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開

離開

狼狗一直在吠,陸辰和陸廣宇站在偏屋外,沒有聽到母子倆究竟說了什麽。

夜空裏挂着幾顆稀疏的星星,光影暗淡。

陸廣宇站在院子裏抽煙,抽一會,看一眼偏屋,對陸辰說:“不知道能不能撐到明天早晨了。”又像是跟自己說。

陸辰便沒有回答,想着,明天肯定不是個好天。

屋後的白楊樹林知了聲漸弱,晚間的風有一陣沒一陣的略過青磚紅瓦,房頂的塑料布簌簌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于修夏打開門,出來了,眼睛是腫的,他看了兩人一眼,沒有說話,默默的走回房間。

快到堂屋時,他回了頭,看着陸廣宇:“麻煩您陪一陪我媽。”

陸廣宇愣了會:“好。”

于修夏鞠了一躬,握着鐵門把的手有點發抖。

他躺在了地鋪上,很安靜,很乖,不哭不說話。

陸辰不是個沒眼色的人,但也不會安慰人,他輕手輕腳的關燈上床,頭慢慢抹向于修夏。

木窗上随便綁了條亞麻碎花布,能透進月光。

陸辰就借着光看于修夏。

他閉緊了眼睛,睫毛柔順的垂在下眼睑,臉色蒼白,表情很淡。

他應該很難受。或者,他知道于琴的情況,早在心裏演習了無數次生離死別,提前疼過哭完了,才得以在事情真正發生時這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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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他一下子垮掉了,身後沒有可以依靠的人。

陸辰知道,卻不懂。

那一夜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度過了。

淩晨五點多時,隔壁老太家的公雞例行打鳴,門口的狼狗應和着吠。

于修夏猛的睜開眼睛,從地鋪起身,沖出房間。

陸廣宇站在院子裏,看了他一眼,說:“五點走的。”

于修夏眼圈紅的吓人,但沒再哭。

陸廣宇繼續說:“走的快,沒受罪。”

他沒有說謊。于琴後半夜回光返照,笑着看陸廣宇,握着他的手,跟他說話,都是些兩人之間的陳年舊事。說來也怪,有的東西她明明好好的時候都忘了,将死之際卻又記了起來。

她最後說累了,一讓陸廣宇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要好好照顧于修夏,二下葬前別忘了給她塗個口紅,便睡了過去。

于修夏走進偏屋,輕握了握于琴的手,已經涼透。

再出來時,他已沒有一絲軟弱的模樣,跟陸廣宇出了門。

他們先到了隔壁老太太家,陸辰不自覺的跟了過去。

他剛跨出門檻,看到于修夏“撲通”一聲跪在了老太門口。

老太開門,接受了這個訊號——村裏死了人,跟長者報喪。

老太的眼淚從溝壑的皺紋裏流了出來,摸着于修夏的頭發,哽咽:“孩子吆……”

後面的話,陸辰聽了半天才聽懂,你又剩自個嘞。

他們沒有太多時間悲傷,農村的葬事流程其實更繁瑣。

老太去市集買了白麻布,帶着幾個村裏的女人,給于琴量尺寸,做喪服。

于修夏和陸廣宇挨家挨戶的走了大半個中離村,23戶人家,他磕了23個頭。

差不多下午時分,院子外支好了帳篷,搬了個黑色四方桌,有人坐在那裏給吊唁者上賬。

老太他們手快,做好了喪服,給于琴換上。

于修夏穿了一身黑,顯得更瘦了,他戴着白色的喪帽,穿着村裏批發價六塊錢一雙的白球鞋,孤零零的跪在泥巴地上。

他沒有兄弟親戚,并沒人陪同他守喪。

陰天,沒下雨,天光熹微,陸辰站在于修夏百米之外,也沒能看清他臉上到底是怎樣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身邊人的生離死別。他不知道別人會怎麽表現,但于修夏自從那天夜裏和于琴在偏屋說過話以後,沒再哭過。

他徹底相信了紅毛的話,于修夏看着瘦弱,打架是真的厲害。

喪禮是按着中離村的習俗來的,晚上唢吶聲響徹了整個村莊,唱的越開心,人走的越平順。陸廣宇辦的也算風光。

陸辰被吵的連連失眠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時,于修夏進了屋,臉上俱顯疲憊。

整個喪禮,他守喪,招呼吊唁者,忙前忙後,這會終于消停了下來,卻更沉默了。

陸辰起身,看了他一會兒。

于修夏坐在地鋪上,好半天,說:“明天你就能睡個好覺了。”

農村舊規矩,人死三天下葬。

陸辰“哦”了一聲:“你跟我們走嗎?”他記得于修夏說過,不會離開中離村。

于修夏沒有回答,只靜靜把手放在胸口。

那一夜過的很快,早晨六點多時,于修夏去地裏給于琴圓了墳。

吹唱的臺子終于卸掉了。

陸廣宇告訴于修夏,他們明天早上就回上海,他在這待的挺久了。

陸辰早早收拾好了東西,在家庭群裏發了信息,告知自己回家的具體時間。

群裏,他那些堂哥堂姐們亂成一鍋粥,都在追問陸辰,小叔的私生子去不去上海。

陸辰也不知道。

幾分鐘後,陸天給他打電話,怒吼聲險把他手機給震掉,陸辰有點心虛的看着于修夏。

于修夏站在木窗前,轉頭,望了陸辰一眼。

“媽的,他敢來,我就敢弄他!”陸辰撂下一句話,挂了電話。

有人敲了門,于修夏去開,陸廣宇随着走進來了,告訴他們,明天早晨六點開始出發回家。

于修夏聽到“家”這個字時,眼睛迷茫了一瞬。

陸辰這才反應過來,于修夏也要跟他們一起回去,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

待陸廣宇離開後,于修夏面無表情的對陸辰說:“你可以跟他報信了。”

陸辰:“……”

“我知道陸……叔叔有個兒子,比我小兩歲。”于修夏對着陸廣宇實在喊不出“爸”這個字,“你們知道我要過去,是不是很生氣?”

“也不是。”陸辰誠實回答:“你跟不跟小叔走,與我無關。”

他說的也沒毛病,又不是陸廣洲要認私生子,管他什麽事。

于修夏跟他說了聲謝謝,陸辰不明白這有什麽好謝的,就因為他那句“與我無關”?

是這樣不錯了,于修夏覺得,有人選擇袖手旁觀,遠比落井下石好太多。

他沒有很大很遠的奢求,他追着的一直都很小很近。比較容易得到。

那天夜裏,于修夏睡了一個好覺。

第二天六點之前,他把大狼狗牽給了紅毛:“大黑只要吃飽了,很聽話的。”

紅毛拍了拍胸脯:“于哥,放心,保管給你養肥,今兒過年殺了吃肉!”

于修夏笑了:“謝謝你,阿迪。”

他回家時,陸廣宇已經坐上車,陸辰等的有點急了,打開車窗不耐煩說:“上車。”

于修夏只有一個小行李箱,身無一物,沒什麽能帶走的,繞到後車座,坐了進去。

陸廣宇打了一把方向盤,把車開到大路上。

幾分鐘後,他們到了村口,身後突然有人追着車子喊。

是一群染着黃毛的男孩子,卷着袖子,撒拉着拖鞋。

“于哥,于哥!!”

車子平穩的停了下來,車窗搖開,六月的陽光很刺眼。

于修夏探出頭問:“怎麽了?”

黃毛們頓了一下,把手裏的塑料袋塞給了他:“這是俺媽做的糖包,你帶着,沒啥好送你的。”

于修夏彎了彎眼睛,接過。

遠遠的,路口閃過一個身影,沖他們招了招手:“嗨,哥哥嘞!”

是紅毛。

他騎着輛破舊二八杠,追了上來,從車窗扔進一個布袋,正砸中陸辰。

“操!!”陸辰不爽的剜了紅毛一眼。

于修夏輕咳幾聲:“阿迪。”

阿迪咧嘴一笑:“于哥,這是姥姥讓我帶給你的布鞋,她昨個連夜勾的。嗐,她不舍得,沒來送你,你別氣。”

于修夏眼裏閃了淚花,沒落下,睫毛沾了一層水霧:“沒有氣,阿迪,謝謝你們來送我,回頭跟姥姥說,我會經常回來的。”

阿迪應下,偏着頭盯着陸辰。

陸辰一陣心煩:“你看什麽?”

阿迪猶豫道:“兄弟,幫忙操心一下于哥。”

陸辰擡了擡眉毛。

“我知道,你是于哥堂弟,你人看着不錯。”

陸辰不覺得自己不錯,且他真不錯,又不是于修夏老婆,操他什麽心。

阿迪說完,似乎想等他一個回答,但陸辰別過臉,沒有吭聲。

于修夏擺了擺手:“好了,你們還是顧好自己,別老跟楊溪村的人鬧。”

“放心,于哥,他們幹不過我們!”

于修夏淺淡一笑,合上了車窗。

陸辰從後視鏡裏去看他的臉,覺得他沒那麽想笑。

接下來的時間裏,于修夏抱着袋子,手骨節很用力,怔怔的看着車窗外。

狹窄的公路上,鋪着新打的麥子,村民戴着草帽,一遍又一遍用木鍁翻曬。

到了一個拐角處時,中離村的村牌一閃而過,于修夏想仔細看看。

可惜晚了,只能看到一片蔥籠的白楊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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