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陶棄
陶棄
李姿意周圍的弟子也默默地向後退開幾步。使得她有點像一枝獨秀。
她不出聲,手蜷着手捏成拳頭,手心留得有些長的指甲陷入肉中,再一用力,恐怕就要劃出血來。四個指甲弄出的傷應該是夠一次血遁了。
原本她見霍東籬殺她之意堅決,便也知道了,呆在太虛牢山對她沒有好處,之前就想跑,但當時在太虛沒機會,在吳縣時霍東籬一直盯得緊,更沒有機會,原還想着到了牢山他說不定以為在自己的地盤不會出事,會放松一些,自己就能一走了之。但沒想到這些人來得這麽快。
她現在周圍全是修士就算了,離得最近的還有一個帝尊親傳的霍東籬,他恐怕一伸手就能把她提溜回來。她琢磨,要不然,就用匕首,血越多逃出的可能性越大,就是反噬會大一些。
不過也是可笑,這些人竟還想再在牢山殺她一回?
呵!
她只攥緊了手,縮在袖中,迎風站在臺上揚聲說:“我已發下宏願,以入道升仙為畢生之所追尋!”
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修士發聲:“可笑,你身負重重天煞,談何入道?”
“天道憫人,福澤蒼生,靈氣自天地而生,天煞之氣也是自天地而生,天道可沒說過靈氣高而煞氣低,都是你們這些人自己說的!你們是不是傻啊?白色的好看的就是好的?色暗的看着不吉利就是不好的?可到底不論是靈氣是煞氣,都只是可用之力,是兇是惡全看用的人是好是壞!我怎麽就不能入道了?你們這些人,自己琢磨不出來,便說不行。”李姿意看着他們就惡心,冷笑:“我平生最憎蠢貨!告訴你們!你們今日越說不行,那我還就越是要以兇煞之身入道了!你們修什麽慈悲道、清心道、随心道,我就修兇煞之道去走登仙路!叫你們這些廢物看看,這世上沒有我……”大陰山姑奶奶這六個字好險脫口而出,最後只一頓:“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可臺下一時便群情激憤起來,其中竟有人一躍而起欺身而來厲聲道:“與她多說什麽,這樣的禍害,了結便是!”衆人雖然意外,但沒一個阻止。
甚至還有其它修門的人應喝:“正是,煞氣乃是天地之間生來的惡氣,哪怕絲毫,觸之及死,近千年也未見過有煞氣浸身的人不死,且還活得這麽康健毫無異樣的,上一個能這樣的,還是那個魔頭呢。她身上有異,是決不能容的!若再來一次墜魔之亂,天下危矣!此事事關天下蒼生,不能有婦人之仁!”紛紛祭出法器。
李姿意看時機已到,在那個人手中的法器正要打着自己的時候,往霍東籬身後躲,那法器追蹤而來,也不懂得識人,主人招之不及,霍東籬見照面打來,下意識便伸手揮去。
就在他分神的時候,李姿意默念咒訣,取出匕首一揮便豎着劃開手腕上的大血管,就地用血灑出一個圈将自己團住。臺上頓時有人驚呼!
可等他們到底太遠,近的只有霍不知和望天臺上這一衆牢山弟子。
牢山弟子不得令,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動作,而霍東籬轉身拈訣立刻便向已經開始向空中蒸發并将圈裏人用血霧包裹起來的血圈打去。
李姿意哪不知道,他這一掌下來別說血霧要散,自己都要被他給打死在打場,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敦敦!”那時候小時候李姿意常用來叫他的別稱,因為他有一陣長得特別胖,每次李姿意看到他,都要嘲笑一番。
霍東籬聞聲手中一頓,猛然擡頭向她看去。
這一遲疑,李姿意的身形便在血霧中消失了。
等下頭的人法器打到,也只打在一團淡淡的血霧。風一吹血霧也散了,望天臺上除了一個血圈,什麽也沒再留下。
牢山望天臺的事,夜晚時傳到太虛。趙從二從聽雪樓出來取丹藥時,才由侍童那裏得知。一時駭然:“血遁?”
侍童長得可愛,伶牙俐齒:“正是。聽杜師兄說不可能活得下來。她一個凡身,用這種術法起碼要耗大半條命去,且牢山還有禁制在,她就是有聖器護身也是不行的,能抵得過這些的,只有絕世的大靈器。并霍師叔立刻就起身追去了。順血氣而尋,想必不久就能把人帶回來。”他用‘帶’字而沒有用抓,已經是十分客氣。
說完又十分好奇:“霍師兄真的能看到煞氣嗎?聽聞真正的天煞之氣與人死而生的黑煞不同,是暗紅色的,由天地間孕育而生,與靈氣如光之明暗兩面,相依相輔,相鬥相生。但弟子卻從來沒有聽說,有人能看得見。”
趙從二沒心情和他說話,含糊地說:“先前霍師叔與師尊與師父提起時,也是這樣說。必然不會是假的。”說完便轉頭就走,走了一半侍童連忙叫他:“丹藥沒有拿。”他才回過神。
但回到了樓中,看着沉沉昏睡的徐無量,實在不敢開口。
心想,又或是沒死呢?
李姿意這個人,以前一個人闖十八大秘境,都道她肯定死了,結果還不是好端端地走了出來。模樣是慘了些,但命是在的。并且她被當胸一劍,戳了個對穿又掉下了無妄澤,也還不是沒事。
心裏微微地松了口氣,但再坐不住,想着徐無量還有幾個時辰才醒,輕手輕腳地從樓中退了出來。轉身就要往牢山去。怕人要是沒死,再被霍東籬沒個輕重真給弄死了,那才是冤孽。
可才走到樓外便看到霍東籬一身是血抱着個人,往這裏來,身後血污了一路。滴滴落落、淅淅瀝瀝。
趙從二心裏一驚,急忙迎上去:“這是?”
霍東籬說:“李姿意施‘血遁’逃脫,受了牢山禁制所害,我救不回來,但請師兄救治。”明明眼神是十分清明,可講話卻是糊塗。
“我師父受了傷,霍師叔忘記了嗎?”趙從二急忙看向他懷裏,看到整個人連皮也沒了,血肉腐爛掉落,胸膛也無起伏,一時震住,這确實是受了禁制的傷,但哪裏是還有救的樣子!分明是已經死了。
霍東籬怔怔的,似乎他一說才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應了聲,轉身又抱着人往懸風殿去。
趙從二看他有些不對,急忙去攔,但想到徐無量當年,不敢直言,只說:“你身上全是血,這樣過去沾污了內殿師尊要生氣。你交給我,先去梳洗。我帶過去找師尊便是。”
霍東籬低頭一看,果然如他所說,便把人交給他:“勞煩。”轉身便真的洗漱去了,看來還有些神智。
趙從二伸手接來,只覺得血腥撲鼻。這人內俯都化成血水,整個都是癱軟的,面容上也無一絲好皮,頭發不知道随頭皮掉在哪裏,人表面肉眼可見肌肉紋理,身上的弟子袍已經被血都浸濕了,摸着人顯然是溫熱的,但入手粘滑并無活氣。想到以前大陰山姑姑是何等風姿,不由得眼眶一熱,抱着人當下落起淚來。
只喃喃地說:“這是造了什麽孽呢!怎麽是這樣!”孔不知花費那些精力,且不說他對不對,可到底死了那麽多人,可最後卻是這麽個下場,孔不知的罪算是白受,那些人也是白死了。
站着低頭無聲落淚,過了許久才抱着往回樓去。院中弟子見他,都吓了一跳,明明才出去沒多久,怎麽抱了個血人回來。
趙從二問他們:“清池空着嗎?”然後抱着人往池中去,只默聲說:“姑奶奶,從二得罪了。你也知道,山上沒有女弟子,寶師叔您也不喜歡,可就這樣讓您髒着也不是辦法。”抱着人泡下去,整個池子瞬間便紅了。一個人有這麽多血。
他這般年紀,也實在傷心。心想着,這要是被自己師父知道了,得有多難過。好不容易這幾天人精神了許多,實在不知道要怎麽面對徐無量。
泡了幾泡,屍首身上才解了腐爛的禁咒,讓皮膚結成了膜,再不落血水下來。趙從二找了件幹淨的袍子,施術給換上,剛弄好,便聽到外頭吵鬧。
弟子匆匆跑進來,說:“霍師叔來了。不知道為什麽,很生氣。說先住懸風殿去,卻沒見你。一問你沒去過就開始發火了。還說您不尊師長,是為忤逆。師兄們怕他驚擾師父,就将他攔在外面。”
邊随着他往外去,邊急急地低聲說:“我從沒見霍師叔這麽生氣,真是吓人。聽從牢山跟着來的弟子說,霍師叔在牢山就冷臉發了一場脾氣。與各修門說話時,說了許多傷人之語。罵他們放肆之類。還處置了好幾個牢山弟子,似乎是‘口舌是非’的罪名,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麽。那些修門的人在牢山鬧了個不歡而散,還說要來太虛找師尊憑理。”
趙從二沒好氣地罵:“人都死了,他們到還要憑理?他們來憑什麽理?”從回廊轉出去,便看到站在院門口的霍東籬。
霍東籬臉色一向沉靜,站在那裏,也看不出什麽來,只是眉頭皺着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寒氣。
趙從二上去說話便小心翼翼:“我查看時,已經是沒有氣息了。是以就未再往懸風殿去,方才想着不好使她如此污糟過世,已清理過,身後也換了幹淨的衣裳。統歸她也未犯大錯,不該死得這般難看。”
霍東籬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
“師叔進去瞧一瞧?”趙從二試着問。
霍東籬向前走了一步,可又退回來。本來十分果敢的人,此時竟然有些躊躇不決。
趙從二微微嘆氣,只揮手叫弟子們:“各忙自己的去。”還要勸幾句,就聽到有弟子匆匆報來:“各修門的人找到山上來,此時正在大殿與來師伯理論。師伯說要請霍師叔過去說話。”來五六自帝尊不好,一直打理着太虛內外務。人家上來找事,帝尊極少出面,都是他來說話。
不等趙從二說話,霍東籬便拂袖大步去了。
趙從二見他身上隐隐有怒氣,連忙跟上。
兩個人到時,大殿中正一聲聲質問:“那墜魔之禍根,你們太虛保下來,将來有何禍事,你們承擔得起嗎?”
來五六站在上首正座旁,剛霍東籬來便問:“人呢?”
霍東籬只冷聲說:“死了。”
一時殿上之人全都微微松了口氣,但還是有人有些不放心,追問:“屍首在何處?”
趙從二清聲道:“現置于聽雪樓中,因到底是弟子遺孀,已稍做修整打算入土為安。”
有人聽着便不服:“她還要入土為安?”
趙從二不知道哪裏來的邪火:“她既未為禍,如何不能入土為安?還請明示,她犯了哪條罪狀?”這些人都知道他在太虛不是無名無姓的人,雖然不服,可到底也沒有再直言相逼。
靈寶山門人便出來打個圓場:“後事也無所謂,只是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去看一看。”往來五六看,來五六可不敢做霍東籬的主,只向霍東籬說:“師弟…你看…?”
這些人不确認禍根死了,誰也不能安心。
霍東籬出奇地鎮靜,只說:“聽雪樓是我師兄住所,他身體不好,受不得驚擾。你們在此稍後。”轉身便出去。
不多時,果然将人抱了來。
任那些修士一個個上去查看。又确認當時霍東籬抱回來就是這個,問他:“煞氣可散了?”
霍東籬說:“人死氣散,是自然的。”這才個個歡喜,再不提這件事,關切了幾句太虛上尊上們可好,便三三兩兩滿意地走了。
霍東籬不理人,抱了屍首仍回聽雪樓去。
只是走到門口,突然停下來,回頭望向門中的木橋。他頭一次見李姿意,李姿意抱着他回聽雪樓,就就是從這裏走過來,那時候她可威風了,一舉一動活泛得很,眼神亮得很。叫了聽雪樓的弟子們來斥罵,講起話來聲音清脆好聽,身上也沒有寶玲珑的脂粉味,只有清冽的樹木香氣。
他依靠在少女身上,緊緊摟住她的脖子,聽着她大聲教導自己,說:“你是你師父的親傳弟子,又是最小的,他最疼你了。這上上下來,哪個敢怠慢你,你就去找他哭。便是徐無量不周道,也要狠狠地被罵一回。”揪揪他的臉問:“哭會不會?”
他嚅嚅地說:“師兄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
李姿意便嗤道:“你可不要跟你師兄學,你看他,一臉晦氣,成天和死了老婆似的。也就是遇上我了。要不然,媳婦都找不着。你要學他,将來就是個老光棍。”
之後每每來時,總記得給他帶些山下的玩意兒。師兄冷情,師父少理世事,寶玲珑最讨厭小孩,面暖心冷。其它弟子們雖然不敢怠慢他,可也顧忌他的身份,不敢随便親近,年紀再大見他也要行禮,工工整整地問一聲:“師叔好。”,他說什麽話,也一個個應道:“是師叔。”
只有李姿意,會帶他爬樹,鬥蟋蟀。他病了,是李姿意抱着他,替他打扇。
小時候,李姿意于他如長姐,再大些,他受師兄教導越來越端正,李姿意便不愛搭理他了。
再後來,李姿意死了。
死了一回,又死了一回。這一次,是死在自己手裏頭。
是他逼死的。
可他是經過了逐鹿之難的。雖然記憶不多,但那些片斷、滿眸的血色、恐怖的行屍走肉,生食着活人猛然轉頭看過來的兇惡嘴臉、遍地的屍骸,到如今還常常令他在惡夢中驚醒。
他低下頭看看懷裏的人,說:“為天道大義沒什麽不對。”
師兄從來都是這麽教導他的。只是近些師兄年心境有變,忘記本心才軟弱下來。他舉步正要将李姿意放回去。才走近,便聽到一陣喧嘩,有人急呼:“師父,師父!”
随後便有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出來。只望着他,望着他懷裏的人。
他禮一禮:“師兄。”
徐無量沒有理會她,一步步蹒跚地走到他面前,怔怔看着他懷裏的人,是不可置信,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試了試鼻息,仍不甘心,又探脖頸、胸口。只搖頭:“不會。不會。她早上還是好好的。中了惡噬咒也沒死,我救她回來的,明明才剛剛好。”
擡頭看到霍東籬,猛然一耳光打去,怒極:“她一生坎坷從未害人,雖修了九百年,可卻仍是個孩子心性,不解世道之污糟。我跟你說過的,我明明跟你說得清清楚楚!叫你好生待她。你聽不懂?難她以前待你不好嗎?啊?霍東籬,她待你不好嗎?你闖禍受罰,她護着你,生受了一雷鞭。痛得夜裏發夢都在驚叫要回家,可卻還怕吓着你,到了白日裏只當沒事,陪你在山上逮兔子!”一聲聲問到他面前:“她哪裏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待她?她心裏該多難過!我是這麽教你的?”
霍東籬沒有閃避,只垂眸說:“師兄教我,萬事當以天道大義為先。師兄忘記了嗎?你說過,天煞是解不了的。重煞誅心,任她再好,也沒有用,事發只會身不由已。何況她又生骨根,重得靈脈,如此情景,必然遲早墜魔為禍,以致生靈塗炭,逐鹿之禍再現。”頓一頓緩聲說:“師兄,是她自己想逃走才身死的。我未有殺她之意,也未對她有私刑,且處置了将消息漏出去的牢山弟子,剔除了他們的骨根,逐出牢山去,以為示警。”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徐無量怔怔,只盯着他,仿佛頭一次看清他,又仿佛頭一次看清自己。
醒過神也不理他,只将人從他懷裏搶過來,可自己卻沒有力,緊緊抱住了屍首跌坐在地上,呆一呆猛然仰頭大笑:“原來都是我。”眼中淚珠滾滾:“竟都是我害的。”
懷裏的人,不再會怪他髒了自己的衣裳,也不會再像以前一樣指着他的鼻子氣得跺腳罵:“徐無量你王八蛋!”只靜靜躺着,任人擺布。
霍東籬臉上的沉靜之色緩緩退去,低頭看着自己師兄,呆站許久不動。突地想到,李姿意死的那一年,師兄喝得大醉。
他上前去,問師兄怎麽了。
徐無量只喃喃說:“是我錯了。”無聲落淚不止:“有一天你會懂。”
他有時候覺得,師兄是為了受苦,才不死的。每日活着,每日受苦痛折磨。仿佛這樣才虧欠得少一些。
但這些傷再痛總是會好的。就如他此時胸中鈍痛,天長日久總有消散的一天。
師兄說過,人之私情,短得像蜉蝣的壽命,又比晨葉上的露水還更淺薄,幾個日出日落也就沒有了。
唯道心永固。
而此時的李姿意則在想,自己實在是太走運了,真是天不亡她。
渾身是血的她此時倒在地上,身邊只有一個一臉惶惶的倒黴孩子,她怕吓着孩子,輕聲細語:“你再去看時,那屍體還在原地嗎?”
孩子搖頭,雖然很害怕她一身是血,可沒有逃走。
“有人瞧見你嗎?”
孩子搖頭,又點頭,是有人瞧見的,但看他手裏牽着幾頭山羊,又是本地口音,且一臉受了驚吓的樣子,就不作別想,問了他幾句并不懷疑就帶着屍體走了。
“行了。我們走吧。”李姿意想站起來,可站不起來。牢山禁制實在厲害,她的靈氣儲備此時完全爆滿,骨根也蹭蹭蹭地長了好長一截,但就算是這樣,還是差點爆體而亡。且血遁到現在,不止她割傷的地方還在流血,身上每個毛孔都在滲血,整個人虛軟無力,連呼吸都會引來劇痛。好在血遁把她帶到的并不是什麽陌生的地方。
孩子連忙扶她,一大一小,走了兩步,發現她懷裏的東西掉了,又跑回去想撿回來。但那東西掉落便舒展開來,露出一個輪廓,血糊糊的似張人形的皮影
“那是人皮。”李姿意問他:“怕嗎?”
孩子默默搖搖頭,把人皮重新卷起來,再開口時聲音沙啞:“她該死。如果不是她,我姐姐就不會死了。她還想殺我,還好恩公及時出現。”眼眶一紅,轉身對着李姿意跪下,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陶棄一輩子不會忘記恩人的恩情,願意為恩人做牛做馬。”說着就拿出一把不知道藏在哪兒的小刀,拉出自己的舌頭就要去割。
李姿意吓了一跳,厲聲喝斥:“你幹什麽!”一把打掉了他手上的小刀,一動便痛得自己眼前一黑差點倒下去。
叫陶棄的這孩子正色說:“今日之事一定關系着恩人性命。我割了舌頭、挖眼,這樣別人就永遠也不知道了。”
李姿意沒想到,一個小孩能這麽狠,他這才十歲出頭吧?連忙擺手:“不必不必。你一個孩子,哪來這麽重的心事。你發個誓就行了。”
陶棄怔了一下,但還是停下手,再發誓卻是割了手心畫在嘴上,口中誓詞也極盡惡毒之能。
聽得李姿意都心驚肉跳的。
這是個血誓,雖然只是很基礎的小咒言,可向天道起這種誓一但違背,誓詞是真的一件件會應在身上的。
随後兩個人一路你拉我拽終于折騰到了地方,李姿意示意小孩去拍門。雖然夜深,屋裏還有光亮,聽這臺詞,還是那個什麽《藍色大墟的傳說》,演到女主角正在被反派追殺。
老板來應門,一臉的怨氣:“大半夜的,鬼拍什麽?什麽東西非得今天買呀?明天趕早要出殡呢?”
見到外面勉強硬撐的一大一小兩個血人,神色一凜。急忙将兩個讓進來。李姿意身上的皮膚已經開始融化,這是違牢山禁的後果,對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臉上分外猙獰。她身下躺的地方,很快就浸出一個人型的血印子來,連耳朵都掉在地上。
老板臉上嘻笑之色不再,沉聲說:“你怎麽搞成這樣?牢山害你?我當時不該讓你去的。便是拼死一搏,也不至于如此。”說着急忙将她安置下,并去搬藥箱來,嘴裏低聲咒罵不停。
扭頭見那小血人轉身跑出去,沉聲道:“幹什麽?”手已經摸在袖中的法器。
陶棄停下來,說:“路上有血。要擦幹淨。”
李姿意看出老板的動作,連忙喝止:“你別吓他了。”一會兒又要表演割舌頭。她今天做的事已經夠惡心的,不想再被惡心一回。
老板微微松了口氣。跑去拿了個布片來:“用這個擦。”小歸小,但血跡觸之及沒。交東西給他的時候,順便下了個咒拍在他手背上,以防他生事。陶棄看着那個印子,并沒有反應,不知道是不懂還是怎麽的。老板便低聲提醒他:“不要搗亂便不會有事。”
他乖巧地點點頭:“我懂的。”
送這小孩出去關了門,老板急忙展開了那張皮,如果換得太晚,他怕皮上的腐蝕要入到骨肉裏去。畢竟這裏沒有清池水可解這種傷。
但動手把她身上腐壞之處剝落之前,還是不由得頓了頓。
李姿意十分豪邁:“來吧。我平生最不怕疼。”
老板不由得笑,也不知道當年一點小痛就哭天喊娘的是誰,還是個入道的修士呢,哪裏來的臉講這種話。但只說:“那到也是。咱們姑奶奶從沒有在怕的。”眼眶紅了紅,便正色舉刀劃下去。
許久整張皮才換完,陶棄回來,見李姿意已經睡熟,便立刻幫着老板處理那些剝落的血皮,雖然覺得惡心,卻并不懼怕,手腳麻利輕快。
老板邊收東西邊問:“這皮哪來的?
“那個賤人要殺我,姐姐知道她行的惡事才殺了她,再順勢而為。那賤人早就該死。”陶棄伸出脖子,那裏有一圈傷,已經入肉,再深一些應該是要把他頭切下來的樣子,身上各處,也沒有一張好皮,到處坑坑窪窪的舊傷。叫人看得背後發寒。
說着話,把東西都收做完了,他就靜靜跪坐在塌邊,守着李姿意不走,也不肯去睡:“恩人或醒來要水喝。”
“她不能喝水。”老板趕他:“這幾日,她不能吃喝。過了三日才會醒。”
這樣陶棄也不肯動:“我守在這裏,讓她知道身邊有人。我病時,母親也曾這麽守着我。我雖然昏沉但心裏知道有人在,才睡得好。”
老板心便一軟,悵惘說:“你還真是個有心肝的。以後可別像那些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又皺眉:“你別叫她恩人。到時候叫習慣了,惹人疑心。”
陶棄立刻便改了稱呼,向老板正言:“我起過誓,一生都忠心于姐姐,一世都會陪伴姐姐,絕不辜負姐姐。”他說完凝視着塌上的人。
他知道她對自己存的是善念,他只是年紀小,并不是傻子。他怕她殺了自己滅口,才狠心要自傷博取信任,可她竟從來沒有那麽想。他說什麽,她都信,不像那些人,某口仁義道德,卻個個偏幫只想置他于死地。哪怕是老板這樣的人,也多少防備他。可她只是信人不疑。
可能因為在她眼中,他是個小孩,不奸詐不可怕不兇殘,看他的眼神只是在看一個孩子的眼神。而在她的心裏,小孩不會有惡意的。
他想起,母親曾說,小孩子只要小時候被照顧得很好很好,長大就不會是壞人。那這個姐姐小時候一定過得特別特別地好。
所以長大了才是個好人。世上最好的人。他不能對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