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阿蓮想做什麽?”
明蓮沒說話,只是捏起了那只杯盞。指尖順着男人的脖頸一路滑下,皮膚相觸的感覺讓拓拔文夜稍稍眯了下眼睛,卻聽見她問:“閣主把阿蓮當玩物嗎?”
“在閣主眼裏,是不是只有臣服的人才會有價值?”
她說着卻把那只盛着青茶的杯盞貼到了他的唇邊,拓拔文夜略颔首配合着喝了下去。他似是有些受用又似是并無表情。只是擡手抓住了明蓮攥着杯盞的手腕:“誰惹你生氣了?”
明蓮不語,只是輕輕擡了下眼。那手中的杯盞霎時飛出,撞斷了卡在石縫間隙的銀鞭柄手。惑三‘啊’地便是一聲慘叫,眼看就要被下餃子,沸起來的岩漿已經漂上了他的靴子。人卻還在往下墜,一柄折扇猛地打來震到腰上。
惑三顫顫巍巍地張開眼,還好還好,不是閻王殿。
他吓得魂出七竅,對着上座狠狠磕頭。拓拔文夜将折扇收回來。表情略冷:“滾。”
“是是是屬下這就……”惑三哪裏還敢再待,頭也不回地跑了。
石門合上,明蓮退回原位禀拳:“屬下僭越,不過現今十一洲北境圖已取,下卷便也不難尋。阿蓮只想在尋到完整的圖例時能拿到解藥,和一條命。”
她沒說這條命是誰,拓拔文夜理所當然認為是惑三,畢竟被同級的門主這樣作踐換誰都會咽不下這口氣。
他倒是沒什麽所謂,只是惑三現在還有用。高階傀蛇即将現世,在此之前,惑三還得留着。
明蓮帶着北境的布防圖又下了山,好像此次回來只是找惑三算賬一般。出去以後,離極州最近的南北兩路都可以走,明蓮卻選擇了北邊。
白魚部的事,她得去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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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相殿矗立在大雪之間,由白魚部時代鎮守。
殿宇的面積其實并不算寬闊,但勝在往來供奉的香火旺盛。白色的牆檐裏栽着紅色的梅花。擡眼望過去,肅然又恢弘。
明嫣輕輕掀開了車帷的一角,這裏比想象中好像更生動些。
“公主要下去看看嗎?”
身後的人嗓音清淡,明嫣鬓邊的水仙蝶側了過來:“不會冒犯到你們的先祖?”
“公主是來聖都做客的上賓,不會冒犯。”
……
渠伊白先一步下去了,兩人同乘一架車輿。明嫣在裏面等了一會兒沒聽什麽動靜,正有些疑惑,便聽見外面傳進來的聲音:“殿下,可以了。”
明嫣走出去,北羌的車輿與京中的不太相同,套繩的是大象或者駱駝。比尋常馬車高出不少,卻沒有配備長凳。
因為她們都習慣騎馬出行。
明嫣本也想入鄉随俗,可那北羌的河曲甚是認主,最後還是乘了車輿。
明嫣掀開車簾一看,外面已經被人安置好了一側長凳。她動作稍滞,渠伊白已經向她伸手。
明嫣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明嫣被她牽着穩穩落了腳,可剛下來便聞到了空中一股難言的味道,連迎面撲來的雪粒也壓不住。也看見了候在旁邊的年輕少郎。
恪爾準還在軍中,是他的兒子帶着人過來迎接。恪爾懷吉的視線并沒有冒犯到明嫣,他只是很輕地看了她一眼便轉向了一旁站着的渠伊白。懷吉對着她單手斜在胸前行了個禮:“國相。”
“你父親呢?他身體可還康健?”
“父親他很好……”懷吉是個直性子,不太擅于隐藏。今日見到她便報上了白魚現今的掣肘:“只是部民們不太好。”
懷吉的話還沒說完,迎面卷來的風刮起了她們的圍領。那股難言的味道變得更明顯了些,讓明嫣分辨出來。
桐油?
“什麽味道?”
“什麽味道?”
兩人的聲音意外撞到一起,明嫣沒說話。懷吉接應:“是送往萬相殿的桐油,封漆用的。”
萬相殿的主殿及其餘偏殿經受風雪摧殘,牆體每年都會有不同程度的脫落。各殿內的梁木需要由專繕修補的畫匠補漆。這本是尋常的工事,可許是今年的漆油太過難聞,讓人有些忍不住側鼻。
“以前漆油的味道也這麽重嗎?”渠伊白似是随口問了一句。
懷吉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萬相殿:“原本是不會有這麽大的味道的,可是今年主奉殿的壁畫褪色太多。訂的漆油比往年多了些。”
他這麽一說,兩人都明白了。
即便是在南褚,顏色豔麗的漆油因為成分複雜,味道也多是難聞。而北羌境內缺乏這等産色的材料。在押運的途中稍一耽擱,時日增長,味道就會更加不好聞。
懷吉還想再多說些什麽,渠伊白卻已經将視線從大殿的主峰收了回來:“你剛才說部民不太好,是指的什麽?”
提到這個,懷吉的面色不由有些凝重。視線沒忍住帶了一眼明嫣,斟酌稍許到底如實報來:“部民們許多感染風寒,與互市那次相似得緊,源頭……”
懷吉說到這裏卻沒再開口。
“源頭為何?”渠伊白沒看他的表情都知道懷吉這會兒正斂着眉,她蹲下身撚了一把路過漆油駱車留下的碾痕,雪是新墊的,剛剛走過去的駱車卻沒留下太深的痕。
漆油比往年輕。
渠伊白拍拍手抖落了掌中的雪粒,還不待她站起來身後清貴的女聲卻先一步響起:“源頭是南褚。”
“你的意思是南褚染病的細作潛伏進白魚,把風寒疫病傳染給了百姓。借着白魚勢弱想趁虛而入?”
恪爾懷吉未料明嫣說得這般直白,稍稍愣了一下,但并未回應一句。
顯然就是這麽認為的。
明嫣看他這榆木般的态度并不惱怒,反而往前渡了一步:“那我問你,這裏面的主殿壁畫可是四月初修繕完成的?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懷吉嘴唇嗫嚅了下,想說不是。可主殿修繕是大事,要親自驗工。那天他也在,時間自然記得清楚。
正是四月初一。
可是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還不待懷吉想明白這個問題,明嫣卻又往前走了一步:“那我再問你,百姓感染類似互市當時的風寒,可也是在四月初旬?”
“這……”
“是或不是?”
“是……”
至此,懷吉徹底被問懵了圈。他能感覺到事情有些奇怪,但具體奇怪在哪兒卻又說不出來。可偏偏眼前這位從南褚來的美麗公主卻沒再問他什麽。
明嫣點到為止,事情的真相如何,已經很明顯了。
聰慧之人自然一點就通,渠伊白背着手走到明嫣旁邊,把話講細:“問題出在漆油之上,往年的漆油重,在雪地上的痕跡深。今年的卻很不同,質輕痕淺,被人調了包。有人借住漆油原本的氣味做掩,渾水摸魚。”
“不僅如此,這批漆油還是主殿修繕最主要的原料。當初互市飛雲關散出的疫情便是有人被罕見的焰尾蛇咬傷鬧出的風波。雖然最後由呈洲軍醫推行疫治所控制住了局勢,但是始終沒有找到焰尾的來源,也不知其蹤跡。”
如果有人有心作亂,未免不能得到焰尾蛇的毒液。而從現在白魚部民的染病程度來看,大多還只是風寒的程度,并沒有到不治而亡的地步。症狀都比較輕。
“萬相殿享奉香火,往來百姓甚多。主殿壁畫的顏料一旦被人做了手腳,疫病就能從這裏流出去。”
可偏偏,是輕症?
或許是那焰尾蛇毒摻了水。這樣的把戲倒也算不得什麽高深伎倆。明嫣之所以知道大殿竣工時日在四月初旬,是因為在來得路上,有關此次白魚疫病源自南褚的傳言就已經甚嚣塵上。她們早已有所耳聞,可是南褚的百姓都有戶籍可查,即便是流民,也在各州府有登記。傳言中是南褚染病細作混入白魚,只要與名冊一對便可辯出真假。
可背後之人明知這個破綻卻還是要唱一出戲引她們過來。
究竟是為了什麽?
明嫣想着垂眸思襯起來,從傳言伊始到恪爾準屯兵送信,渠伊白調糧入北中途糧草被截。繞行寒山到現在南北聯合走西線,這其中拖延最多的是什麽?
時間!
糟了,明嫣心下一沉,擡眼便見渠伊白神色微斂。兩人對視一眼,看來是想到了一處。
伺鷹從遠處飛來落到了渠伊白的肩上,帶回了屬于遠方的消息。勾羊部軍中有士兵夜中突然暴起連傷數人,而在此之前,這名士兵已染風寒半月。
她們這一遭,中套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聲北而擊南!
“給國主帶信,迅速調令南戰場軍醫全面發往溝羊。本相帶兵馳援于三日後過互市洲。疏散各部鄰城百姓非令不得出家,城門派駐鹿尋部鐵虎軍駐守。要速!”
渠伊白發完令轉身上馬,見明嫣一直看着自己。牽着缰繩對她露出一個淺薄的笑:“事出緊要,本相失陪還望殿下見諒。明日便會有人來同殿下接應,護送殿下回禾洲……”
“誰告訴你我要回去了?”
明嫣卻仰頭打斷她,絨白的披風下伸出一只纖臂:“渠伊白,不準丢下我。”
渠伊白看着眼下伸過來的那只女子潔白的掌心,冷峻的眉眼融了一絲冰雪,她俯身。
明嫣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她牽着手抱在了身前。渠伊白的胸膛環住了她,那唇與她離得極近,帶着一點描繪不清的熱意撩紅了她的耳。
她聽見她說——
“那殿下可坐穩了。”
明嫣攥緊馬鞍,渠伊白一揚馬鞭。
帶着她,踏雪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