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米娘子
米娘子
警報尖銳,可眼過之處并沒有任何異常。
因入夜還沒有多久,鎮上熱鬧街市到處都是人,有拖家帶口的合家樂,有兩兩成行的。并且也不像上報所說一個男人都沒有。甚至乍然看去,男女比例并沒有什麽失調之處。
這一行人從城外進來,街邊的小販立刻熱情地大聲吆喝起來。有些小東西也還蠻精致可人。
但她壓抑不住想逃走的欲望。
“不能鎮外呆嗎?”
杜來成不解,問:“為什麽?”
她總不好說我靈力在下降,那怎麽解釋靈力怎麽來的?并且一旦知道她真的能修道,恐怕當場霍東籬可能就把她這個禍端就地處決了,便只說:“感覺這裏不太平。”
杜來成笑說:“本來就不太平我們才來的呀。并且在鎮中才有鎮守。”鎮守不只是指太虛山弟子,還有大陣。是為拒邪之物。以防備各種已有修行卻還未通人性的妖獸趁夜傷人。前面一段路還好,但到了陰陽山界內了,在野外是非常兇險的。
李姿意真的是一步也不再想再去。但停下步子,霍東籬便向她看來。不等他開口,她也知道他下一句肯定是“你要走就走,也沒有人留你。”所以立刻非常識相地跟上了。
總之她現在是沒法說服其它人。紙鶴爛成那樣,飛起來已經不太可能,就憑她自己麽,就算跑到城外,也是個被妖獸吃掉的下場。
武方正在低聲一霍東籬講解這裏的事:“照規矩,外來者在本地安家五年,方可入戶入籍。這也正是弟子雖然鎮守在這裏,卻因為每日看到街上人口無異,才一直沒有發現鎮上出了問題的原因所在。”他是太虛山弟子,雖然鎮守,但平常也像其它的修士一樣,不太愛與普通人往來。是以在這裏多年,一直低調深居簡出。
并且,他雖然身為鎮守但屬下還有主理俗務的治官,但平日需得他來處置的事情并不太多,這幾年鎮中太平,需要勞動他的事更是寥寥無幾。他平日并不太與人來往,無事就是修行、打坐、參悟,閑時在鎮中四處走動,查看有無不妥之處。
是以,街上有人,但戶冊上沒有人的事,最近才發現。
而最近之所以會發現,是因為太虛山屬地照規矩鎮守每三十年需上報一次本地産出、支收之類的大帳本。在大帳本上極其不起眼的角落裏又需填一填男、女、老、幼各人數幾何,他搬了戶籍出來查證填寫的時候覺出不對來。
“難道這裏的男人,沒有一個在這鎮上呆夠了五年嗎?”李姿意問,她手動關閉了叫個不停的警報,但儲備靈力下降的提示一直在視線的右上角瘋狂閃爍。
武方直抹汗:“我私下問了幾家,确實如此。”看向霍東籬立刻補充:“師叔,我沒有驚動鎮守之職下屬的治官。”他顯得非常緊張,鎮守之地出了這樣的大事,是嚴重事故。
霍東籬點點頭:“不驚動她是對的。她在此地土生土長若有事,未必沒有參合一份。”看向身邊的那些行人。
這些行人,雖然因為有外來人而多看了幾眼,但并沒有過份的關注,顯然是早就習慣了鎮上總是會有陌生人來的情況。
與李姿意這一行人一前一後到鎮上的,還有好幾個商隊,從北邊去往南邊去的話,陰陽山界是必經之路,而東水鎮又是進入陰陽山界之後一定會路過的地方。
武方正要引他們去鎮守所。便遇上一個四五十來歲的婦人。
她并不像其它的婦人一樣打扮,而是穿着玄色的騎服很是幹練,腰上一邊挂着幾個精巧的皮袋子,一邊挂着一副兩個巴掌那麽大的彈弓,上面流光溢彩看來是靈器。世人一般都會修習一些術法,哪怕天資有差不會入道,但多少難免也有些浸染,一般的靈器也是有得的。并且雖然年紀大了,但精神矍铄,一路過來時不時要停下來跟路邊的攤販說話,聲音哄響,中氣十足。
說的無非是今日的生意怎麽樣,家裏人身體還好不好之類的。
遠遠見到武方,便大步地過來禮一禮:“鎮守。”又看向李姿意、霍東籬等人。雖然已有老态,但目光清明有神:“不知這幾位是?”顯然也注意到這一行人都是修士。但她看不出霍東籬和李姿意有沒有修為。
武方連忙向霍東籬這一行人說:“這位是本地治官米娘子。”轉頭看向那位米娘子,正要說話,李姿意當先開口:“原來是米娘子,你來得正好。我們是武方師兄的同門,歷練經過附近,過來看看他。他非叫我們去他鎮守所住,我卻不願意。他單身一個在這兒,其它屋舍也不知道多久沒住人。肯定又臭又髒。”
只問米娘子:“我聽武方師兄說,他平素也不太出門。米娘子可知道,這鎮上哪家裏住得舒坦、哪裏的東西好吃、哪裏又有別處看不到的景色?我們來也來了,順便休息幾日也沒什麽吧。”說着往霍東籬看:“夫君,你說呢?”
杜來成和路世傑懂得她為什麽主張住在客棧,那裏人流多方便探聽消息。但最後那一句,卻叫兩人好險沒當場一口氣接上不上來。夫君?!?!可偏偏面前這個一張嘴就是胡扯的人,看上去還是一副憨直忠懇老實樣。
再看霍東籬,到還淡定,也不理李姿,只對米娘子說:“叫米娘子見笑。”
米娘子十分爽朗,哈哈地笑,說:“不見笑不見笑,小娘子家雖是入了道,也不像男兒那樣粗糙的。再者上修們出門歷練都是險境,現能舒服自在些,自然該多松快松快,要說住的吃的,我肯定是比鎮守知道得清楚些。”立時便領着一行人往鎮南面去。
一路上又介紹哪裏賣女兒家喜歡的小玩意兒,哪裏有羅衫裁縫店“便是不做新衣,縫補、漿洗也很得力,到底我們這裏,人來人往的常有出門在外的修士盤桓。那繡娘也懂些織術,哪怕是靈布制成,也是得心應手。”
李姿意感嘆:“這裏到是個好地方。人來人往的,讨生活也容易。我聽聞靈寶山屬地時不時就有天災、異禍,我們這裏看着卻是太太平平。可真好呀。”不着痕跡地試探。
米娘子笑眯眯:“可不是呢。我們這三四十年都沒有出過什麽異禍了。連小精小怪鬧事的也沒有。偶有些事故,也都不過是偷雞摸狗的。”
“米娘子家裏兒孫可都康健?”李姿意又問。
米娘子笑一笑搖頭:“我孤身一個。”
見李姿意一臉愧疚連忙說:“不是家中有變故,只是我一生未嫁。并未有幸與人結成夫妻。”
李姿意問:“成婚還需得有多大的氣運不成?”
米娘子到笑說:“它難起來,是世上最難的事,可你若想要它簡單,便也能是世上最簡單的事。”
李姿意愣了一下,一路便沒有再說話。
四人到客棧時,也正遇上有其它幾個路人前來投宿。有兩個顯然是哪個小門派的弟子,結伴往哪裏辦差事去。兩個人,一個興沖沖的,一個卻一臉沉郁。
武方與米娘子在櫃臺前與店家說話,霍東籬四個站得遠些,正在打量四周。李姿意閑得無事便叫小二來,把自己的飛鶴系到的後面院子的馬棚裏去。之後便找個空桌坐下歇歇腳,心裏煩得很。
這一路來,她又沒鞋子,滿腳都是傷。要不是後面騎着飛鶴走好一些,現在還要更難受呢。那個徐無量,人是病了但又沒瞎,說是關心她,其實到底還是不細心。看她和個乞丐一樣,也不說提點霍東籬幾句,男的真靠不住!
她忿忿地坐下,便聽到那兩個路過這裏的弟子在閑談。約是天賦不好不壞,入的門派也一般般,雖然修行多年,登仙卻遙遙無期。修行到了這個時候,又難再突破,相互抱怨起來。有一個往店家來送米酒的年輕女子大約覺得好奇,收了貨錢,便在一邊聽他們說話。因女子長得好看,他們便不提這些,只說起自己在外歷練時如何英勇。
李姿意起身在店裏轉了轉,這裏确實住客很多,看打扮有修士,也有普通人。
不過這個世界的普通人,并不是完全不能修練的意思,而是雖然可以入道,可天份過低自覺登仙無望便不做肖想,只學些基礎的心法,強健身體之餘有個手藝安生立命的人。所以還是有些修為的。
另一邊霍東籬不知道和路世傑在商量什麽,杜來成得空,便跑到李姿意這裏來,低聲責備:“你也實在太胡來!要是霍師叔發作,看你怎麽收場!”
李姿意知道他是指她那一通胡謅,只說:“杜師兄,我想和先生睡,當然只有這麽說。”
“你!你說什麽!”杜來成只想自挖雙目,怎麽會覺得她老實忠懇呢!“你!你想幹什麽!”
“這裏事情這麽奇怪,想想都是兇險,我一個人睡,萬一夜裏死了都沒人知道。”李姿意說:“你們之中,又以先生修為最是高深。我當然得和先生在一個屋子,才能安心。”孔不知花了多大的勁叫她活,登仙道還等着她,怎麽能死在半路上。反問:“不就是睡覺嗎?我還能幹什麽?”眼神十分淳樸。
杜來成猛地松了口氣。摸着胸口,覺得心髒都差點跳出來。
她又問:“可有什麽發現沒有?”
杜來成搖頭:“怎麽看也是極普通的一個小鎮。”
不多時米娘子與武方回來,果然十分‘體貼’地要了三間房。說:“今日也晚了,明日再來帶衆位上修四處游覽。”
大家都不急,李姿意心急如焚也沒法。見霍東籬上樓,連忙跟上,毫無心理負擔地跟他進了屋,很自來熟地邊開始打地鋪邊嘀咕:“先生,你看我這光腳、這衣裳。米娘子大概以為,我是剛歷了什麽難才這麽狼狽。但要明日還這樣,她不是起疑心?先生你給我買身新衣裳吧!”
又說:“我今日是不是極為機智?先生會不會覺得,帶我在身邊還是有些用處的?應該也就沒那麽想殺我了吧?”
叨叨叨個沒完。
霍東籬閉上眼睛,想打坐也被吵得入不了定。索性躺下睡覺。
李姿意把自己的被子拖得挨着床邊,燈一滅,屋中便是黑漆漆的,時不時能聽到隔壁高聲人聲,随後又有各種可疑的聲音傳來。叫人心浮氣躁。她先去查看了一下萬世浮生,大概是因為靈力一直在降低,導致它的自檢速度越來越慢,雖然過去了那麽長時間,但進度條一點也沒有漲。
但好在手心種子也并沒有任何異樣。
只是靈氣再這麽降下去,她的處境很危險。這些靈氣儲備,孔不知準備在這裏,是想靠這個支撐到種子發芽開始生長。
這樣一來,她哪怕只有一小截、一丁點的根骨在身體中,也能運行心法吸納靈氣。這樣就可以勉強讓整系統處在良心的正循環。
可現在,她失去的越來越多,剩餘的靈氣,別說無法支持到種子發芽,時間再久一點,可能連系統運轉都會出現問題,甚至導致種子壞死。
“先生?你身上有沒有什麽不好?”李姿意在黑暗中問道。聲音帶着些暗啞。想搞清楚失去靈氣這件事,是不是只有自己身上發生了。
霍東籬睜開眼睛,但沒有應聲。他本也不需要睡覺。只想看李姿意到底會不會幹什麽。
但見沒得回應,李姿意也沒有再說話了。她皺眉,緊緊盯着自己視線內右上角不停在降低的儲備靈力。
這個掉速從一開始的猛減,漸漸到了非常均勻的慢速。她看了一下比率,以本身孔不知準備的那些儲藏量來算,應該在這裏還能支撐二十幾個小時。
可她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幾個人一路過來,并沒有發生任何異事。她也從沒有落單,沒有單個與任何東西有過什麽接觸。
如果她身上的靈力因為進入了這個地方而減少,那霍東籬、杜來成、路世傑身上應該也出了問題才對。但進來之後他們表現得很正常,并沒有任何異樣。
何況除了他們,鎮中也還有其它的修士,更沒有任何異樣,否則早就鬧起來了。
畢竟靈力無端流失可不是小事,修士們攢了多久才攢了那一身,更是分外警覺。
可為什麽只有她身上不對?
……
或者……不是只有她不對,是只有她察覺到了不對?
這也未免太說不通。
不說霍東籬了,就說杜來成和路世傑吧,以他們的修為,自己靈力在減少不可能沒有察覺。
問題出在哪裏呢?
……
還有。
這個城鎮沒有一個呆在這裏超過五年的男人,能是因為什麽呢?
這裏交通發達,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也就意味着人流量大,哪怕一點小事,也會很快被傳播出去。但關于東水鎮,并無謠言。也沒有發生什麽異事。
況且她觀察了米娘子,不論是說話、行事,都很正常。
她也看到霍東籬一直在觀察着鎮上的人。
他身為太虛山帝尊的親傳弟子,修為高深,如果這些女人有什麽問題,也不可能看不出來。
李姿意琢磨着這些,迷迷糊糊地想着,如果時間快到還是搞不清楚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管霍東籬怎麽打算,自己都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了。邊想着邊不由自主地沉入夢鄉。
卻夢到自己和孔不知不知道被什麽人追殺。
兩個人跑啊跑啊,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後面的人兇神惡煞持劍當胸刺來,她明明修為滿身才對,卻不知道為什麽無力反抗,只泣問:“為什麽不信我?別人都不信我也沒關系,為什麽你也不信我?!要來殺我?我沒有做錯!我不認!”
但最後那一劍卻刺在了孔不知身上。她尖叫了一聲:“孔不知!”猛地驚醒過來,心髒還在狂跳着,一時分辨不出自己在哪裏。孔不知又在哪裏。
看到視線中不停下降的靈力儲量才想起來,現在是在全是怪事的東水鎮。
但側耳去聽,室內安靜之極,除了她自己喘息的聲音,一點別的聲音也再聽不到。她心裏一沉,猛地爬起來,往床上摸去,摸到了個人才猛地松了口氣。
對方是暖的,應是沒事。之前聽不見大概是因為修士呼吸聲淺,她自己又成了普通人,聽覺并不靈敏,才會聽不見起伏,并沒有突然被害。
但這麽近,她借着外面露進來的稀薄光線也看清了霍東籬沒有睡。
他在黑暗之中睜着眼睛,看着她,眸如幽井
“我說夢話,吵醒了先生?”她不知道對方聽到了什麽別的夢話沒有,只低聲圓一回:“不知道怎麽,夢到了孔不知死的時候。醒來怕你也死了。”
“我淺眠,你再唱一唱白天唱的那個歌吧。”霍東籬的聲音在夜裏聽,更添些暗啞。
李姿意平了平心緒,才開口唱起來。因怕吵着人,聲音又細又輕,在寂靜的房間中回蕩。
因夜沉,那歌更讓人傷感。
許久才停下來。
“這道歌是唱什麽的?我聽人唱過,但從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麽。”
李姿意心裏一跳,想起來,霍東籬小時候自己确實可能在他面前唱過幾回。這是因為當年霍東籬還小,徐無量又是個男人,到底不夠仔細,便是真心待人好,也常做些睜眼瞎的事,特別是在照顧孩子上。
以至于每每李姿意過去,都有些看不過去。照顧過他許多次。後來霍東籬再大一些,便很少見了。以至于之前見到霍東籬根本也認不出來。
此時提起,口中只說:“先生是聽李姿意唱的嗎?孔不知教我的時候,說這是她家鄉的歌。唱的是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
霍東籬的聲音從黑暗傳來:“孔不知跟你講過許多李姿意的事嗎?”
“有一些吧。”李姿意輕聲道:“她活了幾百年,總歸是有些故事。但那些故事來來去去都是徐無量的名字,聽來聽去聽得多了,也難免叫人覺得厭煩。”
霍東籬聽着,只保持着側身躺着的姿勢一動也沒動,問:“我看米娘子說簡單不簡單,容不容易的時候,你也很有些感慨。你區區活了十幾年,便也懂得這些嗎?”
李姿意跟他說了半天話,心裏覺得別扭,但卻說不清是為什麽。嘴裏只道:“這些事,有些人活幾百年也不會懂,有些人只活十幾年就明白。”
說着突然想到什麽,猛地坐起來,爬到床上去,俯視着霍東籬。“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點奇怪?”
“什麽?”霍東籬被壓住胳膊,但只是皺眉沒有別的動作。
“你平常會是這樣和人聊天的人嗎?”
霍東籬身體一僵。猛地坐起來。
李姿意看着他,興奮地說:“我知道是怎麽回事。”
“是什麽孽障?”霍東籬的聲音冷厲,半點再沒有之前的暗啞。但他分明之前已經查探過,并沒有什麽異樣的靈氣波動,也沒有妖氣、鬼氣。
“我不知道是誰或者什麽東西引起的,只是可能知道了,對方是怎麽做到的。明天還要去求證一番!”
她腦中的脈絡已經清晰起來。之前明明看上去毫不相關的疑問,現在也被這條線索結合到了一起,并給出了答案。同時也微微松了口氣,只要動作夠快,能保得的靈氣還是不少的。說不定可以支撐久一點,讓她想到別的辦法,把失去靈氣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