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挖墳
第54章 第 54 章 挖墳。
蛛絲點點, 萬慮叢生。
臯蓼說乘輕舟即便身中蜚蝣也要返回清霄丹地,還有他身上的禁制,都是為了什麽?
清霄丹地到底有什麽?
紅塵殿裏的溯影陣無故被屏蔽, 又是何人所為?
幽都裏像到骨子裏的背影, 難道果真只是巧合?一襲羽袍能遮住什麽,賀雪權太熟悉乘白羽的身體。
樁樁件件,不由得賀雪權不疑心。
單槍匹馬會李師焉, 更是……
花間酒廬, 賀雪權記得那座小院門匾上的題字, 不必看第二眼, 那是乘白羽的字跡。
即便早有預備,早已知曉乘白羽一心解契是因為另有良人,也想過乘白羽死前他二人會有一段夫妻一般的日子,可是親眼看見他們的愛巢……
冰天雪窖,砭骨透胸。
他們臉對着臉坐在燈下對弈, 閑敲棋子落燈花。
偶然間是否有相視一笑?彼此眼中只有對方的倒影。
誰贏幾子, 誰勝一籌?無人在意。
他們共書一幅字, 共閱一本書, 賭書消得潑茶香。
握着筆執手相看, 是否頓覺書中的萬古情仇原來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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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什麽字,看什麽書?無人在意。
他們作畫聊以打發時光,芙蓉盛臉綠雲鬟,幾許幽情欲畫難。
是否畫着畫着, 肌膚染墨?滿目春光難道辜負, 平白付了白紙。
硯翻幾臺,紙暈幾張?無人在意。
最後賀雪權思緒紛紛擾擾,落在一個念頭:
夫妻一百年, 為何?他為何就沒想起來為乘白羽繪一張人像?
一張,哪怕有一張也好,也不用成日開着溯影陣吊魂。
還有另一個念頭:蜚蝣也無法破解的,是否是父子之情。
乘輕舟身上禁制所維護的秘密,是否就是這個。
幽都的背影,紅塵殿的訪客,事無巧合,人也沒有相似,是否俱是……
乘白羽。
乘白羽是不是還在人世。
不,不用靈力也不用符箓術法。
這座墳茔一磚一土皆是賀雪權親手填埋,今日他要親手啓開。
當時乘白羽說不欲狂徒小人圖謀春行燈,讓他親自封陣。
他信了,下封陣,親眼看着,毫無懷疑。
如今想來,春行燈不能和乘輕舟一起托付給李師焉麽?誰敢侵擾清霄丹地。
最讓人生疑的還是李師焉。
李師焉,李大閣主。
疏狂慣了,是不是?不拘小節。
也沒人會置喙李閣主不拘小節,因此随意打發,根本未将他賀雪權放在眼裏。
倘若乘白羽當真已不在人世,李師焉會對乘輕舟如此輕慢?
不會的。
不說如珠如寶,至少不會不聞不問。
乘白羽,你真狠心啊。
你也一定在清霄丹地某處,冷眼看着。
你不現身,你對我們的孩子也不聞不問。
指間刨的是土,堆滿塵埃的又是誰的心。
待棺椁揭開,賀雪權凝目片刻。
随後扔開鋤犁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眼中清淚長流,又哭又笑,跌坐在荒沼中,不動不做聲。
墳茔中沒有屍首。
只有春行燈的燈罩,瑩白的珠貝光彩似舊時,雕格畫屏風致依稀。
內裏燈芯不翼而飛,空空如也。
-
乘輕舟心中一度忐忑非常。
錯信旁人一次,算是一時不察,錯信兩次?
實是愚不可及。
将自己置身險地,也不知道爹爹與師父救他花費多大力氣。
沒想到醒來以後,乘白羽沒說他一句不是。
不僅如此還噓寒問暖,執着他的脈案與師父商議多時,生怕他落下病根。
乘輕舟又悔又愧,練功更加上心。
總是他惹禍,要爹爹和師父保護他,總有一天要換他來保護爹和師父……
師父大概用不着他保護,嗯,不過還有杳杳,還有阿霄,将來都有他的一份責任,再也不能叫爹爹失望。
見他沒有心結,身上也無大礙,乘白羽也是松一口氣。
這對父子,看似還同以往一般,親近、互相關愛。
只是總仿似有什麽不同了。
是相處時似有若無的小心翼翼?還是彼此都存着的觀望和讨好心思?總之不再親密無間。
八月時,李清霄的生辰熱鬧好幾日,乘白羽臉上笑意真心實意許多。
此時距離李師焉與賀雪權大打出手過去月餘,清霄丹地的日子恢複平靜。
不過很快這份平靜被打破,清霄丹地又迎來一名生客。
“藍當呂?”
李師焉拿拜帖給乘白羽瞧,乘白羽驚奇,“他來尋你?”
“嗯。”
“只說要緊的急事……仙鼎盟什麽急事要來找你?”
乘白羽思索。
李師焉搖頭。
兩廂一番猜測,不得頭緒,只得先請人進來。
李師焉在披拂閣正堂見藍當呂,乘白羽靜立屏後旁聽。
不聽還罷了,一聽,吃一驚。
“你前夫要死了?”
霜扶杳陪着,外面下有噤聲符,不怕聲音傳出去,“他那個姘頭真下那麽重的手?”
乘白羽不輕不重拍在霜扶杳手臂:
“好好說話。”
“啧啧,求醫求到閣主頭上,他這個手下真是敢啊。”
霜扶杳仍舊陰陽怪氣。
乘白羽聽着外面藍當呂講賀雪權的傷,沒說話。
“要去救麽?”
霜扶杳一副看好戲神情,“倘若果真像這人說的命懸一線,能救得回來麽?”
乘白羽凝眉:
“能不能救回來是一回事,去不去救是另一回事。”
“旁的都不論,乘白羽,”
霜扶杳問,“你想救賀盟主嗎?”
“我?”
乘白羽只是搖頭。
實不相瞞,适才腦子裏有千百個念頭轉過,乘白羽就是沒顧上想自己的“想與不想”,一絲一毫都沒有。
他在想乘輕舟。
那個孩子,若是知道自己對賀雪權見死不救,會怎麽想?
送走藍當呂,李師焉對乘白羽提議:“去仙鼎盟瞧瞧?”
乘白羽很意外:“……你倒不計前嫌?”
李師焉臉上悻悻:“月前我還拍他一掌。”
“啊,還有這茬,”
乘白羽徐徐一嘆,“好,走吧,去仙鼎盟。”
……
到仙鼎盟故地重游,乘白羽幻化成面目平平模樣,依然化名霜阕,假稱披拂閣弟子。
可被李師焉尋着樂子,當着外人“雀兒”、“雀兒”喚個不停。
這是無人處兩人的愛稱,都是做……壞事,做壞事的時候才叫的。
仙鼎盟門人只見披拂閣閣主身邊的這名弟子,怎麽頻頻臉紅。
內斂赧然的氣質,加上身量氣度,倒讓人憶起故人。
尤其藍當呂,再三睃望,總覺得此人似曾相識。
賀雪權在紅塵殿昏迷不醒,李師焉看過,乘白羽也看過,神情都很凝重。
“李閣主,這位道友,”
藍當呂急得額上見汗,“鄙盟盟主究竟是何病症?”
兩人對視,乘白羽眼風微微一偏往藍當呂身上飄,李師焉會意。
“世間醫修千千萬,九州之上又有靈皇島、藥宗等宗門,貴盟為何獨獨上清霄丹地求醫?”
李師焉好似随口發問。
意态閑雅,偏偏一股冷凝威勢無聲湧現,連殿外紫竹風吹葉聲都仿如安靜許多。
藍當呂冷汗涔涔,如實告道:
“盟主胸口銳痛吐血不止,是在幽冥淵鬼氣侵體的緣故,瑤光劍閣弟子多有此症,此外盟主還遭受閻聞雪那個惡徒的重創,因此傷勢格外嚴峻些。”
“盟主還清醒時留下話來,說萬勿驚動旁的宗門,只肯請李閣主相救,因此晚輩腆顏上門,莽撞至極,還望閣主勿怪。”
是賀雪權留的口信?
他自知不好麽?乘白羽思忖。
李師焉冷哼:“受重創?只怕是心病更比傷病重。”
“……”乘白羽擋着旁人視線扯扯李師焉袖子。
藍當呂讪笑道:“閣主說笑。”
李師焉大手一揮:“與我另擇一室,我要寫藥案。”
“是,謹聽前輩吩咐。”
藍當呂恭恭敬敬,當即着仙鼎盟弟子預備,親自領乘李二人過去。
“李閣主,這位道友,”
到殿門前,藍當呂誠懇極了,“閣主肯拔冗親臨,鄙盟上下拜謝閣主高義。”
“從前盟主或許多有不善,只是如今大戰初息,鬼族想必懷恨在心,妖族也虎視眈眈,九州實在不能無人坐鎮。”
“清霄丹地肯摒棄前嫌不吝援手,實是仙鼎盟之幸,九州正道之幸。”
……
唠唠叨叨一堆,偏生沒有一句有錯,全是正得不能再正的道理,洋洋灑灑直說得乘白羽和李師焉頭昏腦漲。
乘白羽承諾一定盡力施救。
得着這句準話,藍當呂簡直恨不得三叩九拜,
又道:“款留二位在此歇息,絕無催促之意。”
說罷歡天喜地離去。
“他比姓賀的适合當盟主,”
李師焉點評,“有些修士自诩正派,藍當呂行事言語正搔着他們癢處。”
斜眼看乘白羽:“賀雪權竟然擅長用人之道。”
“……我不知道,”
乘白羽連連擺手,“仙鼎盟的事務用人我可半點不知道。”
“雀兒,你急着撇清做什麽?”
李師焉往案前一坐,招招手,“來坐,與為夫寫藥案來。”
乘白羽走過去,沒碰一旁的嵌寶小凳,直直坐到李師焉腿上,
回首笑道:
“我寫,你看着給指點指點?”
“善。”李師焉臉上冰消雪融笑意乍現,擡手扶他的腰。
“嗯,”
乘白羽執筆斟酌,
“不是你打的,是鈍器所傷,我想想,雪上一枝蒿配草烏、生南星?搗絨……”
“若要佐以內服之藥,斑蝥使得麽?會不會藥性太烈。”
李師焉不答反問:
“閻聞雪,我也見過。你也說你那個徒弟一劍便能制服,真能将賀雪權傷成這樣?”
一面問,一面有意無意貼着腰側撫弄。
乘白羽也不很能想明白,搖搖頭道:
“或許另有鬼修高手助戰吧,畢竟賀雪權帶出來那麽多劍閣弟子,想必動靜大得很。”
“況且……你想必也摸出來了吧?他的妖丹不見了,根本大傷,再如何高的修為也根基不穩。”
“嗯,或許。”
……
兩人并肩疊股,你一言我一語寫方子。
這樣的兩心無間,這樣的情意燕爾,似乎慢說桌案邊,就是整座宮室內都再容不下第三個人。
可是,這裏确實有第三個人。
确切地說是第三個生靈,一只恰巧停在窗棂上的鵲鳥。
煉虛往上的修士,可與自己的本命法器五感相連,魂游體外,随器而動。
賀雪權更近一層,他同時身負人族與妖族血脈,不僅能禦器,還能禦靈。
換言之,羽鱗花木,都可做他的法器,只要他想,随時可以附生降靈,用這些生靈的眼睛探看周遭。
此刻,他附在這只偶然停歇的鵲鳥身上,一瞬不瞬盯着殿內。
鵲鳥倘若有靈,即知,此刻身體裏這種濃郁暴烈的情緒為何物。
賀雪權盯着殿內耳不離腮的兩個人,生生盯出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