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血河
第32章 血河
時錦在未化形時, 都是跟随姐姐時柔成長的。
在她模糊的記憶中,時柔經常裝抱着她的缸出門,坐在山崖邊的大樹下, 對着天空發呆。她自得其樂,大多數時候會咬水草玩, 或者扭頭追自己的尾巴。偶爾覺得無聊了, 就猛地一撲騰, 甩時柔一臉水。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她是什麽表情呢?
時柔半點不見怒氣,反而是……有些悲傷。
她抱着圓缸,閉上眼,嘴裏一直在喃喃着什麽, 她好像說:“怎麽是這麽活潑的性格?阿錦。”
時錦緊緊盯着那兩個字, 忽然感到大腦被什麽刺了一下, 疼得她眼淚直流。
不對, 不是阿錦。
時錦幾乎覺得靈魂與肉/體分離開來了,她站在高處,冷冷地俯視着茫然無措的自己。
她終于想起來, 時柔和族長的第一次争執。她化形後,并沒有第一時間被族長帶走, 時柔将她藏了起來, 日日抱在懷中, 折了根木棍叫她握着在地上寫字, 寫的就是“謹”。
她說:“你以後,就叫阿謹。你要記得謹慎, 冷靜, 細心。不要沉溺,不要貪戀, 時刻小心他們甜蜜的陷阱。”
“他們要蒙住你的眼睛……”時柔的眼裏落下淚來,落在年幼孩童細膩的面頰上,兩人的側臉相貼,溫熱和冰涼的觸感緊緊相融,連聲音也要融進骨血中:“做了池中魚,再看不到更廣闊的天空,你以後要怎麽辦呢?”
時錦也跟着落下淚來。時柔日日抓着她的手學字,粗糙的木枝将她的手磨出血泡,疼得她日日都哭,後來被族長發覺,兩人大鬧一場。
時錦透過朦胧的淚眼看到族長與時柔對峙,時柔坐在那裏,表情與氣質都是刀鋒般的清冷,“向上的路都是痛苦的,哭幾聲而已,你急什麽。”
族長氣急敗壞,叫人抱着時錦就走。
她最後的記憶,就是一個看不清的侍從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對族長道:“聖使大人說,這孩子叫阿錦。您看要不要更改……”
“哦,”族長不甚在意,随意擺擺手,只道:“這魚兒是我們錦鯉一族的,是上天賜予我們福運的錦鯉,就該叫阿錦。”
不是阿錦。
不是花團錦簇、紙醉金迷的阿錦,是克己慎獨、守心明性的阿謹。
她該叫時謹的。
時謹猛地站起來,腿上的書嘩啦一下飛到地上,她顧不上那麽多,急急走到門前用力推開,慌亂間門口的兩個侍從都來不及躲避,她一頓,心裏一沉,臉色也難看起來:“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算了算了,”時謹心頭現在都萦繞着那股震悚感,不願與外人多糾纏:“去叫晨星來,我只習慣她伺候。”
侍從彼此對視一眼,稍有猶豫,時謹就冷下臉質問:“怎麽了?我說的話不管用了嗎?”
兩人一個激靈,趕忙垂首彎腰,連連應是,弓着腰轉身退了出去。
時謹盯着他們的背影,忽然卸了力,頭疼地靠在門邊,閉上眼用力喘息。
意識越來越恍惚的間隙,她感到有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接着是熟悉的聲音,帶着焦慮和擔憂:“姑娘?您沒事吧?頭暈嗎?”
時謹用力睜開眼,看清了晨星的臉。她吐出口氣,身子一軟,靠在晨星身上,低聲道:“帶我走吧,求你了。”
“我很害怕,大家都和我看到的不一樣,”時謹迷茫道:“為什麽?”
為什麽族長一定要她生下個孩子?為什麽阿姐會以死的方式制止她成親?
時謹不知道,但她想離開這裏。
晨星沉默下來。
她确認道:“阿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時謹用力點頭:“我知道。我不喜歡這個環境,我不想聽別人說了,我聽不懂。我要離開,自己去尋找答案。”
晨星定定看着她,忽然笑了。
她擡起手,輕柔地幫時謹理好淩亂的發絲,眼神酸澀而懷念,像透過她看向了遙遠的遠方:“好,好。只要你想,我們就走。”
在此之前,她們挑選一個合适的時機。
晨星低聲道:“你去看了那本書麽?去把它看完,等我來找你的時候,就是我們離開的時候。”
時謹愣了一下:“不能現在走嗎?”
晨星略微偏過頭,側目而視,只是微笑。
時謹卻已經通過她的動作,看到了不遠處的大樹後躲着的兩個侍從、樹冠裏藏着的眼睛……
時謹一個哆嗦,感到了驚恐。
平時有這麽多人盯着她嗎?
好像是有的,但她很少在意,她一直覺得那些人都是伺候她的侍從。
晨星輕輕嘆息,伸手擦了擦她滑落至臉頰的汗珠,道:“……不要擔心,等我。”
時謹抿唇,重重點頭:“好!”
她逃離的念頭從未如此堅定過。
時謹回到房間裏,依舊是原先的陳設,明亮的龍珠鑲嵌在房頂的四個角落,柔和清亮的光落在身上,卻帶不來一絲暖意。
她重新坐回床上,撿起那本書,靜靜凝視着封皮歪歪扭扭的“阿謹”二字。
那是她被帶走前,時柔握着她的手寫下的字,因為是從泥地裏拓印出來的,只能勉強辨認出形狀,她剛才不曾在意,現在才在角落裏看到一行小字:
甘願放棄自由而保全生命的人,最終将在不自由中失去生命。
這是時柔的字。她的筆鋒淩厲,一筆一劃都透着殺氣,仿佛能從這行字中看到她當初的心情。
時謹怔怔看着,翻開了第一頁。
這是一個很俗套的故事開頭。
她幼時夜裏失眠,侍從就會講故事給她聽。大多數故事都是相似的開頭,主角擁有幸福的家庭,在某一天突然失去了一切,與此同時,他擁有了時光回溯的能力。
……時光回溯!
她想起來了!
時謹靈光一現,只翻了幾頁的書扔到一邊,在櫃子裏扒拉了半天才找出一套紙筆,胡亂蘸水暈開墨,在紙面上畫出了一條清晰的線路。
她記得的,時柔曾與她說過,在聖祠山的山頂上,祠堂最裏面,有一片黑洞的核心,據說它擁有空間的力量,可以回到過去。
這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可能。
回到過去……一切就都可以改變,時柔和旭陽都不會死,族長不會變得陰森可怖,她還可以是那個幸福快樂的小鯉魚。
但真的可以做到嗎?
時謹坐在椅子上,無意識咬着筆頭,還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窗戶忽然被輕輕敲了兩下。
她愣了下,小心翼翼揭開一點窗戶紙,卻見是那只報信鹦鹉。它撲棱着翅膀,口中發出晨星的聲音:“現在出門,不要回頭看。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回頭,拿上那本書,去聖祠山下的森林深處,去找一個教書先生。”
時謹懵了,趕緊抓住鹦鹉追問:“什麽教書先生?什麽意思?族長不是不讓……喂,你別翻白眼啊!”
很顯然晨星只說了這些,鹦鹉被她抓在手心裏吓得直撲騰,眼睛都翻白了,時謹趕緊松開,滿心的不安。
教書先生……那是人類的稱呼。
族長是禁止這些的,據說,是人族太擅蠱惑人心,語言文字傳播出去可以煽動大片妖族人的心,他雖然顧及當年兩族相助的情分從不打壓,但在她面前是禁止出現這些東西的。
時謹一時不知道該聽信誰的。
她猶豫了一會,忽然聽到鈴鈴響聲,隐約有聲音沸騰了起來,這是戒嚴的預兆,若這次不走……
時謹咬了咬牙,回頭将書抱進懷裏,扭頭推開門沖了出去。她死死低着頭,只看着眼下的這段路,中間撞到了什麽人也沒有停頓,只是偶爾能聽到幾聲驚恐的呼聲:“我們的錦鯉跑了!”
“确定是她嗎?!”
“快!快抓住她!”
時謹一個哆嗦,跑得更快了。腳步聲一直淩亂地響,卻沒有一個能追上來的。她有記憶以來就沒有過這麽大的活動量,氣息越來越急促,嘴裏漸漸抿出血腥味,她沒有停。
最終,她在一條河前停下了腳步。
時謹有些呆滞。
她是萬衆矚目的錦鯉,除了和時柔住的那些年,之後的出行都有至少兩人跟随,走的從來都是傳送陣。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走出繁華錦繡的群妖小鎮,面對的竟然是這樣的場景。
路兩旁的夜明珠漸漸少了,在她踩着的土地前戛然而止,光與暗生生切割開來,只能隐約看到一點光,照亮她眼前的小片地面。
但這已經足夠了,足夠她看到面前的詭異景象。
這條河是猩紅色的。
像凝固了卻仍在流動的血液,緩慢向下游流去,濃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時謹一擡腳,就能聽到咔嚓一聲脆響,低頭就看到一顆小小的骷髅頭,黑漆漆的眼窩對着她,像停留在這裏的魂魄也在長久地凝視着她。
時謹打了個哆嗦,簡直快要尖叫出聲。她細細抽着氣,顫顫巍巍往後退,若不是怕驚動了這些東西,她只怕恨不得現在就扭頭,連滾帶爬地爬回有光的領域。
但時謹什麽都沒能做到。
因為有一只慘白的骷髅手從河裏伸出,用力攥住了她的腳腕,猛地一拽,将她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