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跪下——給我繼續打!”

八歲的明蓮眼中漸漸浮現起父親被火焰閣死士折辱的畫面,毛割斷尾鞭毫不顧忌地打在身上,所過之處,衣襟滲血,傳來皮肉一點點裂開的聲音。

明蓮着急地想奔過去,卻被母親死死地摁在懷中,針詠門習醫不修武行,是為本門門規。明蓮卻與一般小孩不同,承襲了父親玄镖門根骨,雖年幼卻已端倪初現,百裏雲淺自是拉她不住,明蓮正要掙出來,卻又被掌門叫住——

“明蓮,閉目!”

“掌門……”

“閉。”

明蓮沒應,只是腳步停在原地,聽見又一聲毛鞭落下的聲音,看見父親一口生血迸出,緊跟着便被百裏長聞捂住眼睛。

掌門點指定住她的穴位,使明蓮未出口的那聲‘阿爹’就這般生生閉在了喉間,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父親重傷昏迷,被壓至死牢。

母親和掌門也被帶走,明蓮和妹妹單獨關在一處,溪蓮山滅門那日,明蓮因着去尋小師叔此前走失的白羽鴿蹤跡,追到溪蓮山腳下,誤了當日食肆。

未曾想借此躲過大劫,後山起亂,明蓮好不容易逮住的白羽鴿又匆匆自她懷中飛了出去。

自此難尋蹤影。

記憶又回到此處的死牢。

死牢裏不見光影,陰涼黑暗,僅有的一點火光卻時不時晃過死士巡防的身影,妹妹明玥躺在草席上發着高燒。

明蓮心裏着急,跑到門邊定下心神向牢外死士讨碗水喝,回應她的卻是幾道十分陰寒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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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溫度。

與這死牢的冷別無二致。

直看得人心底滲寒。

明蓮見此不敢再妄動,回到草席邊又去探明玥的額心,十分燙手。明蓮再無他法,再這麽等下去,妹妹只怕……

明玥年歲尚小,身子骨偏弱,又因食了後山泉水,受焰尾魚毒素侵蝕,若不是掌門在押送的路上施了針,只怕早已是白骨一具。

不能再這麽幹等下去了。

她在草席邊閉上眼睛,默念父親曾傳授的功決。

以氣沉丹田,聚神驅亂,以心無雜念,運氣為功,以功尋境,以境還之丹田。

此為玄循玄因。

起、沉、聚——達功至境。

明蓮額心隐隐滲出一層細汗,青筋隐現,明蓮只覺一股丹雲之氣在體內游走,蕩過肺腑,連通體脈。

半柱香後。

明蓮睜開眼,瞳仁有一瞬間沉入幽墨,衣襟裏素來帶着的玉穗落了下來。

那玉石本是偏向墨色的一塊,是她拜入玄镖門時受的銘石,可做令牌、通信之用,乃玄镖門本家弟子必備之物。

明蓮本以為這玉石作用不外乎此,今日是她第一次運功結境,不想竟能與這玉石感應相通,讓其墨色的本體結出了霜冰玄骨花。

極其溫潤,于着死牢之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物件來幫明玥退燒了。

明蓮将這塊起了靈的玉石放在明玥額心之間,又将她推起來從後面打通內力。

人在置于死地之時往往潛學激進,父親本已是玄镖門近代弟子中十分少見的奇才,卻也是十歲才結玄骨一境,還是在旁人的指導下閉關苦練所得。

今日卻被明蓮在這天光不見的死牢中,無師自通了。

“阿姐……”

“明玥,你醒了?”聽見這一聲熟悉的‘阿姐’,明蓮忙上前去探妹妹的額頭,試探到溫度已經降下來,又去摸明玥的脈。

經脈通了。

明蓮心中長舒一口氣,後知後覺的疲憊剛湧上來,就又被外面鎖鏈碰撞的聲音激得斂緊眉梢,明蓮将明玥護在身後,緊緊盯着進來的死士。她因為方才用功結境消耗甚多,身體正是虛弱的時候,因此,明蓮只來得及揮出一掌便被兩個死士強行押住,和明玥一起各自分開,以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押了出去。

明蓮一路奮力掙紮,可再怎樣,押着她的也是火焰閣訓練嚴苛的死士,任她再如何,也還是被帶着押到了一處陳廳。

“閣主,人帶過來了。”

“是嗎?”上座的少年聞言折扇一開便向這邊踱了下來,那時的拓跋文夜十九歲,笑起來很像一個人。

像小師叔。

“就這麽個小丫頭。”拓拔文夜折扇在她下颔上略一施力便将明蓮的臉擡了起來,男人的視線在她臉上掃了個來回,唇邊溢出兩聲淺笑:“能破玄骨一境?”

“主上,玄冰玉石在此。”

少年聞言折扇稍頓了一下,接過死士雙手捧着的玉石,斂下視線稍頓了兩秒,再開口時卻是意外挑了下眉梢。複又向明蓮的方向走過來,折扇點在她肩上帶出三個字:“好極了。”

“你究竟想做什麽!”

一道女聲隔着卷簾傳過來,只見百裏雲淺推開卷軸向明蓮奔來,半路又被随行的女侍劃劍攔住。

明蓮在牢中關了這麽久,乍一下見到母親,也是直起身喊了一聲‘阿娘’,卻被旁邊的死士粗鄙封住口鼻。

少年愛穿白衣,以高挺身姿擋在卷簾之前。

百裏雲淺被女侍壓制,無法向前,眼神卻一寸不讓地顯出狠戾:“拓跋文夜,我針詠門究竟做了何事,惹得你如此瘋魔,竟至于滿門屠滅?!”

“雲淺神醫此話問得在理,那我就來與你們好好說道說道,你們針詠門為何惹來了如此大的禍事。”拓跋文夜說着還往卷簾內擡了下眼。

卷簾隔斷的內室設有檀桌,靠窗的一壁.雲.牆.下百裏長聞端坐其下。

“掌門尊者,不想聽曉其中緣由嗎?”

“是非悔過,天道自有因果,我針詠門行事一向德術無虧,又何至于在這兒聽你編些莫須有的罪名。”

“莫須有?真是好一句莫須有啊……”少年說着便大笑起來,笑着笑着卻又漸漸變了臉色,眼眸中淬出的冷意十分駭人:“那掌門可是知道,你那好徒弟百裏雲疏,這些年都在外面做了什麽?”

‘铮’地一聲。

百裏長聞手中的銀針紮進了檀桌裏。

拓跋文夜見狀眸中的冷意漸漸隐下,又變成那副玩味十足的笑面,彎着眸子問他:“掌門現在可想知道了?”

百裏長聞向他望來。

百裏雲淺的視線在兩個方向蕩過一遍,也質問到:“你認識雲疏?”

“這是自然。”拓跋文夜笑着一指開扇扣在身前,“雲疏醫者與在下,交情匪淺呢。”

拓跋文夜背對着明蓮,仍站在卷簾前,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字不落地傳入明蓮耳中,又終于讓她确定,為何之前見到此人有過那片刻的恍惚。

覺得他像小師叔,原是他們相熟。

可小師叔不是,早就……

自當年下山游歷傳回小師叔遭遇不測的消息後,針詠門前前後後派過許多弟子下山尋覓,皆是無果。

又怎會在今日,從拓跋文夜的口中說出來,且還是交情匪淺的形容?

這中間…小師叔……

明蓮這一想不免就又走了神——

溪蓮山荷花叢裏,一架小舟輕晃,明蓮之前摘來遮面的荷葉被風一吹複又飄回了湖中。

于是這便睜眸往四周一瞧,卻見荷花蓮葉簇簇,一男子着青衣立在舟頭,手撚一只蓮蓬,吟詩作對。

“荷葉青,湖水明,鯉魚尾尾追舟不停。”

“小阿蓮,小師叔作的這詞,雅不雅?”

明蓮聞言略搖搖頭,輕咬下唇,做出一副深思模樣,百裏雲疏便也認真地候她下文,半晌卻只聽明蓮道出一句:“怕是有辱斯文。”

逢此時,便會引得小師叔彈指在她額上不輕不重地敲上一栗,嘆一句‘你這丫頭……’邊說卻又不忘剝一捧蓮子給她……

那時候,小師叔是十七代裏最不務正業的四小神醫,她是十八代裏最不着南北的關門弟子。

叔侄倆湊在一起,只可謂閑雲碰上野鶴,人間難覓知己,便是時時厮混在一起,泛舟、覽湖、逗魚、摘花,好不悠閑。

是以經常被掌門抓了在百經樓閉門思過,刻省功法,遙想當年在百經樓挨的戒尺,又望及眼前少年似是而非的幾抹故人餘影。

明蓮只覺是一念一念的千回加百轉,終究還是分辨了明白。

眼前之人,與小師叔,并無牽扯。

不是不像,是不夠格。

滅門卑鄙之徒,鏡花水月罷了。

……

“小丫頭,你好像對我很不滿意啊?”少年背轉過身鉗住明蓮下颔,明蓮趁其不備往他臉上卒出一口污血,順着落在少年雪白的狐領上,拓跋文夜偏了下頭。

一旁立着的死士見此情形,上來便要對明蓮動手,又被他揚手收退。

拓跋文夜從懷中掏出一巾方帕輕輕拭了兩下毛領,将臉上的污血擦幹淨,又向她湊近。

少年未置一詞,只垂眸看她,半晌,揚唇笑了下。

明蓮也不知為何,清稚的雙眸倒映出那抹向上的弧度,一顆心卻是狠狠地繃住,聽見後面傳來一聲掌門的沉音:“拓跋文夜,你想做什麽只管沖我來,何必撚着一個孩子不放?究竟想做什麽把戲,老夫這把散骨頭奉陪到底!”

“掌門此言可是當真?”

“我針詠門醫士,從不戲人。”

這話落下以後,少年卻是蹲在地上久久未有回應,就當明蓮以為他是不是沒聽到時,拓拔文夜卻突然起身極快地移至百裏長聞面前,毫無預兆地伸手攥住他的衣領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笑,真好笑!!”

“好一個從不戲人!你們針詠門都已經滅門了,還要這般惺惺作态給誰看?真以為自己是那清隽出塵的君子嗎?”

“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他嘴裏雖說大笑,眼眶卻愈漸發紅,全然一副将欲發狂之态。

母親與掌門都被他囚住,百裏雲淺被女侍壓在案幾上,對着拓跋文夜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拓跋文夜,你要殺便殺,我針詠門今遭慘滅你手,惡向自有天收,我針詠門立德無愧,以濟世立江湖數載,弟子們人人潛習醫術,志在醫慈天下。卻得爾等鄙劣之徒趕盡殺絕,是問針詠門何錯之有?”

“如今便是弟子們死後也要被你問候吉兇,掌門在上,恕雲淺今日違抗祖制。”百裏雲淺說到此處突然從袖中飛出一枚雲針刺向拓跋文夜。

那雲針起勢極猛,狠狠打了少年一個措手不及,只聽悶地一聲裂向,便是皮肉破開的聲音。

拓跋文夜被刺得扶住肩膀往後退了一步,變故猛生,滿堂的死士雖是來不及反應,靠的最近的女侍黎文卻是很快上前一劍捅向了雲淺。

那劍芒極為鋒利,直将百裏雲淺捅了個對穿,百裏雲淺只來得及吐出一口鮮血,便在明蓮眼前倒了下來。

連遺言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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