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寧生
寧生
李姿意醒時是夜裏,意識恢複過來,便感覺全身像火燒似的,哪怕只是睜開眼睛,都如千根針紮在眼皮上。那層皮緊緊地包裹着她全身,讓她有一種自己無法呼吸的錯覺。
原本在打瞌睡的陶棄一下就被驚醒,他謹記着老板的叮囑:“阿姐,你要放松,不要緊繃着身體,不要動。”
李姿意越清醒越是痛得想大罵。可卻連瞪眼也不能做。
“阿姐忍忍。明天就會好了。”陶棄跑去拿了密果水來,裏面拌了老板能找來的最好的藥村和補品,他小心地一點一點,喂給李姿意喝。
李姿意吃了一些,人雖然沒那麽虛弱了,但灼痛卻一點也不減,反而因為她越來越清醒而一秒比一秒更難受,整個人像在炙熱的火堆裏烤着,但掙紮着說:“你不回去,惹人懷疑。”
陶棄卻很篤定:“我有法子。阿姐現不用想這些。都有我。你只顧着自己的身體,好好地睡。”
她也無力想得更多,這種痛實在讓她一刻也不能再撐,但她查看了一下,還好種子紮根已深,并沒有被腐蝕,【萬世浮生】也不會受到她身軀健康情況的影響,便索性打開了程序,選擇了唯一可以選擇的“逐鹿”,立刻選擇确定開始。
在傳輸成功的一瞬間,一切疼痛都消失了,令人舒坦的冷風吹來,李姿意差點高興得叫出來。在享受短暫的寧靜與舒适之後,她立刻打定主義,不論怎麽樣,在身體上的傷好之前,盡量久地呆在這個時間中。
既然要呆得久,就必須更加謹慎,不能再像前兩次一樣胡來了。所以她來之後只是靜靜躺着,雖然時時能聽到身邊有人走動,但并沒有人跟她說話,她也就沒有急着睜開眼睛。
順便還先在腦海中整理了一下關于逐鹿年間的信息。
墜魔之災就發生在逐鹿年間。但具體是哪一年其實大家并不是很清楚。後來的修士們一提到這件事,雖然人人恐懼,但真正經歷過的沒有幾個人還活着,這些活着的人,對于當年的事也只知道一個大概。
在太虛應該有更詳細的整理成冊的信息,畢竟以前太虛山也有過經歷了墜魔之災活下來的人,但門人把得到的信息整理之後,就收藏了起來,她無法接觸。只是聽大家口中傳說,隐約提過似乎是在中末年發生的巨變,當時墜魔的是一個女子。
除此之外,這女子姓什麽,叫什麽,是哪個靈山的門徒統統不知道。
于是,此時搜腸刮肚一回,李姿意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那也行吧。反正只是在這裏呆到傷好。
她偷偷地将眼睛打開一條縫,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農舍之中,這屋子小而矮,是夯土塊與稻草建成。有個女人正坐在屋子中間的火堆邊做草鞋。
門外下着雨雪,大概是初冬?這也正是她感到身體有些寒冷的原因。
外面傳進來的除了雨打在屋頂、樹葉上令人安寧的聲音之外,還有偶爾路過的人,大聲和屋中坐着的婦人打招呼的聲音。
聽上去似乎是叫她‘某姆’。姆在這世界,應該是對已婚婦人的稱呼。李姿意拿不準她是這個身軀的長姐還是嫂子或是母親。
但婦人不知道感應到什麽,已經回頭看過來,見她醒了,松了口氣,說:“我還怕你醒不過來,錯了過時候。”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
“還難受嗎?”婦人把手裏編了一半的草鞋放下,走過來輕輕拭了拭她的額頭,皺眉說:“是還有點熱。”說着回頭看向門外的天氣,表情更加沉重。但最後還是做了決定似地對李姿意說:“你多睡一會兒,積蓄些力量。”說完站起來,又繼續編起草鞋。
李姿意到是巴不得她不和自己說話。默默地翻了個身,背對人躺在這兒摳牆雖然無聊,但比回到自己身軀中‘受刑’的強。
冬天日子短,這裏的天色一開始還是亮着,不一會兒就暗沉下來,雨中有人聲和狗吠。聽着不知道是在查問什麽,從老遠,一點一點近了。看來婦人是住在一個村落之中。
走到婦人這一家之後,那人也不與她打招呼,就牽着狗進屋裏來。
看了婦人一眼,徑直走到塌前,一把将李姿意翻過來,看清她的樣子,才轉身走。婦人一臉隐忍。
李姿意借着這個機會也看見了。
這個人長得十分蠻橫,一看就是有修為在身的,且修的是比較霸道的體術之類,手上牽五條狗,條條烏黑,皮毛油光水滑,進屋來也不叫,靜靜地跟在他腿邊。但舔鼻子時露出的牙齒尖銳如鋸齒。
李姿意認得,這種是獵犬。與現代世界的獵犬不同,這種狗是修士們養來助戰的,它生來是抗靈之體,不會為術法所傷。再很難繁衍就算了,要挑選出能用的更需要種種手段,更是殘酷,再加上挑食得很,要養一只不是簡單的事。
她以前在大秘境的時候,遇到過一只這種狗,吃了很大的虧。後來也想養,但找不到會伺候狗的人,自己養不來也就只能算了。
可這麽窮的村子,怎麽會有這種狗?
李姿意伸頭,向外望,那個人走到院中,回頭看到她在望這邊,但并不在意。只是收回了目光就繼續往下一家去了。
她想從塌上下來,去看看外面的情況,婦人沒許,起身在火堆上的吊鍋裏拿出兩個雜色饅頭給她:“吃了再睡一會兒。晚上有的是要用力氣的時候。”
她怕說什麽露餡,就依言坐回塌抱着破破爛爛的褥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起來,想留一個給婦人,婦人不知道怎麽卻不肯:“你自己吃。我明天幹活的時候就有飯吃了,晚上還能再領一個。”
再領?
李姿意打量四周,這一家就這麽一間屋,一張塌,所見之處并沒有做飯的器具,也沒有看到米缸之類的東西。
唯一的炊具,是那個吊鍋,看婦人拿東西時的動作,鍋應該主要是用來燒水的。雜色饅頭只是順便熱在裏面。
見婦人無論如何也不肯吃,李姿意只得算了。被念叨着又躺下了。
她也發現,這小女孩四肢細瘦,長得營養不良似的,顯得頭與身體比例失常,像非洲饑民。才吃了兩個不大的饅頭,就撐得胃裏難受,一陣陣胃部翻湧想吐,也說明她确實是長期處在吃不飽飯的狀态。相比較,婦人比她要好一點。
可能因為她是勞力,可以‘幹活’幹活的時候能多吃一頓?
雖然知道的信息并不多,但大概情況卻已經十分明顯。
李姿意覺得,這裏也許是某個修門屬地。
在有牢山之前,每個修門,對侍自己屬地屬民的方式并不盡相同。對于各屬地事務,外人是不能插手的,所以發生什麽事的都有。
就在她又開始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婦人站了起來,站在門口傾聽着外面什麽聲音。許久突然跑起來:“幺兒,快!”叫她起來,把做完的草鞋快速給她穿上。
雖然竭力鎮定,但婦人手抖得厲害,帶子幾下都沒系好。嘴裏還在不停地叮囑:“跟着寧生跑。知道嗎,他原就是這個世界的人,你一定要跟好他。一直跑。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停下來。”
李姿意大概是因為附身于這小女孩,心性難免在對方心情巨大波動的時候受其影響,此時也有些莫明地發慌。
叮囑完婦人深深地看着她,抱着她的頭,強令她注視自己:“阿娘說什麽,你重複一遍。”
李姿意重複她的話:“跟着寧生跑。不能停。一直跑。”
婦人點點頭,眼眶發紅,但對她笑:“好孩子。”
這時候,外面有石子砸門的聲音,細細的清脆的一聲,在雨夜裏并不明顯,但婦人身上一抖,就好像這石子砸在了她心上。然後她短暫而用力地抱了抱李姿,就拉着她往外去。
村裏滅了燈火,又是雨夜,到處都黑漆漆,只有地面上的水窪時不時出一絲銀光。
李姿意在瓢潑大雨之中睜不開眼睛,只隐約看到有很多人于暗夜中聚集在屋門口的泥路上,有些人正匆匆地向東方跑,而另一些人則聚集着向西面去。
婦人向東推了她一把:“快去,寧生在那裏。跟上他。”然後自己就要往西面走了。
李姿意抓了她一把,但沒有抓住,這身體實在太弱瘦了根本沒什麽力氣。
并且很快,婦人就跟着其它人一起,影沒在了雨中。
向東去的多是小孩,他們橫沖直撞,悶不出聲地狂奔,李姿意被撞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誰拉了她一把,将她從地上拉起來。而西方這時候起了火光,有時候嘶吼打殺的聲音傳來。
“走!”拉着她的人在大叫:“你是不是叫幺兒,快走啊!不然你娘就白死了!”扯着她在大雨中踉跄地跑,李姿意跌跌撞撞地跟着,擠在孩子們中間。
許多孩子邊跑邊哭起來。有人在喝斥:“不要哭,不要出聲。狗要追來。”
有好幾個人不肯再走了,可又不敢回去,只嚎啕地哭着,站在原地回頭望向村子的方向。
別人拉了他們幾次,他們不動,就沒有人再為他們停下來了。
李姿意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遇到的叛逃。這些屬民想要逃脫修門的控制,不想再為修門為奴隸了。她沒有回頭再去看這身體的母親在哪,只悶聲不響地跟着人群狂奔。
她太小了,就算是在孩子們中間,也是最小的。
路上有幾個大孩子會拉她一把,但他們很快就跑遠了,她只能不停地、努力地邁動雙腳,臉上也許是這身軀主人的眼淚,但流下來之後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總之眼前一片模糊。腳下一腳深一腳淺,在泥濘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草鞋也丢了一只。可現在也顧不得那麽多。
不久之後,身後更多聲音傳來。
有小孩的尖叫,有狗叫,還有火光,有大人們的慘叫。
在她心中,有幾次強烈地湧動着放棄的念頭,想要回頭,想要回去,畢竟這身軀只是個軟弱的孩子,只想依着本能馬上回到自己媽媽身邊。
可她沒有退讓。
只是拼命地跑,哪怕地上的高蒿草只能借到一丁點的力,也要揪往了向前奔。
但到最後,她真的跑不動了,胸膛裏的心髒像是要爆裂開,手腳一下也再移不動。但有人拉住她,大叫:“別停!”向別的孩子大吼:“跑啊!”
心髒過激的狂跳,令她不得不張大嘴拼命呼吸,雨水不停地打落在她口中、臉上,但她卻怎麽都無力再繼續跑下去,一下被拉得摔倒在地上。
“這有個小孩。才幾歲。哥哥!她跑不動了!”旁邊的人叫。
有人住回跑過來,一把将李姿意拉起來背到背上,她在并不寬厚的背上掙紮着回頭看向‘母親’去的方向看去。
那是地獄般的景象。
畢竟這些平凡的人怎麽能跟有修為的修士相比呢?
哪怕對方只有一個人,幾只狗。那些屬民甚至也都明白自己絕不是那個修士的對手,因為他們一早就放棄了搏鬥,只是沖上去緊緊地抱住對方不撒手。哪怕下一秒就碎裂成肉沫。只是一個接一個地往上沖,盡力因住他,拖延他,給逃跑的孩子們争取到更多的機會。
血霧彌漫在空氣中。
到處都是血腥味道。
“快了。”狂奔的人流中有孩子低聲說。聲音中有喜悅,可也有哽咽。
大家跑得更賣力起來。可也有許多人漸漸到了強弩之末。
就在此時,突如其來的‘嗡’‘嗡’聲響起。
李姿意猛地回頭,空中什麽也沒有,但是那個聲音卻越來越尖銳越來越近。李姿意反應過來,大叫:“趴下!是音障!”
背着她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音障是什麽,但她叫得太凄厲了,對方一下便翻倒在地,并把她抱在懷裏壓在身下。明明也跟她并不相熟,只是因為她是‘最小’的孩子,便自以為有保護她的責任。
但有更多的孩子更本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呆站在原地。
在一瞬間,李姿意感到什麽東西貼着自己的頭皮劃過,那淩冽的寒意,令得她整個頭都結了冰似的發僵。
等嗡嗡聲遠去,李姿意擡起頭,除了雨聲,這裏已經沒有別的聲音。她叫了一聲:“小哥哥”,翻開抱住自己的人,他頭已經被劃掉了一半,輕輕一推,就滑落在地,再也沒有生氣。
李姿意見過許多血腥而恐怖的場景,但從來沒有一個,像現在的這個……這些滿地的殘肢斷臂讓她誤以為自己真的到了地獄。
劇烈的心跳令她短暫地失神跌坐在血水之中。但随後便強令自己振作起來,連滾帶爬地,轉身繼續向前奔跑而去。
順着屍體的方向,一直跑。拼命地跑。
直到前方再也沒有屍體在前面指路。
她站在暴雨之中,望着茫茫的黑暗,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絕望,這裏應該是有出路的,不然這些孩子不會說近了。可就算是很近,她如果不知道訣竅,也無法逃走。
在這一瞬間,她有把身體還給本尊的想法,‘母親’一切告訴給本尊出路在哪。
可她也知道,自己一但這麽做,這個軟弱的小姑娘就會重新獲得身體的控制權,到時候不是當場吓得站在原地等死,就是哭着喊着跑回村子裏去。
那麽所有人,都白死了。
“寧生!”她喘息着大叫:“寧生!”對方可能早就死了,可這是唯一的希望。
身後的‘嗡’‘嗡’聲又響了起來。
下一次音障很快就要來了。如果她死在這裏,就無法再回去。
她猛地回頭,看向音障來的方向,最後一次大喊:“寧生!”
就在音障撲面而來的瞬間,背後突然有一個力量,将她向後扯倒。
在随着這個力量跌入到一片水窪之中的同時,她掙紮着向拉自己的人看去。
一時怔住。
回過神,沉浮于水中的她猛地伸手,不顧一切阻力,緊緊地揪住對方的衣角。
以往,每每想到他,一顆心像是被細絲編制成的網緊緊勒着,這網每一根絲都深深地勒進了肉裏。可現在,它即痛楚,又泛着酸楚與狂喜。
那是孔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