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息呢?

第19章 第 19 章 出息呢?

徐麗一路沉默地開車。

半個小時後,車停在醫院門口,她松開安全帶,卻久久沒有下車。

周珞石一直忐忑不安,看見她泛紅的眼角後,頓時慌亂:“媽,我真沒事兒,您別擔心。”

徐麗拿紙巾擦了擦眼角,平靜地說:“我對你沒有別的期待,只是希望你健康,開心。”

親生弟弟的去世終究是給家庭帶來了彌補不了的裂縫。剩下的人互相鼓勵互相扶持,用愛和理解作為粘合劑,牢牢地把大家緊密相連。

可裂縫會出現。

在他偶爾生病時,比如感冒,比如受傷,父母會異常緊張甚至失态。這是親生弟弟的離開給這個家庭留下的創傷性應激障礙。

周珞石理解一切,所以他從小就學散打,閑暇時去操場跑步和打球,鍛煉出一副健康體魄。他從小就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很少生病,更是從沒去過醫院。

他讨厭醫院,讨厭冰冰冷冷的儀器,讨厭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讨厭白大褂。

“弟弟說你星期六中午就吃不下東西,這都三天了。”徐麗平日說話輕言細語,溫柔耐心,此時卻冰冷又生氣,“如果不是弟弟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

周珞石輕聲勸道:“媽,沒事兒,這不是來醫院了嘛,我就是胃有點不舒服,醫生開點藥吃就好了,我保證不會有大問題。”

徐麗重複了一遍:“你知道,我對你沒有別的期待。”

“好啦好啦,我知道,保證長命百歲。”周珞石哄道,“五十年後我成了個老頭子,還要吃您做的鍋貼兒呢,一頓三十個。”

徐麗終于露出個微笑。

兩人下了車,周珞石一只手拎着徐麗的包,一只手攬着她的肩膀往門診部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哄:“現在九點,我保證晚上就好起來了,咱一家人吃夜宵去,我給您剝螃蟹剝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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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麗無奈:“行了,少說兩句,嘴唇都白了。”

周珞石嘿嘿一笑。

徐麗帶着他到大廳的長椅坐下,拿過皮包:“寶貝你在這等媽媽,媽媽去挂號。”

周珞石嗯了一聲,又說:“您別急,慢慢來。”

徐麗摸了摸他的頭發,去了挂號窗口,很快辦好了挂號、繳費和取號。

中途周珞石被叫去做胃鏡,長長的管子伸入他的喉口,他難受得生理性眼淚都出來了。做完後他整個人惡心得天旋地轉,怕徐麗擔心,扶着牆緩了好一會兒才走出胃鏡室。一邊走,一邊在心裏的小本本上給弟弟重重的記了一筆。

徐麗一直吊着心,直到醫生看完片子說沒有大礙,她才長長地松了口氣,整個人差點站不穩。

開了藥和吊瓶後,護士領着周珞石去病房輸液。針管紮入手腕靜脈,他又給弟弟記了一筆。這是他長到現在第一次做皮試,第一次輸液!這樣的第一次他一點也不想要!

徐麗坐在床邊,把他脫下的外套放在床頭,又給他掖了掖被子,揉了揉他的頭發:“難受就睡一會兒,打完藥就好了。”

周珞石沒什麽精神,擡了擡額頭任由媽媽摸頭發。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才像個十八歲的小少年:“嗯,您回去上課吧。”

“我讓弟弟過來守着你。”徐麗拿出手機。高三課程緊,她又是班主任,一旦缺課,她帶的班就跟不上進度。

周珞石立刻反對:“媽,六年級課程很重要,關系到升學考試,讓他好好聽課。”

徐麗一句話就讓他啞口無言:“寶貝,媽媽不想讓你一個人在醫院。”

她又說:“弟弟很擔心你,現在估計也沒辦法認真聽課。”

周珞石只好妥協了。

等徐麗離開後,他拿出手機,紮針的左手不便動彈,便用右手單手操作,把弟弟從黑名單裏放了出來,教弟弟今日份的成語。

【多此一舉】

他搜索了該成語的釋義,身殘志堅地用右手大拇指敲字:【多此一舉:指多餘的、沒有必要的動作。表示這一行動毫無必要。】

他明明再過兩天就好了,現在卻被拉到醫院,做了個不必要的胃鏡,紮了個不必要的針。媽媽還因此難過擔憂。這不是多此一舉是什麽?!

發完後,他再次把弟弟拉黑。

可也許是他動作慢,也許是對方一直盯着消息回複,在拉黑的前一秒,他看見聊天框右上角有紅色的新消息标志。

面無表情地想了兩秒,周珞石第二次把弟弟從黑名單放出。

【叛徒:哥哥,你身體好些,胃痛好些?我很快到,只剩三條街,帶來你愛的蘋果糖和撈招蛋奶。】

周珞石面無表情地看了幾秒,用右手大拇指打字:那叫醪糟。

打完想起他還在生氣,于是又删掉,第三次将弟弟拉黑。

他又困又難受,放下手機後,一閉眼就睡了過去。

迷糊中聽見病房們被推開,有人放輕腳步來到床邊。滑落的被子被拉到他下巴處,因紮針而冰涼僵硬的手被溫暖的掌心握住,被人用掌心的溫度暖着骨節和指尖。

再次醒來已是中午,周珞石一睜眼,發現病房裏站滿了人。熊勝林拎着花籃,孫海拎着果籃,向晚清拿着卷子和筆記。

周珞石:?

熊勝林誇張地叫道:“周哥,我的周哥!您怎麽就倒下了!”

孫海把果籃放在床頭,感慨地說:“要不是早上徐老師過來,我們都不知道你打架負傷了,你瞞挺好。”

周珞石:“……”

他用沒紮針的手撐着床想坐起,向晚清立刻放下卷子扶住他的肩膀,又幫他搖高了床。

周珞石說了句謝謝,目光在病房裏轉了一圈,沒看到那頭金發,他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我真沒事兒,你們太大驚小怪了。別站着了,坐吧,上午的課講了些啥?”

正說着話,病房門被推開,Bryan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進來,看到哥哥醒後他很驚喜:“哥哥,你好些嗎?”

周珞石冷淡地嗯了一聲,就又和熊勝林接着之前的話題聊。他那一聲很輕很冷,不仔細聽壓根聽不見,目光也壓根沒往弟弟身上去。

Bryan并不驚訝,他早就做好被哥哥冷落的準備。此時他端着熱好的醪糟蛋奶過去,趁談話的間隙低聲問道:“哥哥,喝一點好嗎?是你愛的。”

周珞石沒理他,卻在勺子遞到嘴邊時略微張開了嘴,喝下了熱騰騰的醪糟蛋奶。

Bryan很乖地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喂了他小半碗。Bryan和向晚清都見過他昨天吃啥吐啥的模樣,此時見他吃得下東西,都很欣慰。

“好了,你們快回去上課。”周珞石看了看表,“我明天就回來了。”

熊勝林說:“行,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嗯,好。”

一行人離開前,向晚清又說:“下午下課後我過來,給你帶那家的小米粥和牛肉餅。你還有沒有其他想吃的?”

周珞石說:“別來了班長,來回都要一個小時呢。你好好上晚自習,我明天就好了。”

向晚清很堅持:“你是為了我才受傷的,我當然要來看你。”

周珞石不喜歡和人争:“随你。”

大夥兒離開後,病房裏只剩下Bryan。周珞石壓根沒有和他說話的意思,翻了個身閉眼養神。

紮針的手被握住,手指小心地幫他按摩針孔附近的皮膚。

Bryan的聲音響起。

“哥哥,我錯了。”

“我只是擔心你非常。”

“不想讓哥哥難受。”

“我不是有意的。”

周珞石閉着眼睛不說話,一粒硬糖碰住他的嘴唇,他咬住含在嘴裏,蘋果味的糖漸漸驅散嘴裏藥水的苦味。

他翻了個身,背對着說話的人。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背後到了身前,說話聲又響起。

“我完全認識到錯誤,承擔哥哥的生氣。”

“等哥哥好起來,再教訓我,好嗎?”

周珞石一句話也不說,在藥水的作用下很快又睡了過去。

吊瓶挂完已是晚上,上完晚自習的徐麗開車接兄弟倆回家,在外錄歌的周慶恩竟也趕回來了。

徐麗給周珞石請了一周的假,讓他在家好好養身體。周珞石樂得清閑,喜滋滋地答應了。

周慶恩也請了假,按照醫囑,在家負責兒子的一日三餐,變着花樣兒用醫生允許的食材做好吃的。

幾天下來,周珞石就重了兩三斤。

向晚清每天傍晚來看他,給他帶來卷子和作業,講班上的趣事。有時帶來那家的牛肉餅,見他吃完,向晚清就很開心。

一切都很好,但和弟弟的單方面冷戰仍在繼續——

從這個冬天開始,周珞石沒鎖過卧室門,習慣了弟弟時不時的爬床。尤其是他身體不适的那幾天,弟弟總是半夜溜過來給他揉胃倒水蓋被子。現在他的卧室門重新反鎖了。

吃了幾次閉門羹後,Bryan如打不倒的小狗般,展現了驚人的見縫插針能力。門偶爾開幾分鐘,他就能迅速抓住機會,進去把被子疊了,把垃圾袋子換了,把道歉信放在枕頭下或床邊。

微信被拉黑,可手機號還在。他锲而不舍地通過手機短信向哥哥承認錯誤,在短信框裏輸入長長的真情實感的剖白和文章,或許有語法錯誤,但情感無比真誠。

很多年後,周珞石想,他從未在學生時代被情書或表白感動,或許就是因為那一段段通過短信發送的剖白,已經超越了愛情這種情感的濃度阈值,讓他再也難以被他人感動。

到了周五下午,徐麗要去參加教師聚餐,囑咐周珞石去學校接弟弟放學。

“弟弟今天要留下來打掃衛生,畫黑板報,估計會弄到很晚。”徐麗說,“你去接他,順便出去活動活動。”

周珞石正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面應下,一面打算發個消息讓人自己回來。

電視上卻正在播放一條新聞。

【連環殺人案兇手XXX已潛逃至A市,望廣大市民注意安全,不建議晚上在外單獨停留,在兇手落網前……】

*

畫完藝術節的黑板報,Bryan走出教室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周五夜晚的校園漆黑安靜,一個人也沒有,只剩孤零零的路燈立在草叢邊,投下黯淡的光影。

噠噠的腳步聲響在空曠的道路上,頗有些駭人。

Bryan拿出手機打算打車,卻見一顆瓶蓋兒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打着旋滑過來,将将好停在他的面前。

不遠處的牆壁前,周珞石正閑閑地倚在那裏,手指間煙火明滅,映出一抹橘紅,白色的煙霧在夜色中如有實體。

驚喜從天而降:“哥哥!”

周珞石依然沒有理他的意思,在他撲過來前示意他停下。

Bryan心領神會,站在原地,背了語文課上剛學的詩詞,字正腔圓。

周珞石将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尖碾滅,又撿起來扔進垃圾桶,終于開口:“你知道錯在哪裏嗎?”

将近四天來哥哥第一次和他說話,Bryan激動得打擺子,撲過去抱住哥哥的腰,幸福的把下巴貼在哥哥胸口,結結巴巴:“全、全都錯了,哥哥教訓我,懲罰我,我全部錯了。”

周珞石啧了一聲,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擡擡:“出息呢?”

“不、不知道。”Bryan說,“沒、沒有……出息,在哪裏我能找到出息?哥哥,你身體好了嗎?吃飯正常嗎?”

“嗯。”

Bryan虔誠地又說:“我錯誤得厲害,請哥哥教我。”

周珞石認真地說:“真正的錯誤只有一點,你不應該越級彙報。”

他研究兒童教育好多年,越級彙報,這是往後職場生活中的大忌。他并沒有幼稚到和弟弟賭氣,而是希望能讓弟弟在小時候,以較小的代價領悟這一點。否則以後到了職場,付出的代價可就大了。

周珞石滿意地在心裏點點頭,他是個好哥哥,弟弟也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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