒坦。巧善啊,王……方才那人,會撬鎖,還會勾引男人,我想用她去辦一件事,這才花錢買了她。”
你不就是男人?
說好這就要走了,還要辦什麽事?就算真有事,用女色去辦,不光彩,總不是什麽好事。
他願意拿話哄她,那指定知道這事讓她不痛快了,可他沒說要把人送走,只翻來覆去找借口。
究竟是舊情難忘,還是恨海難填呢?
頭疼得厲害,她擡手去摸,半路又縮了回來,胡亂擦了腳,放下帳子,飛快地躺下去。
頭一挨着枕頭,更痛了,不覺便發出了一聲“嘶”。
他跟過來,扒開帳子問:“是哪裏疼?快讓我看看。”
“男女有別,你出去!”
“巧善,你聽我說……”
“我要睡了。你不出去,那我出去!”
“別,你睡。我給你倒洗腳水去!”
這賣好不管用,她随手将絲被扯過來,把臉也蓋住了。
“我這就出去,你好好歇着,明兒辦好了事,我們立刻走,從此自自在在,再不叫你受一點兒委屈。”
眼下就很不好受,那王朝顏也會跟着走吧?
她掀掉被子,重新坐起,扒開帳子,叫住他:“你把她送走吧,有什麽事,我們商量着辦,總有辦法的,用不着她。”
“你信我,我跟她,沒一點事。但那事,非得她去不可。你放心,我答應你:事辦完了,立刻送走。”
她失望地“哦”了一聲,放下帳子,重新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