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不久,馬車便在岌岌雪色中緩緩停下。
夏傾晚颔首見禮同江湛道別,柳青色裙裾掃過國學書院禮學大門。先是遵循規制找到授課的教逾,登記造冊以後被人領到知行堂。
堂如其名,國學書院授課嚴格,每月的考核便将衆多學子以考核結果劃分。
知行堂便是這其中最嚴苛的一類,能進去的幾乎全是甲等的學生。
夏傾晚之所以會被領去知行堂,得益于江玄青曾經的故交之友來府上考察過她的學問。對方見她四書五經都理的通順,又擅長藥理,這便提筆将她記入了知行堂。
知行堂外,夏傾晚聽着裏面略熱鬧的動靜,倒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将軍府都進過了,她适應能力很強,再到國學書院,實在算不得什麽。
片刻,領路的人沖知行堂裏面知會了聲,跟着便轉身對夏傾晚囑咐道:“就是這兒了,先生一會兒過來講學,你先進去找個位置坐着。”
“多謝教逾。”
“快進去吧。”
夏傾晚點頭,邁步走進知行堂,室內的景象與她想象中區別不大。
全然陌生的面孔,或站或坐,這會兒還沒到講學的時辰,知行堂裏的學生也相對比較恣意,各自與相好的人聚在一起聊天。
其中最為奪目的便是靠窗的一邊,身着桃粉色石榴百褶如意月裙的女子被衆人簇擁。
一張臉生得倒也算美,只是看人時總似透着點輕傲驕矜,生生将這樣好的顏色往下壓了兩分。
夏傾晚只掃了一眼便淡淡移開目光。
視線又簡單在知行堂裏逡巡一圈,見只最左側一邊靠着閣窗的地方有處空位,便提步往那邊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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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書院傳道受業解惑,紀律嚴明,規定不論世家子弟亦或皇族顯貴,規制上不能帶有侍女随從,是以,白靜在國學閣門口便與夏傾晚分別。
随着她這道陌生的身影出現在知行堂,原本窸窣交談的聲音也都跟着停了一瞬,幾十雙眼睛往她這邊看過來。
夏傾晚腳步未停,徑直向最後面的那處空位走去。然後便察覺,方才還注視着她的視線竟都紛紛斂了回去,悉數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夏傾晚心中疑惑,但仍邁着步子到最後一處空位上坐好。将書箱放在桌木旁邊,筆墨紙硯一一歸置整齊。
擡頭,撞見一張漂亮的臉。
“你是什麽人?怎敢占了我們郡主的位置!”
郡主?
不等夏傾晚視線在那張臉上多做停留,這廂略顯憤懑的聲音從銀杏的嘴裏說出來。侍女上前一步護在陸明嫣前側,一副夏傾晚是什麽意欲不軌之人的提防做派。
也是稀奇。
“銀杏,不得無禮。”
銀杏撇撇嘴,還想再說什麽,但又被這一句話束住,略不滿地往旁邊退了小步,視線盯在夏傾晚身上。
仿佛很不滿的模樣。
夏傾晚難得有些莫名,一時也想不出自己這是做了什麽,讓這個小丫鬟如此不忿。
大概是她剛才選的位置,或許不太方便吧。
可知行堂裏已經沒有多餘的位子了。
想到此處,夏傾晚目光又重新落在那張漂亮的臉上,鵝蛋臉,柳葉眉,膚若凝脂。
只稍一眼便能讓人聯想到仙姿玉貌這個詞。不禁讓人感嘆,缙京城裏的風水,果真養人。
風華獨無二,郡主字明嫣。
夏傾晚站起身,微俯下身沖眼前的人行了一禮:“民女夏傾晚,見過明嫣郡主。”
“你認得我?”陸明嫣語調輕揚,略挑了下眉,稍有意外。
夏傾晚點點頭,笑道:“郡主氣度出塵,才名冠絕缙京,國學書院中規制森嚴,能許随從侍女者,便也不難猜了。”
“你倒是聰明。”
陸明嫣的語氣平波無瀾,叫人辯不出喜怒,視線也只是淺淡在夏傾晚身上掃過一眼,便轉身往靠窗的位置去了。
留下後面跟着的銀杏略不滿地看了看她,倒也沒再說什麽。
及此,夏傾晚便在陸明嫣的旁邊坐下了。倒是知行堂裏的其他人很是驚訝的模樣,連湊在一起的低語聲都比之前要稠密許多。
夏傾晚沒太在意,兀自拿了書出來溫習,到底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上學,須得準備穩妥些才是。
而相比于陸明嫣慣常的疏離和夏傾晚此刻的淡然,知行堂中的其他人,就是另一副做派了。
只見靠右邊支窗一個穿寶藍色褙子搭淺色裙襖的少女說道:“那女子是什麽來歷?怎地能與明嫣郡主親近?”
說話這人是兵部侍郎左家獨女左思琳,與戶部尚書之女溫元霜素來交好,之所以這般關注夏傾晚。一是因為明嫣郡主先天早産生性體弱,一向性格冷淡,但因為母親是南褚最受寵顧的嫡長公主,無人敢在背後搬弄是非。
天子貴戚與簪纓世家到底尊卑有別,是以明嫣郡主進入國學書院以後,長公主并不放心,特許明嫣郡主帶人進國學書院陪奉左右。
這也是夏傾晚為何能快速認出陸明嫣身份的緣由。
早在進學之前,處事周到的白靜便提前給夏傾晚說了許多缙京城中名門世家的情況。
她自幼聰慧,只聽過一遍便也知道哪些可以結交,哪些須得遠離。
可眼下,夏傾晚倒也沒存那麽多心思,提前得知信息也只是為日後的安穩能多一層保障罷了。
左思琳說這話時目光往後瞥來,随即又看向一旁未置一詞的溫元霜。
要知道,當時明嫣郡主剛來知行堂的時候,周圍巴結的人不在少數,縱然高傲如尚書嫡女溫元霜。
也向天家郡主獻過殷勤。
只可惜,明嫣郡主并未有所回應罷了。
左思琳撇撇嘴,未盡的話被從外面進來的講學先生打斷,只得悻悻然轉了回去。
這節課講史。
講學的先生是一位博學多識的大家,為人十分嚴厲,在他的課上,學生們向來都不敢造次。
幾乎是在他進來的瞬間,知行堂便變得針落可聞。
夫子的目光在學堂中逡巡一圈,這才背着手在室內踱步講起學來。
智謠之亡。
資治通鑒裏的片段,夏傾晚從前在父親的藏書中讀過,許是生來就有做醫者的天賦。夏傾晚在很多方面過目不忘的本事體現得淋漓盡致,這會兒只稍許聽夫子所述,便很快記起了曾在書冊裏見過的文章。
夏傾晚聽得認真。
與想象中的不盡相同,知行堂中的其他人仿佛在這位嚴夫子的課上都有些瑟縮。
多數腦袋垂着恨不得埋進書裏,倏地,只聽嚴夫子講課聲音停下。
嚴夫子視線在室內掃蕩一圈,提出了今日講學後的第一個問題——
“有誰能來講講,智伯為何而亡?”
一屋子的頭聞言窸窸窣窣埋得更低。
這反應讓夏傾晚看的有些意外,不是說知行堂裏的學生都是應試甲等,何至于表現得如此平庸?
可又聯系到方才那足以稱上刁鑽的問題。
難度着實不小。
是以,也算正常……
正想着,夏傾晚擡眸看了下前方,不曾想,這一遭,恰好撞上了夫子的視線。
她被點了起來。
“你來說說,智伯緣何而亡?”夫子執扇點在夏傾晚身前的梨花桌上。
她站起來,擡手沖夫子作揖行禮:“學生以為,智伯之亡在乎德智相悖,世人治理天下,首先考慮人之何為君子也?乃乎德才兼備亦德勝于才,然天下為君子之人,不可多得。”
“如若不尋君子,又該何如?”夫子繼續問。
夏傾晚稍頓了頓,繼續開口答道:“若是難尋乎君子,便是可尋乎愚人。”
此話一出,知行堂內大大小小的目光都往這邊看了過來。
像是覺得匪夷,衆人驚訝于自己的耳朵竟然聽到了這樣的答案。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按耐不住說了一句:“古往今來,倒是從未聽說過有這樣的答案,把一個國家的命運交到一名愚人的手裏,是想直接亡國嗎?”
說話的這人便是左思琳,夏傾晚尋着聲音将目光落在對方臉上,聽見周圍響起的一些附和聲。
“對啊說的有道理。”
“怎麽能交給愚人呢……也不知道怎麽想的。”
此起彼伏的聲音斷斷續續在整個室內響起,夏傾晚表情未變。
片刻,只聽夫子清咳一聲,開口壓下了這些躁動,示意夏傾晚:“你繼續說。”
“是。”
“學生以為,若不能覓尋君子,便不如将天下托付給愚人。”夏傾晚接過之前的話:“是以為愚人無才無德,比之君子雖有不足,卻又勝之于小人。”
“小人聰慧,才智勝于常人,然德性有虧,若是承襲江山挾天子以令諸侯,則民生凋敝,難以謀生。”
話音落下以後,室內久久沒再響起別的聲音。
衆人神色各異,有認同其觀點的贊許目光傳來,亦有迷惑的人還在摸着腦袋。
嚴夫子的課向來拐彎抹角,因為曾經教授過幾位皇子而在國學書院裏頗受敬重,但無論是為人還是教學都偏向嚴苛。離宮後在國學書院教習多年,贊賞的學生不過掌數。
此刻在滿室面色各異的學生中,嚴夫子的目光已經掃過一衆視線落在夏傾晚身上:“解的不錯,坐下吧。”
“謝先生。”
夏傾晚重新坐了下來,執筆扶平書卷的褶皺,隐約感覺周圍的氛圍有些異樣。
奇怪。
她之前明明看見左思琳動了唇角的,怎麽現在又一言不發了?
後半節課無事發生,嚴夫子的課雖然枯燥,但也不乏名家教導。
夏傾晚聽得認真,不知不覺便到了下學的時間。
衆人一齊拜送了嚴夫子,臨走前,嚴夫子點了夏傾晚的名字,私下會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