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真是恨毒了我
第53章 第 53 章 你真是恨毒了我。
“李閣主。”
閣中弟子引賀雪權步入一座院子, 李師焉端坐堂內,一丁點迎出來起身見禮的意思也無。
庭院深深,這時節開滿晚香玉, 幽香滿亭。
賀雪權沒急着進正堂, 立在院中不知做什麽。
門前溪流引來一灣活水,蜿蜿蜒蜒,沿進門左首一直延伸到內院。
內院門前是一座葡萄架。
“白羽一向喜愛葡萄架, ”
賀雪權語含悵然,
“只是與紅塵殿古樸陳設不相襯, 便沒在殿中費這個力氣, 沒想* 來到貴地一嘗心願。”
“呵。”
李師焉喉嚨裏意味不明滾出一個字。
那你是沒見過白羽精直縷的身子躺在葡萄架下的樣子。
兩只腳蹬在園圃欄杆上,臍上放一枚葡萄,兩只紅顆不用放,正好比葡萄。
那處也放,不一時葡萄汁水濺得滿竹榻都是。
“多謝李閣主通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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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賀雪權才到室內, 也不坐, 四下打量,
“亡妻生前便在此地起居麽?”
李師焉不吱聲, 讓他自己看。
一式兩樣的杯盞用具,不言自明。
賀雪權默然一晌,忽然問:“閣主與亡妻曾是忘年知交麽?”
“亡妻,”
李師焉徐徐念一遍, 冷聲道, “何來亡妻一說?我記得白羽分明已經與你解契。”
賀雪權勾唇:“是呢,我都快忘了。”
李師焉:
“賀盟主忘性大,三年過去才想着來整理‘遺物’。”
“怎麽, 近來仙鼎盟不夠忙?鬼族奸細料理完了?”
“從前不敢貿然上門,”
賀雪權八風不動,
“有鳴鴉州李閣主出手相助一節,我才知曉清霄丹地并非完全閉門謝絕我這個客人。”
“至于鄙門俗務,不勞閣主挂心。”
“是,只盼別再被美人圖此等區區小兒伎倆困住罷了。”
李師焉随口道。
賀雪權從善如流:
“閣主道法高妙,我等自然不能比拟。”
……
敘談告一段落,室內一靜。
說是敘談,其實對峙更貼切些,一者面色冷凝,眼底的嘲諷之色深濃,一者口稱“高妙”、“相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淵渟岳峙,互不退讓。
“如此看來,”
賀雪權道,“他的舊物我是一件也帶不走了?”
李師焉半邊嘴角一掀:“随你。”
随你。
窗榻上近花小幾一張,兩側坐席一對,棋盤餘一副殘局。
你要非說是乘白羽獨自一人打棋譜,随你。
案上有字帖也有書,《南淮經》、《遺草子注》一類,俱是丹藥典籍。
唉,你要非說丹道醫道不分家,非說這是乘白羽看的書,随你。
室內挂軸遠遠多于普通廳堂,牆上、梁上,全是挂畫,裝點得整間屋子霧绡煙縠如夢似幻。
畫中人或嬉笑或恬淡,或坐或卧,是乘白羽,屋內的畫上都是乘白羽。
倘若你非說這些畫是乘白羽顧影自憐自己畫的,是乘白羽留下來的遺作,随你。
“随你啊賀盟主。”
一厘一件,哪一件和你“亡妻”有幹系?你就說你想帶走哪一件吧。
“我不知,”
賀雪權面上絕平靜,“我好心護送高徒歸來,竟然受到這等款待。”
“他是你兒子,”
李師焉毫不留情,“你願意睜眼看着他死在神木谷也随你。”
賀雪權哦一聲:
“看來若非瞧着白羽的面子,閣主十分不願意教導他?”
李師焉大手一揮:“此子驽鈍,你随時帶去仙鼎盟。”
“倘若是我,”
賀雪權眼中另有深意,“心愛之人遺我以子,托付與我全權教導,我會更加寬容愛護才是。”
“你不是我,”李師焉神色澹澹,“我也不是你。”
靈力陡然釋出充溢室內,夜厭铮铮而鳴,
賀雪權沉聲道:“你承認了。”
李師焉首次擡眼:“承認什麽。”
“心愛之人,”
賀雪權一字一句,“乘白羽是你心愛之人。”
“笑話,”
李師焉一派從容,“有何不敢認?倒是你賀盟主,可敢承認與閻聞雪不只是金蘭之交?”
“是白羽對你說的?我與閻聞雪有私情?”
賀雪權滿目陰悒。
“非也,”
李師焉答道,“白羽沒說你二人有私情,他說只是閻聞雪對你有意。”
“哦,”賀雪權譏諷,“原來出塵如李閣主也會搬弄口舌是非。”
李師焉:“我話沒說完,閻聞雪有意,而你,不置褒貶不迎不拒,泰然受之。”
“……不,你的褒貶很分明,”
李師焉話鋒一轉,
“任吹捧閻聞雪的聲音傳遍九州,任轶聞蜚語傳遍九州,怎麽不算是一種默許?”
“呵,誰是誰非用得着我搬弄?”
只在一剎那,賀雪權滿身聲勢撤去,夜厭安靜下來,褐白的頭顱低垂。
“原來外人眼裏是這樣的。”
賀雪權喃喃。
“休說閻聞雪對你無意,”
李師焉毫不客氣,“閻氏為何忽然叛逃,這當中若沒有你賀盟主私人緣故。”
賀雪權:“你說的是,是我不再默許,閻聞雪由愛生恨,這才叛入鬼界。”
李師焉不置可否,仿佛聽見什麽腌臜話一般,眼皮都懶怠張開。
少頃,
賀雪權表情似有若無帶着迷惘:
“人言從來不可琢磨,大約我從未認真估量過人言之可畏。”
李師焉一指門外:“辯白的話到白羽墳茔前說吧。”
“看來閣主對阿羽用情至深。”
賀雪權緩聲道,
“生前居所,各處陳設,都維持着原樣,看來……”
看來什麽,賀雪權沒說完。
李師焉也沒心思聽。
一聲阿羽,恰如點着引線,李師焉眸子奇亮無比,紅翡葫蘆托在掌中。
“來戰。”
遙遠一聲呼喝,似近似遠,直如洪荒深處呼嘯而來,将賀雪權拉入一方芥子。
夜厭轟然高吟震耳欲聾,劍身顫動不止,悍然迎上合體巅峰修士的靈力。
這一劍賀雪權窮其功力,沒有保留。
他既挫敗又慶幸,看着李師焉一擊即收,緋瑩瑩的法器收回腰間。
李師焉只用八成功力。
随後什麽挫敗什麽慶幸,諸多心緒統統遠去,賀雪權一顆心滑入更深重更沉痛的深淵。
出芥子,賀雪權唇邊一線鮮紅。
他轉過身面朝門首,悶聲道:
“乘輕舟無大礙,雪母施展搜魂術,所幸被他身上的東西阻擋,再過幾日也醒了。”
又道:
“雪母似乎一意追尋什麽東西,幸而乘輕舟身上有禁制,并未叫她得逞。”
“只是……你們須額外當心。”
說罷絕裾而去。
他的身後,李師焉眼含深思。
……
晚些時候,李師焉來霜扶杳院子尋人。
霜扶杳和乘白羽正圍着小阿霄大呼小叫:
“哈哈乖阿霄!再說一次?”
“說什麽?咿呀之語,哪有正經含義?”
見李師焉進來,乘白羽恹恹求助:“你來聽。”
坐床上小阿霄把着欄杆站起,仰臉看霜扶杳,圓乎乎的嘴巴一張一阖:
“呀呀!”
“你瞧!”霜扶杳得意非凡,“是叫杳杳呢!”
“瞎說,哪來的杳杳?分明是呀呀。”乘白羽不服。
“蠻不講理!”
“無中生有!”
……
李師焉道:“乘輕舟昏迷未醒。”
“啊?”霜扶杳大驚,“什麽毛病?還能醒嗎?不會直接睡死過去吧?”
“……你能不能盼點好的?”
乘白羽趕忙問李師焉,“怎麽回事?”
李師焉将搜魂術說一遍,霜扶杳張嘴怒罵:
“老妖婆,對自己孫子下這樣的狠手!”
“……”
“不是,我說乘輕舟自己活該!怎麽輕易被人擄走的?背上死沉死沉的劍做什麽吃的?難道是擺設!”
李師焉瞟一眼: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誰能擄走乘輕舟。”
霜扶杳張大嘴巴。
乘白羽訝異:“……總不能是他自己跟着走的吧。”
四人面面相觑。
準确地說小阿霄和李師焉沒參與,乘霜二人大眼瞪大眼,紛紛覺着不可置信。
霜扶杳:
“……什麽品種的蠢貨?還不知道自家祖母是什麽貨色麽?跟着走?”
“乘白羽,你兒子也瘋了。”
乘白羽撫一撫眉心:
“待他醒來再說吧。”
小阿霄初次開口說話帶來的欣喜,就這樣煙消雲散。
過後回到花間酒廬,哄阿霄入睡,
李師焉輕聲問:“你是不是不介意阿霄叫霜扶杳?”
“當然不介意,”
乘白羽也輕着聲量,笑着搖搖頭,“他花在阿霄身上多少功夫。”
複狡黠笑道,
“只要不是先學會叫你就行。”
“好,”李師焉跟着翹起嘴角,“必定先叫你。”
兩人之間頓一頓,
李師焉:“看過乘輕舟了?”
“嗯,兩三日功夫吧,會醒,”
乘白羽低着腦袋,煩惱非常,
“從前懷阿霄時,我心想我絕不學有的父母親,偏心偏意,致使手足間攀比不和,嫌隙橫生。”
“如今我扪心自問,果真是多疼阿霄一些。你說這可怎麽辦是好?”
“人心不是秤杆,”李師焉道,“有輕有重乃人之常情。”
二人默契非常,都絕口不提賀雪權來訪始末。
“阿舟要怨我。”乘白羽愁眉不展。
“怎會?”
李師焉絮絮安慰,
“阿霄還小,是多耗心思的年紀。再說你待乘輕舟哪裏不好?他為何怨你。”
……
燈影依依,溫聲脈脈,一點兒女上的小事小情喁喁說半宿,如同凡間最尋常的一對愛侶。
-
承風學宮東南五百裏,無名的荒沼在這一夜迎來訪客。
來者好似尋常樵夫農人,手持甕具肩負鋤犁,一步一步行來。
時值仲夏,漫天星辰,比起萬星崖也不差什麽。
荒沼深處一座墳茔,無碑無牌,但是并不荒蕪。
約摸有人常來灑掃,墳前臺盞杯盤,兩側紫竹漪漪,井然有序。
今夜來的這一人,與以往常常來的人,是同一人。
賀雪權在月下矗立。
平日是來祭拜,今日卻不同。
只是發呆,立在墳前呆立良久。
從月上中天直至月落西方,他終于動了。
他擡手撫上無字碑,口中輕聲道:“阿羽。”
似喚似嘆,好像惋惜又好像追憶,仔細品還能品出一絲殘忍的希冀。
“你若沒躺在裏頭……”
“那你真是恨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