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雷雨

第82章 雷雨

他把文書交給她,自己到西邊洗澡換衣裳,洗完回來,留在門口說:“看了嗎?路引上邊還差些東西。”

“少了什麽?”

“去哪裏。”

她仰頭看着他,小聲說:“去哪都行,你看着辦。我……我還有一件事,想打聽一下小英的墓地,去那看看再走,能行嗎?”

果然。

他邁一只腳進去,騎在門檻上坐着,背靠門框說:“給你打聽過了,王田一家走的時候,把兒媳和孫女給扔在這不管,說是要給翠英留個照應,實則是……”

她十分清楚王家人的德性,見他遲疑,便問:“攀上了別的高枝?”

“沒錯。魯文有個孫女,死了男人,又生得像個男人,偏眼光還高,一般人她可看不上,挑來挑去都不成。”

她想起小英當年說她嫂子為了帶孩子熬去半條命,真心替這個人不值,氣道:“蛇鼠一窩,他們怎麽那麽壞!”

歹竹出好筍,偏偏他家又出了個那麽好的小英。

氣過了,她趕緊找補:“小英和他們不一樣,小英是最好的姑娘。”

要是小英還活着,兩人都會長大,總有不相和的時候。王家出來的人,心性再純良,也難免會受家人影響,沒準小英也會變翠英。可是她死了,死在巧善最依戀她的時候,停在她為人最好的時刻,再也無法撼動。

他心裏清楚小英的份量,再沒有一絲猶豫,點頭說:“是,我知道她對你好,我還欠着你一件事。當初答應了要幫你報仇,卻總被這樣那樣的事耽誤。巧善,如今我們都是自由身,該辦自己的正事了:我要帶你去恪州弄趙昽,不能叫他再害人。等辦完了這事,我們就成親吧!”

“我……”

她确實牽挂着這事,可是趙昽跑那麽遠,又是找的何參将做靠山,殺他太麻煩,又危險,她不能拿家禾去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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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州不會跑,早去晚去,它都在那。你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實在不願意見你留有遺憾。墳要去拜,仇也該去報。小英的嫂子就住在玉蘭巷,她沒個正經營生,靠織布和幫人漿洗過活。孩子吃了不少苦,她心裏有怨恨,家安給她送了些銀兩和米油,她千恩萬謝,問什麽答什麽。她說小英就埋在燕子林東北面的野梧桐樹下。”

她怔怔地聽着。

他又說:“時人愛将胎盤埋在梧桐下,圖的是梧桐引鳳……說句難聽的,憑她王翠英?不配!行事有幾分要強,若安安分分,将來一個管事的位子跑不了,體面又自在,非要往床……”

這話難聽,他住了嘴。

她擦着額頭問:“我不明白太太為何要把她送過去。”

“本就是老貨塞給她的人,老貨為了替闕七擦屁股,要拿這好處堵王家的嘴,太太拗不過的。”

對了,小英說過,王家從祖上起就在趙家當差,因此翠英并不是太太從娘家帶來的人,也不是她買回來的,跟她不是一條心。老姨奶奶塞了翠英和別的,京城的老太太塞了肖婆子常滿等人,太太被兩方裹挾,又攤上個一根筋的丈夫,從來不知道體諒,她只能苦熬。

趙家禾見她失了神,趁機将在外的那條腿也挪進來,面朝屋裏坐好,雙手落在腿上,像個正經人似的。

她果然沒起疑,以為他要說要緊的事,特意将凳子拉過來些。

他暗喜,但裝得沒事發生,接着說:“這天象,看着像是要下雨了,城門那更容易出入。我們明早就去,拜完回來,收拾包袱,立刻出發。”

“好!那這裏……”

“留着,以後還會回來。這鳥愛說話,保不齊要洩露什麽,不能待在這。小留會把它送去鄉下,交到梅珍手裏,給咱們的幹女兒做個伴。”

“他們不是……周有才那老家是你給安排的?”

他點頭。

她很感動,顫着聲說:“家禾,你做了很多……你才是最好的人。”

“別,我可不是什麽好人,我是為你做的。”他深吸氣,接着往下說,“今兒沒喝酒,有些話,壓着一直沒說,該說了。我……”

這些要緊又要命的話,他備了許久,也背了許久,可惜天公不作美,剛起個頭,身後就接連轟隆響。

打雷了,幹打雷,雨還沒來,但身子逮着這個時機,很不講義氣地退縮了,彈起來奔向院中,連衣帶竿舉回來。

屋檐下吊着繩子,她走出來,幫忙把竹竿兩頭串上去。

竹竿挂在半空,随着突如其來的大風開始晃。

她就在身邊,他擡手,像在縣衙時那樣,搭上她的肩,将人往這邊帶。

她順從地靠過來,貼在他胳膊上,善解人意地搶着說了:“有風有雨,我們都一起。”

他大喜,附和道:“沒錯,我要說的就是這話!”

風越刮越大,吹得衣衫鼓鼓的,暑天的燥熱被吹得沒了影。他松手前,輕拍了一下,“回屋歇着吧,關上門,不要操心別的。”

“好。”

她進去了,他停在原地沒動,借風冷靜冷靜。

這滋味比醉酒痛快千倍,哈哈!

去恪州弄死趙昽,讓她也痛快痛快,而後掉頭到岵州,請趙西辭做媒人,正正經經辦婚事。商定好了買賣,再遷去溯州安家,在那沒人知道他們做過奴才的地方,體體面面過日子。

他迎着風,閉上眼,慢慢暢想。

“家禾,你也進屋去,別着涼了。”

他咧嘴大樂,伴着響雷,大聲應道:“好!”

這雷轟起來吓人,別家也有動靜,起來收衣裳,收畚箕,查看柴房、牲口棚,右邊這戶還在催着小的去拿盆桶,預備接破屋頂會漏的雨水。

他沒急着去睡,就在她窗下坐着,時刻留意四周,一發現有動靜,立刻跳起來,翻上房梁,取到了藏在這的劍。

來的是個女人,身形瘦削,掩不住的香氣被風帶着往他鼻孔裏鑽。

他憑那步法認了出來,未免叫鄰人聽見,等到離得只有一丈了才開口:“廖寶鏡,半夜來這做什麽?”

“你……曹少觀,你還認得出我?”

“不想叫人看出來,就別學廖天鈞走路。”

“你知道我會來?”

趙家禾提劍相抵,廖寶鏡停住腳,扔了手裏的竹枝,兩手交疊在身前,撇頭看着水井處,凄道:“你知道他們叫我來做什麽?”

趙家禾不忍心提,只說:“你就說我已經逃了,不見蹤影。這不是假話,本來早該走了,有事耽誤了而已。”

廖寶鏡幽嘆:“他們要拿捏你,去替一個人賣命,吞下生絲買賣,籌措……我問這事是誰主使,他們不肯說,只拿話哄我。”

“這世道,人人想造反,不算什麽稀奇事,也不與我相幹。他們吃準你恨皇帝,拿滅家之恨激你,這些我都知道。方才我說了,你來過,可以回去交差了。”

廖寶鏡沉默一陣後,迎着刀尖又走了一步,擡眼看着他,淚眼朦胧問:“你能不能幫我?你知道我心裏沒這些事,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會死在那的。”

趙家禾挽了個劍花,收回它,背在身後,冷聲說:“你已經死了!”

“這是鬼步,唱戲的……”

“我知道,我是要告訴你:廖寶鏡死了,廖天鈞死了,廖家死了,從前種種,都死了。不管你如今叫什麽,想活,就記着這句。”

“我……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不然我不會這麽客氣。老的少的都死了,誰還在意那些偷龍轉鳳的小事,想怎麽活,全看你怎麽想。”

廖寶鏡急道:“我就知道你比他們更厲害。少觀,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是熬不住了,你不知道那些人……”

趙家禾避開她伸過來的手,搖頭道:“世道亂起來,對你來說,未必是壞事。我只是個奴才,幫不了你。”

廖寶鏡掩面哭泣,趙家禾耐心等了一會,才說:“說起來,你倒是可以幫我。”

她轉頭看過來,趙家禾沒急着開口,先留意她的裙幅,大致數了數,垂眸問:“廖秉鈞那個藏在西北的舅舅,究竟是何方神聖?”

廖寶鏡搖頭,緩緩說:“他母親姓金,只有一個兄弟,已經死了。外家祖上是胡人,因此他生得比別的男人更高大。這些人前朝就歸順了,隔着許多代,扯不上關系,這個舅舅名號,應當是個幌子,至少我從來沒聽說過。你知道的,二房一直不安分,這才沾上了禍事。”

“行,我知道了。你缺不缺銀子?”

廖寶鏡搖頭,轉身要走。趙家禾幫她找到竹枝,遞了回去。

她抓着它探路,照來時的方向攀上牆,翻了出去,再沒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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