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謹

第31章  阿謹

族長對時錦服軟的決定并不意外, 唯一沒想到的是她能堅持這麽久。

他對侍從說:“還是被時柔帶壞了,好好的姑娘如此倔強。”

侍從死死低着頭,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好在族長也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 輕聲自言自語道:“傻姑娘……好好被我們供養着不好麽?非要鑽出去,外面多危險啊。”

時錦被帶出院子的時候, 手腳都已經有些不習慣。

她活動下手腕, 靜靜跟在晨星身後, 空氣有些冷,路邊的指示沙漏代表這是一天之中的末尾。今天天氣不大好,漆黑的天幕上飄着微不可見的細密黑線,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之前還不覺得, 一出來, 時錦的委屈勁兒又上來了。她胸膛裏憋着氣, 細細地抽着氣, 眼淚抑制不住地往下掉。

到族長面前時,她還死死低着頭,掐着手心用力撚指尖。族長揮揮手叫其他人下去, 歪頭下來看着她的表情,笑眯眯的, 還是那副慈祥溫柔的模樣:“阿錦, 生爺爺氣了?”

時錦悶着氣不說話, 族長便習以為常地拉住她, 一遍遍道歉,請求, 最後笑着許諾出多種賠償的東西, 等着時錦別別扭扭點頭,才說:“你啊, 也真是被我們慣壞了。”

她一聽又要甩手生氣,族長趕緊拉住她:“哎哎哎,好了阿錦,不許再鬧了,聽話。”

時錦緩慢收回手,一時竟然松了口氣。其實之前不是沒有這麽鬧過,她脾氣不好,一有不順就絕食冷戰,結局都是包括族長在內的所有人低三下四陪笑服軟地哄她開心,然而被押走囚禁之後,她依舊賭氣,心中卻始終有一種無法落地的恐慌感。

這是她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不能明确表達出來,猛地傾瀉出一半的委屈,又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危險一般,生生收住了。此時,再讓她和過去一樣哭鬧,她定是不敢的。

可是憤怒能因為恐懼而收斂,眼淚卻不能。時錦眼前越來越模糊,眼皮滾燙,臉頰又冰冷,風一吹整張臉都緊繃了。

她的心髒也跟着緊繃起來,一抽一抽的,族長就這樣看着她哭,一言不發。

時錦低着頭抹淚時,能清晰的感覺到那股溫柔又含着壓迫威脅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這讓她愈加恐懼,下意識憋住氣,将哽咽咽回去,小聲道:“族長,阿姐真的沒有辦法……為什麽……”

族長沉默片刻:“孩子,你知道的,我們族群避居此地,已經有幾百年了。時柔身為神龍的使者,常年在前線停留,承受不住,是遲早的事。你要往前看,不要沉浸在悲傷中,我們還是要活下去的。你不是說願意見那孩子麽?”

時錦用力掐了下掌心。她對時柔和未婚夫的死始終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恍恍惚惚,到現在也更多是對自己處境的恐慌,太多疼痛同時襲來時,一時是分不清來源于哪個,或者哪個最痛的。

“可是我……我才剛沒了未婚夫,”時錦有些艱難地開口:“我的姐姐和未婚夫都死了,我怎麽能在這個時候……成親?”

族長挑了下眉,有些意外。他循循善誘道:“只是陪你玩的夥伴而已……也可以說,是我選來伺候你的,和晨星是一樣的。你只需要乖乖地生一個孩子就好。”

時錦懵懵懂懂,總覺得別扭,又說不上來。她是一條魚,産卵對她來說不是什麽大事,但是時柔一直想讓她做一個人,人似乎是不能随便産卵的。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緊張,按住狂跳的心髒,猶豫道:“我想……我想去看看他,如果我不喜歡,要換的。”

族長笑了起來,眉目舒展,顯然很滿意這個回答:“當然,當然。一切都随你,只要你想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時錦緩慢眨眼,觀察他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她想脫口而出問,如果她不想再成親呢?

她沒有接話,靜悄悄移開視線。

大概是安撫的含義,族長挑了十幾個各有千秋的少年,笑眯眯讓她挑選。

時錦被這陣仗吓到了,勉強眯着眼睛胡亂指了一個,族長立刻就下令對方跟她走。

那少年生得一副乖巧機靈的面相,半點猶豫都沒有地站了出來,時錦望着他,又看看剩下的那十幾個人,恍惚覺得他們像是一模一樣,像是幼時時柔最愛給她看的木偶戲,機械僵硬,一舉一動都仿佛有同一只手在提線。

十幾個供人賞玩的娃娃。

時錦莫名打了個寒顫。

她看着少年黑漆漆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的臉,就好像他們也是一樣的——

提線木偶。

時錦無措地撓了撓頭,想求助,又不知該找誰。她渾身僵硬地跟着少年走,對方也溫順沉默,一言不發。

走出一段路,時錦忽然想到自己該找誰求助了,急急道:“你等一下,我去叫晨星來,我們一起回去。”

少年垂首立在一側,溫順道:“我陪您去。”

“不必了。”時錦甩下這句話就匆匆離開,走出一段距離後還不放心地回頭看,對方在原地靜靜注視着她,笑容都如畫好的模板,漂亮,溫順。

時錦哆嗦了下,頭也不回地跑了。

晨星被攔在了門口,不過鑒于時錦的順從,她的待遇還不錯。時錦一路暢通,闖入待客房,彼時她正捧着一本書,神情複雜地發着呆。

“星星!”時錦如釋重負,眼淚又掉了下來,抽抽噎噎地張開雙手求安慰:“我答應族長了……但是我好怕……我想阿姐了,想旭陽了……我不想成親……”

門口守着的侍從立刻将門關上,只當自己沒聽到。晨星趕緊上前将她接住攬進懷裏,一只手中依舊抓着那本書,另一只手拍她的背:“不哭不哭,姑娘,女子總是要成親的……您是嫌太快了嗎?”

時錦立刻搖頭,眼淚都甩飛了出去,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急得使勁抓頭發:“我不喜歡這樣!我很難受!我想姐姐了,我不喜歡被人關着,我讨厭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晨星的聲音很輕,怕驚動了什麽似的:“您是不習慣族長這樣對您嗎?其實以前也是……”

時錦眼冒淚花:“不是不習慣……姐姐比族長還嚴格,但是,我說不上來,我不想被人盯着,不想被安排了,我連難過的權利都沒有了……”

晨星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般将那本書塞進她懷裏,輕聲道:“你想離開這裏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時錦一呆。她所有的活動範圍都只在族內,一片清澈見底的大湖,一座高聳入雲的山。湖裏有族長,有玩伴;山上有姐姐,有聖龍祠。

再然後……就沒有了。她聽說過外面的世界,但是,所有人都告訴她那很危險,去了就回不來了。

時錦有些怕:“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問問族長……問問,可是我害怕……”

她轉了一圈,才發現自己沒什麽可信的人了,一時心生絕望,低着頭抹淚:“我不敢出去。”

晨星頭一次對她冷了聲色,厲聲道:“別哭了!你還不明白嗎,要麽聽話,要麽走!”

時錦呆住了,晨星再一次用力,将手中的書往她身上推了推,像是恨不得塞進她的心裏:“如果你只會哭,只會尋求別人的庇護,那你遲早失去一切。”

她說着,苦笑一聲:“我也會死。”

“不要!”

時錦一個激靈清醒了,下意識抓住她的手。時柔和未婚夫都沒了,族長古怪得讓她害怕,她現在只能信得過晨星,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本能依賴。

晨星低頭,看向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細膩白嫩,小小一點,似乎只有她一半大,柔若無骨,沒有半分力量感。

她的心中沒由來地悲哀起來,嘆息一聲,輕聲道:“阿錦,你看到的太少了,你只是被養在缸裏的寵物魚。如果我們生來必定被剝奪自由、令行禁止,又何必擁有思想,各個不同?正因為我們是不一樣的,才要自己站起來,自己走。”

晨星強硬地抓過時錦的肩膀,給她換了個方向:“你自己想,要走要留,我都随你。”

時錦渾身僵硬,滿臉茫然地被她推出去。這段不長的小路,每一個侍從都是她眼熟的,甚至看着她長大的。那個少年還在原地等待,看到她後恭謹又不失熱情地迎上來,眉眼帶笑,陽光明媚。

時錦魂不守舍,也沒有功夫應付他,敷衍了幾句就悶聲不回話了。對方也識相,只做一個漂亮的擺件,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為預兆。

這種感覺讓時錦稍微多了些安慰,她甚至松了口氣,心中生出的那幾分畏懼淡了不少。

也許……也許是有什麽隐情?

也許,是她誤會了族長,其實族長還是疼愛她的?

她感受到的那些怪異、不适,甚至是輕蔑的不尊重感,都只是個例,她感受到的愛是真的……吧?

抱着這樣的心情,時錦屏退侍從,躲回房間,偷偷翻開了晨星的那本書。她一邊拿一邊想,最好能找到證據證實這些事情,免得晨星跟着自己焦急……

時錦将書放在床上,破破爛爛的羊皮紙封面上畫着幾個奇形怪狀的小動物,她莫名覺得有些眼熟。然而下一刻,熟悉的字體确認了這個猜想。

“阿謹?”

時錦像是被潑了一盆剛融化的冰水,頓時清醒得徹徹底底。

“阿謹……是誰?”

是指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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