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位是萬恒的嚴律師
第2章 第1章 這位是萬恒的嚴律師。
我回榕城這天太陽很烈。
方玉珩堵在二環,我在出口附近等了半小時,通過玻璃窗朝外看了半小時。
地面車多人多,接客的、送客的,有人臉上在笑,有人臉上在苦笑,還有人淚中帶笑。汽車的玻璃折射陽光,把各式各樣的笑折射進我眼睛,我把腦袋上的墨鏡取下來,架在鼻梁上。
方玉珩的電話打來了,他說:“我到了,你下到地下二層,b區那排黃色出租車後面有個雲随想支付的廣告立牌,我就停在牌子後面。”
我摘掉墨鏡,說:“其實你也不一定要親自來。”
方玉珩說:“那怎麽行,還是要來的。”他說,“要來的。”
我拖着二十八寸行李箱,坐電梯到地下二層,輕而易舉找到了那排黃色出租——我正好被它們擋住去路。
我擡頭看到了雲随想支付的廣告立牌,立柱遮住了一輛白色保時捷,方玉珩就在駕駛室裏,車窗開了一半,手機屏幕的光照着他的臉。
出租車首尾相連,貫穿地下停車場,像條黃金蟒,又像一列刷黃色油漆的火車。火車隔在我和方玉珩中間,每節“車廂”都貼得緊,暫時沒有能插空的地方。
這時,我身後沖出一個抱孩子的大姐,她急吼吼的,對着出租車打手勢,示意對方讓一讓、停一停,她說自己趕時間。
第一輛車裝沒看見,裝沒聽見,緊貼前車車尾過去了,留下一陣尾氣,好難聞。
大姐停了半拍,抓住時機大跨步挺身,趁後車司機走神,貼到間隙中,用一大一小兩具肉身,把刷黃色油漆的火車截成兩段。
後車司機踩下剎車,探出頭大罵:“找死啊!”
懷裏的孩子“哇”一聲哭了,大姐狠拍引擎蓋:“有你死得快!!?”
過往行人趁機擠入間隙,一個接一個,我也在其中。人越來越多,彙成潮流。出租車被人潮逼停,煩躁的滴滴聲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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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司機探出頭又罵:“都他媽的趕着投胎啊!”
我被他罵樂了,他說得挺對,我就是上趕着投胎,只不過暫時沒趕上。
我走到保時捷邊上,拉開車門,方玉珩放下手機看我。他好像這時才聽到周圍噪聲,嘟囔了一句:“怎麽這麽吵。”然後笑了笑,對我說:“好久不見。”
他下車,幫我搬行李。我在旁邊看他,看得心裏歡喜。
方玉珩穿襯衫西褲,襯衫扣子微微敞開,穿亮晶晶的皮鞋,很明顯是從公司過來。工作狂把工作放到一旁,特意來給我搬行李,我心裏很是滋味。
我覺得我有點喜歡他。
我把他趕去副駕,我說:“好久沒在國內開車了,你讓我上手适應适應。”
從地下駛向地面,我從機場開上高速公路,車裏的音樂切換到下一首,年輕的男歌手開始唱英文,聲音沙沙的,像糖,薄荷味。
方玉珩愛聽的還是那些歌,都是我推薦的。
他太長情了。
他可能也喜歡我。
喜悅只持續了一小段時間。在繞城高速,在距梨山休息站兩百米的地方,我被一輛路虎追尾。
我停下車,側頭去看後視鏡,一個高壯的光頭從路虎上下來,氣勢洶洶。緊接着,車門外響起敲擊聲,是光頭在錘門,十分用力,整個車子都在震。
我松開安全帶,方玉珩按住我,他說:“你別動,我去解決。”
我看着方玉珩從車前繞到左側,車子不再震動了,辱罵聲響起來。我搖下車窗對光頭說:“你別吵了,我報警了,等交警來裁定吧。”
光頭定定地看着我,沒說話。
看他消停了,我開門下車。路虎副駕也走下來一個中年女人,可能是光頭的朋友、同事、女朋友,或者他媽。
我無法判定任何中青年女性的年齡,好多女人都像嚴靳一樣,二十年共用一張臉,古怪難辨得很。
女人蹬着細高跟,噠噠走到我跟前,用尖銳的聲音罵,罵我不長眼。方玉珩把我攔到身後,讓女人注意言辭,這時光頭不樂意了,推搡了方玉珩一把。
我也不樂意了,報複性地推了光頭,我讓他老實點,我對他說:“別他媽動手動腳!”
光頭眉毛一橫,好嚣張,他扭動着五官說:“我就動!我就動!”揚起手來,甩出一個響亮的巴掌,正好落在我臉上。
我受不了這個氣,我怎麽可能去受一頭豬的氣。
我毫不猶豫地還手了,我對他又打又踢又踩,手腳并用、毫無章法,我摳他的眼皮,扯他的耳朵,抓他的鼻子和嘴角。
我的指甲差點斷了,我的指尖在他臉上蹭到油。太陽一照,還靈靈反光。
從絕對實力來講,我肯定打不過光頭。但他只是想洩憤,或是讓我“長點教訓”。機場的出租車司機都說,我是上趕着投胎的。
投胎我都不怕,我還怕他?
中年女人和方玉珩廢了很大力氣把我和光頭分開。
光頭對着手機仔細瞧他的花臉,女人回車上給他拿了一瓶水。光頭喝水潤嗓,過了半晌大概還是氣不過,他又開始出言不遜。普通話夾雜着西津方言,我聽不太懂,方玉珩能聽懂,他是在西津出生的。
我問:“他罵的什麽?”
“有媽生沒媽養之類的。”方玉珩皺了眉頭。
我彎腰脫鞋,朝光頭方向砸去,光是砸他還不夠,我想沖過去揍他。
方玉珩拉住我,搖頭,又充滿耐心地,給我理順亂飛的頭發,他走到對面去給我撿鞋子,又走回來給我穿鞋子。一切動作有條不紊,他說:“警察要來了,別跟他一般計較。”
我看着他,說:“你好大度。”
方玉珩笑了下:“只是能忍。”
追尾是小事,但因為打架,我回國第一天就進了派出所。我跟光頭在調解室內又吵了三四輪,把警察氣得直拍桌:“吼什麽?你們吼什麽!?”
拍桌子的聲音讓我想起停車場裏拍引擎蓋的大姐,繼而又想到出租車司機。我忽然回憶起來,出租車司機也是個光頭,我冷不丁笑了。
我的笑聲刺激了光頭的耳朵,剛被鎮壓下去的怒氣又燒起來,他指着我的鼻尖罵:“你他媽再笑!老子弄不死你我不姓張!”
我說:“戶政大廳就在隔壁,改名改姓都方便。”後來我才留意到,這孫子本來就不姓張。
光頭從座位上跳起來,警察拉他:“你給我好好坐下!亂說的什麽話!你要弄誰啊?你再說一遍!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行為?我告訴你,說這話對你沒好處!不要逞一時之氣!”又轉頭說我,“還有你!你不要拱火啊,你們是來調解的,不是來吵架的,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只圖口頭之快!說話做事都要考慮後果!”
方玉珩在旁默默無語,跟光頭同行的中年女人垮着臉,也不吭聲。
光頭咂了幾下嘴,很沉重地嘆氣,甚至嘆出了幾分委屈。他說:“這女的有毛病!我跟她講不通!我要找律師!讓我律師跟這瘋子聊!”
幾十歲的人了,屁大點事情還找律師。我對他這種行為嗤之以鼻,拿出手機開始玩換裝小游戲。
光頭的律師和兩小時前的方玉珩一樣,堵在二環街頭。
中年女人等得不耐煩,繞着長方形桌子轉圈,一會兒敲敲桌面,一會兒踢踢椅子腿,對整個屋裏的人都沒好臉色。
方玉珩看光頭找律師怕我吃虧,也給助理打電話,讓派個合适的人來。
然而我和他都沒想到,一個小時後,嚴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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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解室空氣悶,我提出要去外頭透口氣,我不是什麽危險犯人,警察沒攔我,光頭卻放心不下,非要跟着,他黏在我身後說:“臭娘們兒你死定了,別他媽想偷溜!”
我走到派出所門口抽煙,光頭看我抽煙心也癢,拍拍兩側褲兜,摸出一包中華,又在掌心抖了抖,彈出一根煙來。
他拿着打火機啪嗒兩下,火沒燃,他低聲罵了句。
我朝着前方吐了口煙,視線短暫朦胧了一秒,有個高挑影子從階梯往上走,煙霧散開,我看到了嚴靳的臉。
律師嘛,出入這種地方不奇怪,我以為他是來辦事的,本想遠遠地說句:“真巧。”光頭卻搶在我前面大喊了一聲:“嚴律!”喊得熱情洋溢、心花怒放、心馳神往。
他沿階梯小跑而下,又跟着嚴靳走回來,微拱着後背,有點亦步亦趨的意思。
兩人在我面前停下,光頭給嚴靳遞煙,嘿嘿笑着,殷切得不得了。先前打了兩次沒燃的打火機很識時務地冒出了小火苗,他用手掌虛掩住,聳起肩膀,作勢要給嚴靳點煙。
嚴靳擺手,問我:“方總呢?”
我伸手往裏指了指。
他看向光頭,問:“是你撞了她的車?”
“不是我的車,是方玉珩的車。”我說。
光頭收起打火機,幹巴巴笑,笑容遮住了他一閃而逝的驚愕。他的眼角擠滿褶皺,褶皺直飛後腦,連帶着頭皮都不平整:“易小姐和嚴律認識,就是自家人嘛!小事,都是小事,一切責任算我的!易小姐想要什麽補償,盡管說。”
光頭态度轉得飛快,他好像很怕嚴靳,但怕得太真誠,又有點類似于敬畏。我沒興趣細品他的心理活動,只想讓他馬上去隔壁大廳改名改姓。
我聽到嚴靳說:“責任還是得按事實劃分。”他又說,“黃總你這臉怎麽回事?”
光頭摸着眼角三道血痕,幹笑變讪笑,他解釋道,只是小打小鬧,只是不打不相識。又拼命遞眼神給我,我把視線挪開,徑直回了調解室。
光頭的律師後腳到了,我們雙方六人在調解室坐了十幾分鐘,簽完調解協議書,又聽了幾句批評教育。走的時候,方玉珩在大廳裏遇到熟人耽誤了,我跟嚴靳先去停車場等他。
期間光頭帶着中年女人開車離開,走之前他說,一定要請我吃飯賠罪,他遞給我名片,上面寫着“黃洪飛”。
我問嚴靳:“黃洪飛身邊的女人跟他什麽關系?”
嚴靳說:“是他大嫂。”
我睜大眼睛:“這年代還興續弦?”
“我只能說是,代為照顧。”
“他大哥很忙?”
“幾年前去世了。”
說到這,方玉珩來了。他面帶微笑,跟嚴靳握手:“實在沒想到,嚴律會親自過來,真是麻煩了。”又拍拍我肩膀,說:“休寧,這位是萬恒的嚴律師,你小時候應該見過。”
見過。當然見過。小時候見過,我十五歲跟他第一次見,長大後也見。
我看着嚴靳。我想起他在尼斯的海濱別墅,我們上次見面就在那裏,上上次見面還在那裏。幹的都是差不多的事,無非吃飯睡覺,過點日常生活,過點姓-生活。
每次都筋疲力盡,每次都瘦幾斤,每次都是最後一天上午十點他送我去機場,我搭同一班飛機回巴黎。
我摸着手裏的墨鏡,說:“大概吧,我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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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玉珩本想讓我跟嚴靳同行,讓嚴靳送我回家。我拒絕了,堅持要跟他去修車。
把車交到4s店,方玉珩帶我去附近商場吃飯,我們去了一家很普通的牛排館。這時候是下午三點,餐廳裏除了服務員,只有我們兩個。
他坐在我對面,暖黃的燈光照着他,把輪廓渲染得很柔和,柔和得不大真實。
他像是被回憶浸泡着,是我的回憶。
吃飯的時候,方玉珩說:“你沒有印象了嗎?初三那年,我十六歲生日,我帶你去東港放煙花,第二天我們一起看日出,趕海抓螃蟹。我問你,徹夜不歸,你爸爸媽媽會不會生氣,你說不會,你拜托三叔的朋友幫忙扯了謊。我問你,是哪個朋友啊,扯的什麽謊啊,你說,以前沒見過,好像叫嚴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