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莫作婦人身
第83章 莫作婦人身
人走了,雨還沒下下來,他一回頭,驚出一身汗。
窗子裏,她歪着小臉,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他回到窗下,蹲着,還是不妥,再次坐地,比她矮一截了才解釋:“她就是廖天鈞,她父母不願意輸給另兩房,把她當兒子養,正好那時人在西北,身邊全是自己人,不怕露餡。聽那老媽子說,她落地晚,臉更大更黑,所以挑了她做男孩,誰知後來長着長着就反了,越來越秀氣。”
她聽得傻了眼,隔了一會才問:“你怎麽知道?”
“猜的,有一回在學堂……”他倒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要怎麽說下去,“這是大事,我想法子從別人那挖出了這個秘密。”
她猜到了,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只好含糊說:“不說這個了,那你們說的那位掌上明珠呢?”
“跟廖秉鈞一樣,一出事就逃了,廖家人就拿她頂替。發賣我那天,女眷也被拽出來游街,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不是心高氣傲的那個。”
她聽懂了,但醋不起來,很是難過地說:“她真可憐!”
“你……是怎麽想的?”
“從來身不由己,總是被拿來犧牲的那一個,怪不得這樣憂愁。”
還有更慘的呢,淪落風塵了。
就因為如此,他才不願意聽到張麻拐提起廖寶鏡時帶有不屑,不過有些話,必須說清楚了:“我在那院裏當差多年,統共沒說上幾句,跟她不熟。上學那會,我也就是個拎東西,代寫文章的雜役,遠遠地跟在後邊,談不上有交情。”
清清白白的!
她坐下來,趴伏在窗上,手指在窗縫裏來回劃,幽幽地說:“生在富貴人家,也不見得就快活。”
“是這麽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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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小英能投生到一個和睦友愛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貴,只求順遂平安。阿彌陀佛,等下,還有,福生無量天尊。”
她雙手合十念完了,又趴回去,接着劃窗框。
他擡手,用三根手指捏起她腕子,把她的手送到裏邊去,只占這點便宜就收了手,冠冕堂皇說:“小心這上邊的木刺,紮起來疼。”
她轉頭,又看向了廖寶鏡離開那方向,小聲問:“她的眼睛怎麽了?”
“不太好,遠的看不見,近的看不清。”
“她不是不願意念書,是看不清字?”
“對頭!大的行,密的不行,也射不了箭,別的尚可。”
“真……”
“可憐!”他搶着接了,見她沒被逗笑,心一軟,又随口承諾,“若有合适的時機,再想辦法幫一幫。方才問過了,她不要銀子。”
他們只是平凡人,她不會強求他廣濟天下,聽到這話已是安慰,用力點頭,跟着說:“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說。”
“好!快睡吧,明晚要趕路,在外邊可睡不好。”
“嗯,等等,家禾,你再看看天,能下雨嗎?再晚幾天,恐怕莊稼都救不了了。”
“能,安心睡吧。”
最近出了這麽多事,大憂又大喜,突然塵埃落地,她實在是睡不着,于是又纏着問:“外邊刮風,你冷不冷?”
他不答,向上舉手。她果然伸過來摸,被他反抓住才明白過來,笑罵:“別胡鬧!”
“是我錯了,對不住您。”
“什麽您不您的,我們是平民百姓,你要記住了!”
“是。王百姓,快去躺着,閉上眼,一會就睡着了。”
“再叫一聲吧,我愛聽。”
“王百姓,王姑娘,王小姐……”
她笑着阖上窗,隔着窗喚:“趙百姓,你也進屋睡覺去,小心雨絲飄進來。”
“知道了!”
應是應了,人沒動。
她沒急着吹滅桌下的蠟燭,先将要緊的東西都翻出來,挨個擺上桌,整理好。
太太送的,他送的,還有梅珍給的,都想帶着走,可是那麽遠的路程,方便嗎?
他們是去尋仇,不是去閑逛。
唉,實在不行,至少各帶一樣,別的留下來鎖好,拜托小留幫她送去鄉下,交給梅珍保管,幾時回來了,再帶着走。
一拿定主意,困意回歸,身子一挨着床,她就在這份難得的涼爽裏安然睡着了。
雷聲大,雨點小,夜裏只下了一點雨,落地就幹了,好在食時又來了一陣,仍是小雨,好歹多下了一會。出城撿菌子的窮人多,他們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小英的墳,只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土堆,但墳前豎了一塊嶄新的石碑,上邊清清楚楚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月,只是沒有立碑人。
不用問,必定是他做的安排——王家有這份心的話,早立了。
他不想打擾她,在一旁的石板路上待着,環顧四周,摸出別人那拿的風水冊子,随便記了幾句應景的,一會拿來哄她。
她拜祭完,他指了幾處好景致讓她看,說這裏依山傍水,能聚氣凝神,讓逝者安息。她果然很高興,氣色比先前好了許多,從籃子裏拿出一件新的纏枝海棠坎肩,仔仔細細披在石碑上,摸摸粉海棠,再跟小英道別。
小留沒跟出門,在家預備吃食:除現吃的燒雞饅頭外,還有能多放一日的熏魚、幹餅、肉脯。
她正跟他商量要帶的行李,菜刀要帶,算盤想帶,太太給的箱子還有空當,容得下他給的簪子,但還有衣衫鞋襪妝奁,全帶上的話,至少一大擔。
“這些都不帶,落腳以後,讓馮家兄弟幫我們送。”
“也好。”
不舍也得舍,去尋仇,得輕裝出行,一人一身替換,再帶上菜刀、算盤、針線包就算完,缺了什麽,路上再置辦。
一個包袱裝不下,兩個包袱還有空,她又包了些米和鹽帶上。
城東出了大事,捕快民兵都往那捉賊去了。北城門只有寥寥幾人看守,他們在這租了驢車出城去碼頭,坐船北上。
船上也供吃食,給的錢多,吃的就好,住的也好。
兩人是“夫妻”,多花二兩,勻到了一間帶床板的艙房,外加每日兩頓熱飯加兩桶熱水。
這樣的日子,先前有過,還照舊例:她睡床,他躺長凳。他說着恪州的事,告訴她那位趙大人就在恪州,辦事之前,先上門拜訪,請他背書,将路引目的地改向溯州,能保此後的行程暢通無阻。
她擔心那位還惦記着要用他賺錢,面露愁容。
他滿不在乎道:“那就裝儒士好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如今游寓之風盛行,多的是到處亂跑的讀書人。我沒有功名,好歹念過幾年書,能糊弄過去。”
冒充秀才,是不是大罪?
她這為難的樣子,實在惹人愛。他翻下去,蹲在她腳邊,伸出手指,擦了擦她臉頰,而後自然地起身挨着她坐,問她:“記不記得兔子公母那回?你坐在這,突然就倒了。”
是流鼻涕那回……
她擡手去摸鼻子。
他笑着為她解惑:“你突然暈過去,我着急,船上沒大夫,不得已,只好給你抹鼻煙。”
“啊?”
“章玉露也是被人算計了,回去以後才知道身後被人抹了迷藥,她聞的不多,你跟在後邊沾了不少。”
那些人想得龌龊,以為他跟章玉露有什麽,必定會中招。
他沒讓人靠近過,只覺得這氣味膩人。她先是靠得近,中途出門送客跟了一段,回來又猛嗅,平白無故遭了罪。
“是誰在搗鬼?”
“蔣家,蔣家心急,想要鬧出不合,逼老太太早點出手,解決這邊的人。不單要弄我,還把書信掉包,在封棺的日子上做了手腳。”
難怪他們會提早出發。
可惜,可惜這些都沒了意思,趙老爺人都沒了,還有什麽好争的?
等下,她失笑道:“五房覺得好事該輪到他們了?”
“沒錯!”
活着的老爺裏,趙苓成了“長”,他以為自己能跟他大哥一樣體面呢,立時狂妄起來,殊不知,大難就要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