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隋風屏息定在原地,唯恐自己無意間撞破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然後被人毫不留情地狠狠滅口。
理智告訴他現在應該立刻蹑手蹑腳地轉身離開,但不知為什麽,他就是擡不起腿來,定定地盯着窗邊的那個人影看。
也許……是他看錯了呢?
雖然那個年輕的助理比施臨卿的體型更健碩一些,但在模糊的光影之中格外顯瘦也說不定。
但很快,他就推翻了這個判斷。
因為他發覺,那個人正在用雙手支撐着身體的重量,似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站起來的,搖搖晃晃地堅持不過十數秒,就又狠狠跌坐了回去。
跌回沙發的那一瞬間,隋風聽見了他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隋風看到這一幕,下意識地上前兩步,想去查看一下對方的狀況。
下一秒,他就意識到自己不該發出聲音來,因為施臨卿絕不會想讓他看到這一幕。
可惜已經晚了。
即使在這種身心遭受雙倍痛苦的時刻,施臨卿依然對周圍的一切動靜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厲聲喝道:“誰!”
他猛地一回頭,眼神兇狠得像一匹惡狼,随時能将所有闖入他視線的動物活活撕碎。
“……是我。”
隋風試圖去摸客廳頂燈的開關,可摸了半天也沒找到,只好在黑暗中摸索過去。
窗外透進來的光亮太微弱了,他看不清施臨卿此刻臉上挂着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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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算看得清,他其實也并不害怕。
他緩緩蹲下身,腦子裏只有剛剛那個渾身顫抖的身影。
那是一個在痛苦中掙紮許久的人,就連聲音都像是含着刀片一樣,透出鮮血淋漓的感覺。
“你還好嗎?”
他輕聲問道。
施臨卿沒有答話,那急促的呼吸卻漸漸平複了下來。
隋風也沒指望他在這種時候還能與自己正常交流,他只是想确認,剛剛那麽劇烈的動作,有沒有讓施臨卿受傷。
“我推你回房?”
施臨卿還是沒有反應。
“還是你想在這裏待一會兒?”
一片死寂。
“需要我幫你喊醫生嗎?”
隋風見他始終沒有出聲,便緩緩站了起來。
然而,還沒等他轉身,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肢體接觸的那一剎那,陌生的體溫讓彼此都有些愣神。
不過在短暫的驚詫之後,施臨卿又條件反射一般甩開了他的手,仿佛是被他燙到了似的。
“你要去哪?”
施臨卿的喉嚨已經啞得不成樣子了,隋風不覺蹙起了眉。
“我想去給你倒杯水。”
“你為什麽會在這?”
隋風忍不住腹诽,明明是這人把他帶來的,現在卻又不認賬。
“我湊巧路過。”
隋風猜,施臨卿現在一定像在觀察犯罪分子一樣懷疑地打量着他,但是反正他看不見,完全沒在怕的。
黑暗似乎能掩藏一切難言的尴尬,又似乎能讓人生出一些不同尋常的幻覺來。
施臨卿輕聲問:“你有什麽想問我的?”
隋風:“不敢。”
“不敢?”
隋風撇撇嘴:“我怕你又拍我。”
這是還沒忘記在車上的那回事,可聽起來既是控訴,又像撒嬌。
施臨卿啞然失笑:“你怎麽這麽記仇?”
這句話的語氣對他自己來說,已經是溫和中透着些許不易察覺的親昵了。
隋風果然沒有察覺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
“報不了的仇,除了記着,還能怎麽辦。”
施臨卿一愣。
他當然能聽得出,這個“仇”不是指他。
或者說,不止是指他。
沉默之後,施臨卿突然道:“今天酒駕飙車撞樹的那個,叫施擎。是我父親的另一個兒子。”
是“父親的另一個兒子”,而不是弟弟。
隋風也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茬,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接,只好默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母親,她在生我的時候,難産去世了。”
空氣驟然凝結。
說“節哀”已經太晚,勸人開懷也太過輕飄飄,更何況隋風也瞬間聯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他很明白,在真正的悲痛面前,語言是很乏力的勸慰工具。甚至比不上一個無言的擁抱。
好在施臨卿也不是很需要他給出反應,自顧自道:“我從小就沒有‘母親’這個概念,因為不會有人向我提起。”
“這個詞彙,跟那間琴房一樣,都是我們家裏的禁忌。”
隋風猛地想起來,施臨卿在他父親面前,提起自己因為那個女傭的敷衍态度,不小心闖進了“琴房”。
怪不得施恒鴻當時的反應會那麽激烈,怪不得施臨卿能如願以償把顧曼纭的眼線打發走。
施臨卿卻以為他在害怕,補充道:“他不會對你怎麽樣,因為你是客人。”
“……”
其實隋風并沒有想到這一層,但這句解釋還是讓他稍感寬慰。
施臨卿的聲音低了下去,聽起來竟多了幾許溫柔:“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很漂亮的鋼琴家。”
“可我直到六歲才認識她。”
“在此之前,我問所有人這個問題,他們都只會保持緘默。而當我去問父親的時候,他就會發怒。”
“直到我誤打誤撞從家裏翻出了她的照片。”
“然後我被關進了一間只有床和桌椅,連窗戶都沒有的屋子,有人給我送飯送水,但就是不能出去,整整一周。”
隋風微微吸了一口氣。
他看這父子倆的相處,只覺得父慈子孝,完全看不出施恒鴻會是這樣對待親生兒子的人。
“一周之後,他進來問我,還想要媽媽嗎?我重複了一遍‘媽媽’這個詞,感覺很親切,很溫暖,然後情不自禁地回答,想。”
當時的施臨卿沒有想到,父親不僅沒再發火,反而溫和地答道:“好,我滿足你這個請求。”
一個月之後,朝越集團董事長施恒鴻再婚,顧曼纭成為了施臨卿的繼母。
被幽禁在暗無天日的小房間整整七天之後,那個只有六歲的小男孩換來了這樣的結局。
他想不通為什麽,可已然明白,哭鬧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甚至還會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隋風有心想問問施恒鴻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很多時候,有些長輩,特別是有些父母,永遠不會給孩子任何解釋。
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因為覺得這會有損自己作為“家長”的威嚴。
施臨卿卻沒再繼續講自己的母親,而是将話題轉回了施擎身上。
“施擎是試管嬰兒,小時候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就生病,所以很受寵,要什麽家裏就給他什麽。後來長大了,身體倒是健康了,卻架不住他自己作死。”
“他就兩樣愛好,一是飙車,二是喝酒,所以酒駕屢次不改。”
“父親怕他哪天把自己喝死,或者一頭把自己撞成個像我一樣的殘廢,所以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看管。”
已經成年的幼子,還這樣帶在身邊親自教養照顧,豈止是一句“很受寵”能概括的。
可施臨卿的語氣很平淡,就算說出那句“像我一樣的殘廢”時,聽起來情緒也沒有什麽起伏。
“而他每一次教訓施擎,都少不了一句‘你也想變成你大哥那樣麽?’”
“他怕我成了這副模樣之後,就比從前更容不下施擎,所以一直極力避免我們兩個碰面。”
“……”
所以他們去探望的時候,施擎才并不在那裏。
如果不是今天出了意外,施擎突然回來,那他們應該也不會這麽突然地離開。
隋風被他所說的話震撼到了,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那個對待兒子關切又和藹的老人竟然是這樣的……
但他也很清楚,施臨卿沒有必要騙他。
尤其在這樣漆黑寂靜的深夜,正是人類的心理防線最脆弱的時候。
施臨卿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報不了的仇,你可以記着。我又能把這些記在誰的頭上?”
他突然輕笑出聲,在這個氛圍下顯得分外危險。
“既然這筆賬已經算不清了,那就直接均攤到所有人頭上,一個一個來吧。”
這話本該令人膽寒,尤其當隋風很清楚,他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些的時候。
然而,隋風卻說:“你說得對。”
施臨卿表情一滞。
他剛剛還在想,以這顆小白菜懦弱又善良的本性,也許會用那些空泛的話安慰他一番,然後再勸他以德報怨,不要做壞事。
又或者是一言不發地聽他講完,并在他洩露出那一絲危險氣息的時候保持緘默,避免不小心激怒他,被殃及池魚。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想象中的隋風都不會這樣堅定又毫不猶豫地告訴他:“你說得對。”
這黑夜實在太靜谧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實在太近,近到施臨卿甚至沒法欺騙自己,他剛剛出現了幻聽。
他微微擡起臉,試圖借着那一點微弱的光亮看清隋風臉上的表情。
他的目光如此迫切,迫切地想知道隋風的回應到底是發自內心還是随口敷衍。
下一秒,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你剛剛是在做康複訓練嗎?”
“需不需要我幫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