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吃過的

第25章 第 25 章 我吃過的

換做學生時代的周珞石, 聽到這樣的問題,最好的情況是一臉無語地轉身離開,最壞的情況是罵一句神經病再離開。他從小就讨厭向人解釋。

可是現在, 他甚至沒讓“你有病吧”的表情在臉上挂多久,就非常好玩的輕笑了一下。

“因為在昨天, 資料查詢和推理分析已經完成,今天不過是實地驗證。”他轉身向外走去。

Bryan緊跟在他身後, 神情幾不可見的放松了下來, 聲音卻仍然緊繃:“拜訪妻女,為什麽?你從來,不做事情, 那些, 多此一舉。”

多此一舉。

這四個字他重重咬牙。

第一次學會這個成語時, 他帶着醪糟蛋奶與蘋果糖, 趕去醫院。

被他哥狠狠地無視了一個星期。

他記憶極深。

周珞石說:“或許因為愧疚吧。”

“愧疚?”Bryan重複道,緊盯着他的背影, “愧疚,你會?你的愧疚,會出生在抛棄我的時間嗎?會嗎?”

周珞石拉開車門, 從儲物箱裏拿出一顆薄荷糖,嘎吱嘎吱嚼來吃了。他倚着車身安靜地看着面前的人, 似乎在思索, 又似乎在審視。

Bryan被他的目光看得喉嚨發緊,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冷冷一笑,又說:“姓黃的老男人,比我重要很, 在你心裏?”

沉默。

一秒,兩秒,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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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每過一秒,Bryan的心就沉得越厲害,他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人,眼眶酸澀。

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周珞石終于開口。

“不要一天到晚東想西想亂想瞎想,那是三流言情小說劇情。”周珞石向前一步,掌心虛握了一下弟弟的手肘,一路向下劃過小臂,握住他的手腕讓他攤開手心。而後往那手心裏拍了顆薄荷糖,“吃糖。”

手腕的溫度一觸即松,Bryan愣了一下,周珞石已經松開他的手腕,往工廠裏走去。

他低頭看向掌心,綠色的塑料包裝紙裏,靜靜的躺着一顆淡綠色薄荷糖。糖紙上印着踢足球的小孩。和他當年買的蘋果糖是同一個牌子,不過蘋果糖的包裝是紅色的。

他摸着手腕上殘留的溫度,在原地站了許久,把糖裝進衣兜裏。

去市分局錄完口供,天已經黑了。

“周哥,黃岐要見你。”熊勝林走過來,“領導同意了。”

坐在審訊室外長椅上的周珞石毫不意外,起身向關押室走去:“能不錄音麽?”

“半個小時內,沒問題。”熊勝林說,“反正他該招的全招了,證據鏈完整,不需要再補充證據。”

走到門口,熊勝林又說:“等你出來我請客吃飯去,剛好咱弟弟回來了,哥幾個也好久沒聚過了。”

“行。”

聽到開門聲,房間裏的黃岐擡頭看來。他神情疲憊,胡子拉碴,坐在那裏如一團松散的黃油。

兩人明明早晨才見過,再次見面,一切都已經不同。

“周先生,我信任你,把你當成唯一的說話對象,連老婆我都一個字不說。我這輩子從沒信任過誰!沒想到你和警察是一夥的。”黃岐憤恨地說,“你們這些上等人,看着我們下層人士在生活的泥潭裏像狗一樣打滾,是不是很好笑?”

周珞石拉開椅子,與他隔桌而坐,安靜地看着他,像是在認真傾聽。

此情此景像極了仍在咨詢室內。

黃岐對上他的目光,突然崩潰地流淚:“我還有老婆,我還有女兒,我坐牢去了,她們怎麽辦!你說啊!我女兒才讀五年級,她還那麽小!”

“兩個月前,我殺了那狗娘養的主管,連續做了好幾天噩夢。我去寺廟上香,在寺廟的登記處,我看到了周先生你的名字和電話。寺廟工作人員告訴我,你主動和寺廟合作,為走投無路的人提供免費的心理咨詢服務。”

“于是我找到了你。你耐心幫助我,開導我,我明明都已經好了,錢也攢夠了,下個月就能帶着老婆女兒搬去市裏,一切都在變好。為什麽偏偏是你害我!你明明可以保守秘密,這是你們的行業規範!”

話說到最後,黃岐聲嘶力竭,淚如雨下,癱在椅子上大口喘氣。

周珞石沒什麽表情地聽他發洩,末了把桌上的紙巾向前推推:“冷靜了?”

黃岐用帶着手铐的右手扯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通紅的眼眶。中年人連憤怒都是軟弱的,發洩過後,又變成了唯唯諾諾的人。

“你在這裏,是因為你想來,不是麽?”

黃岐擡頭瞪視着面前的人。

“半個月前,你特意問我大學是不是念過化學專業。”周珞石姿勢放松地背靠座椅,他似乎是不太想與飽含絕望的眼睛對視,便略微轉頭看向牆上的鐵窗,“然後,你告訴我,夢中總是彌漫着雨後泥土的香味。”

他轉頭看向黃岐:“黃先生,線索是你遞給我的。”

黃岐的肩膀顫了顫,半晌後,他無力地垂下頭去。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還剩二十分鐘,于是他耐心等待。

漫長的沉默後。

“我……我以為我可以當做沒發生,可是不行。我也恨我自己,明明一切都好轉了,卻仍被那該死的良心操控。”黃岐頹然地說,“周先生,你說人為什麽要有良心?明明是他的錯,全部是他的錯!為什麽他還要在夢中糾纏我?!”

“良心,是區別人與禽獸的标準。”周珞石說,“你和妻子,把樂樂教得很好。這就是良心的用處。”

黃岐眼睛一亮,卻又黯淡下去:“你見過她們了?”

“嗯。”周珞石說,“我有一位很優秀的律師朋友,他會為你提供法律服務。等你出來,或許能看到樂樂上大學。”

黃岐沉默了許久,道:“對不起,周先生。剛才我情緒控制不住,是沖我自己,不是沖您。我感謝您,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

“沒關系。”

“我攢夠了首付的錢,銀行卡埋在筒子樓後面的樹底下。裏面除了首付的錢,還有我準備付給您的咨詢費。”

周珞石說:“你并不需要向我支付費用。”

“請收下吧。”黃岐說,“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在泥潭裏打滾,卻能分清好壞的。對壞人就捅一刀,對恩人要報答。你剛才不是說過嗎?良心是人獨有的。”

周珞石安靜地看着他,道:“明天上午,你的妻女會過來。”

黃岐的脊背彎下去,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是我拖累了她們,以後我不在了,她們該怎麽辦……”

周珞石道:“你不用擔心,也不要以己度人,先入為主地去替她們安排情緒。你只是攤開事實,她們自會有評判。至于其他的,我認為她們搬入城裏後會過得很好。”他想起那破舊卻整潔的小家,溫柔的中年女人與聰慧好奇的樂樂。

他看了看時間,三十分鐘到了。他站起身來,把椅子推入桌下:“等探視時間,我會再來看你一次。”

走到門口,卻聽身後傳來聲音:“周先生,我能不能問最後一個問題?”

周珞石停下腳步。

“您為什麽要和寺廟合作,向走投無路的人免費提供心理咨詢服務?”

他握住門把的手一頓,沉默了幾秒後開口道:“很多年前,我在寺廟裏住過一段時間,認識了一個很好的人。我沒能在她自殺前捕捉到征兆,也沒能看出她笑容背後的勉強,導致她自殺身亡。”

黃岐說:“可那不是您的錯,真正想死的人是攔不住的。”

周珞石推門離開。

時隔多年,Bryan再次看見狐朋狗友齊聚一堂。除了早已見過面的孫海和熊勝林,竟然還有向晚清。

一見到這個人,Bryan的臉立刻變得比鍋底還黑。他現在一黑臉,自然有了不怒而威的氣勢,其他人都不太敢逗他了。

他本來就不想說話,因為周珞石總是對他的蹩腳漢語露出嫌棄的表情。他面上冷如冰霜,心裏的委屈和憤恨早就掀起好幾撥驚濤駭浪了。

趁着衆人說笑談話時,他聯系上了許多年前的語文林老師。老先生如今已退休,在家裏養貓逗狗養花弄草,閑得不行,回消息老快。

【希望您軀體完好。是否那裏有這樣的成語,形容一個人,臉皮厚,堅持跟蹤。】

林老師回複:活人還是死人。

Bryan咬牙切齒地敲字:死人。

林老師:陰魂不散。

Bryan在心裏重複,陰魂不散的老菜幫子。

向晚清的聲音剛好響起:“難得你主動聯系我一次。這樣,我做他的辯護律師,免費,自願,你給我親一下,怎麽樣?”

Bryan忍得肺都快爆了,才克制住了讓暗處的保镖爆他頭的沖動。

周珞石罵:“滾蛋。你放過我行不行,多少年了?”

向晚清沖他抛了個眼波:“我就守着,怎麽着?你不還沒結婚嗎?親一下又不犯法。”

此人竟是完全放飛了天性,孫海和熊勝林顯然早就習慣了此人的做派,竟能在如此虎狼之詞下,面不改色地繼續喝酒。

Bryan吃藥沒胃口,不想吃飯,也不想讓別人看出他的不對勁,便夾了一大堆蝦在盤子裏,一顆一顆剝出來。

周珞石吃蝦可挑剔,有一點點蝦線都不吃。

Bryan說服自己,剝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吃飯。他冷着臉剔幹淨蝦線,把一整盤蝦放進旁邊人的碗裏,起身去了衛生間。

他捧起冷水沖了把臉,想起向晚清的種種言語,新仇加上舊恨,他心裏的煩躁與暴戾幾乎控制不住。

保镖從暗處出現,遞來一個白色藥瓶,又退回黑暗中。

他任由苦澀的藥片化在舌尖,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你在吃什麽藥?”

Bryan猛地睜開眼,下意識道:“沒、沒什麽。”

周珞石雙手抱胸靠在門口,挑了挑眉,不語地盯着他。

Bryan偏開頭去,避開他的目光:“極其普通治胃痛的,藥。”

“你胃不舒服嗎?”周珞石皺眉向他走去,“所以不吃飯?”

“沒有不吃飯。在吃飯。”

周珞石走到他身前,直到兩人快貼在一起,仍在往前。Bryan下意識屏住呼吸後退,直到身體抵上洗手池。

周珞石伸手拍了拍弟弟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從肩膀到腰。

兩人站得很近,呼吸可聞。溫熱的手掌落在身上,Bryan全身僵住,像被注入了超高劑量的麻醉劑,被哥哥碰過的半邊身體都又僵又麻。

“好了。”周珞石退後一步,“等我一下。”

他走入廁所隔間,從到手的白色藥瓶中倒出一顆,把藥片、瓶身的大串德文拍照發給一位醫生朋友。而後他走出廁所,很自然地攬住弟弟的肩膀:“走。”

Bryan剛才的半邊身體還沒恢複知覺,現在另外半邊也麻痹了。他像個剛學會走路的機器人,精神恍惚、同手同腳地被哥哥帶着往前走。

回到餐桌前,周珞石的手臂下滑,極其娴熟地挑開弟弟的衣兜,把白色藥瓶放了回去。

一直到吃完飯離開餐廳,站在冬季的冷風中,Bryan才堪堪恢複知覺,也恢複了理智。

“哥哥,我說過要帶走你。”他說,“你不能,從我的目光範圍失去。”

周珞石已經看到了醫生朋友發來的藥物說明,那是一種用于情緒鎮靜和控制的極強處方藥,有資質開這種藥物的執業醫師全球不超過三位數。

“你想讓我和你去什麽地方?”他耐心地問,“你知道,我有工作。”

Bryan的神情略松,說話也流利了起來:“在工作被完成前,你在我的目光範圍裏。”

他帶着周珞石去了一家酒店。

在A國的學習告一段落後,掌權人給了他一些錢財與權力。他用家族的人脈在中國找到了代理人,讓代理人按他給出的方案運營酒店。幾年過去,他的酒店已經開遍了地圖版圖。

兩人乘坐電梯到了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

一起住酒店這樣的事情,過去早已發生過無數次。周珞石并不介意,累了一天,他老神在在地去浴室洗澡。

Bryan剛吃了藥,情緒并不穩定,浴室門關上的那一刻,他雙眸幾乎要瞪出血來。幾秒後,他跑過去瘋狂地敲門。

周珞石打開門:“怎麽了?”

Bryan深深喘了幾口氣,飲鸩止渴般盯着眼前的人:“我要看着你,哥哥,你不許關門。”

周珞石的目光從他充血的眼睛上掃過。

“還是說,半個月,今天?你要do it yourself?”

周珞石笑了一下:“你記性真好。”

Bryan咬牙切齒:“我又不是沒吃過,看看,又能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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