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想吻我嗎?
第36章 第 36 章 想吻我嗎?
人來人往中, 黑色長椅無聲伫立,一如七年前那個初雪的夜晚。
那一夜。
華燈初上,行人匆匆。
身邊放着一箱猕猴桃, 身後是那棟氣派的經紀公司大樓。周珞石安靜地坐在黑色長椅上,他想了很多, 卻又什麽也沒想。
他想起半夜時落在下颌與側臉的吻,青澀的, 熱切的, 依戀的。他有時會醒,更多時不會。即使醒着,他也不會躲避。他從不是會“避嫌”的人, 沒有必要。
但他同樣也不會回應。
因為他也不知道這算是什麽。
有幾次他下定決心要仔細想一想, 可一沾枕頭就立刻睡死。白天要應對的事情太多, 他太疲憊, 晚上一碰床就自動關機,連入睡的階段都省去了。
于是他沒有時間去想。
他只是隐隐覺得, 在這個最難熬的寒冷冬天裏,他需要一份這樣的熱情,無論是親情, 友情,還是愛情。
他又想到經紀公司大樓頂層的辦公室, 一個小時前, 林總吸着煙,微笑着對他說,不行。即使在他說出了那句請求後。
身後的音樂還在飄蕩,路上的行人卻已寥寥無幾。
輕盈的觸感落在睫毛上,周珞石略一擡眼, 發現下雪了。今年的初雪,來得格外早。
褲兜裏的手機還在不時震動,他沒有去管,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與夜色融為一體,直到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中途一位女孩路過,往長椅上放了一把傘。看了看他,離開了。
Advertisement
又有一只黑色斑點狗路過,蹭了蹭他的褲腿。周珞石給了它一顆猕猴桃,它聞了聞,離開了。
也有幾輛出租車停下,問過之後,離開了。
直到褲兜裏的手機因震動而發燙,周珞石才用凍僵的手指拿出手機,接通了電話。
“哥哥,你在哪裏?”對面的聲音焦急不已,“已經很晚了,我去接你,好嗎?”
“你有沒有吃飯?餓嗎?哥哥?”
“哥哥,你冷不冷?”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原來他已經在這裏坐了三個小時,時間已過了八點。
“哥哥?你在嗎?”
“嗯。”周珞石說,“那你來吧。”
他說了地址。
“哥哥,我馬上到!”對面傳來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哥哥,可以保持通話嗎?”
周珞石說:“行。”
幾分鐘後,那邊傳來聲音:“我上出租車了,哥哥,和我說話,好嗎?”
周珞石擡頭看向天空,說:“下雪了。”
“對,對,下雪了。哥哥,我們沐浴雪,一起。我忘記傘,你也從來沒有傘。”
周珞石看了看座椅:“我有傘。”
他向後靠着椅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弟弟閑聊着。
“你冷嗎,哥哥?”Bryan說,“馬上就不冷了。”
周珞石說:“嗯。”
“你想吃什麽?哥哥?我們去吃飯。”
“都行。”
“有沒有一點點的偏好呢,哥哥?”
不遠處的小推車在賣烤紅薯,熱氣騰騰,飄着幾縷白霧。
周珞石突然感覺到了餓。
“烤紅薯吧。”
“好的,好的!哥哥,請等待我。”
十分鐘後,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Bryan從車上跳下來。
“哥哥!”
周珞石擡頭看着他,想起深夜裏的那些親吻。
Bryan小跑過來,手裏拿着圍巾,周珞石略低下頭任由他動作。Bryan把圍巾在他脖子上纏了一圈,又繞到前面,松松打了個結,脖子便被遮得嚴嚴實實了。
“媽媽教學我,系圍巾。”
周珞石笑了一下:“嗯。”
他一向不愛多穿衣服,大冬天也只穿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秋衣和秋褲這種東西更是壓根不會想。此時暖絨絨的圍巾裹住他的脖子,他才後知後覺感受到了冷意。
他全身都凍僵了。
“哥哥……”
Bryan心疼地捧住他的臉,用掌心輕輕揉搓。
周珞石閉上眼睛,雪花在他睫毛上融化。溫暖的手心拂過他的眉骨、鼻尖、下颌,突然間額頭一熱,是一個吻。
他睜開眼。
Bryan紅着臉,心虛地移開目光:“哥哥,我去買烤紅薯。”
他跑去街邊,很快就舉着兩個烤紅薯回來。
凍僵的手裏被塞入了熱騰騰的烤紅薯。
“哥哥,你暖手在先。”Bryan蹲下身去,抱住他的腿,“是非常冷嗎,哥哥?”
是挺冷的,周珞石想。
Bryan專心地幫他暖腿,用掌心攏住他的腳腕,捂熱了後又往上,隔着褲子揉搓他的小腿肚,一點一點到膝蓋。
“好了。”周珞石動了動膝蓋,頂了頂弟弟的下巴,“吃紅薯。”
Bryan很乖地哦了一聲,摘掉他褲腳上的幾根狗毛,最後又拍了拍灰塵,站起身來。
周珞石伸手一拽,把人拽到大腿上側坐着。
Bryan受寵若驚:“哥、哥哥?”
周珞石把紅薯往他手裏一塞:“我餓了。”
Bryan迅速剝掉外殼,把黃澄澄、冒着熱氣的紅薯遞到他嘴邊。
周珞石咬了一口,嘶聲道:“燙。”
Bryan湊到他臉前,對着他的嘴唇吹氣。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嘴唇越貼越近。
就在雙唇快要貼上的時候,周珞石伸出食指,貼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安分一點。”
Bryan嘿嘿笑着:“好溫柔啊,老公。怎麽這麽溫柔?清風明月總纏綿,夜夜流光相皎潔,你與我。”
周珞石說:“從哪學的半吊子詩句。”
“語文林老師。”Bryan說,“學富五車的語文林老師,左手托天文,右手舉地理,腳踩大唐盛世,拳打鎮關西。他耐心非常,愛國敬業,誠信友善,自由平等。如此耐心,是因為成語和詩詞養人嗎?又或者,因為兼濟蒼生,公正法治。”
周珞石啃了小半顆紅薯,涼涼地說:“因為媽每年給他送一箱茅臺,讓他特殊關照你,他是個老酒鬼。”
Bryan幹巴巴地哦了一聲:“那、那真是遺憾,竟是付費服務,哈哈、哈。我将多多學習成語,向他,賺回本錢。”
兩人坐在初雪中,一人一口,分吃完了兩顆紅薯。
誰也沒有想去撐傘,于是兩人的發頂和肩頭都落了一層薄雪。
Bryan湊上去抱住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心髒的位置,問:“你這裏難受嗎,哥哥?跟我說說,好嗎?”
周珞石安靜地看着他,問:“你喜歡我?”
過去提起這個話題,他總是嗤笑,不屑一顧,壓根不放在心上。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問出口,問一個與他相同的人,而非問一只年幼無能的貓貓狗狗。
“我并不止喜歡您。”Bryan嚴肅答道,“我愛您。”
周珞石笑了一下,向後微靠,手臂橫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握住弟弟的腰身:“那你對我表白吧。”
Bryan立刻正襟危坐,字正腔圓:“哥哥,您是那樣的英俊,帥氣,溫柔,強大,樂觀,堅強,友善,誠信,我……”
強大。
可他并不強大。
周珞石想起他拎着男人的後頸往牆上撞的畫面,鮮血順着額頭滴落。他又想起林總吐出煙霧的樣子,微笑着對他說,不行。
他不強大,他懦弱而無力。
他承擔不起這樣的仰慕。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Bryan還在滔滔不絕:“……與君世世為夫妻,更結來生……”
“噓。”周珞石輕聲道,用食指點住弟弟的嘴唇,“我不想聽浮誇的。”
Bryan愣了愣,突然正色下來。那些為了表白而努力學習的成語和詩句,一瞬間全部從腦海裏消失。
甚至連漢語也全部忘記。
似乎知道不會被拒絕,他湊上去,輕輕的、輕輕的親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薄唇,嘗到了烤紅薯的甜味。
這個吻如雪落無聲。
他說得很慢,很堅定:“I love you, with every single beat of my heart.”
周珞石并沒有躲開,他從來不是會躲避親吻的人,那樣太不男人。他只會痛揍想吻他的人,可是他現在很累。
他任由弟弟柔軟的唇貼近又離開,并未回應,也并未拒絕。
“想約會嗎?”周珞石問。
Bryan愣住,随即激動得全身發抖:“Cannnnnn……I?可、可以嗎,哥哥?我真的、真的可……可以嗎?”
周珞石站起身來:“你回答想與不想,我來決定能與不能。”
Bryan暈乎乎地抱住他的手臂:“Yesyesyesyesyes!想,想想想想想,老公,嘿嘿,約會……老公!”
“先去吃東西。”
兩人乘車來到夜市。
冬季的夜市熱鬧極了,九十點正是人流最為繁忙的時間,初雪增趣。小吃攤位連成長龍,冒着熱氣騰騰的白霧。
兄弟倆配合娴熟,分工明确,周珞石排隊買烤生蚝時,Bryan在章魚小丸子的攤前排隊。
“哥哥,是沙拉醬。”
Bryan用牙簽戳起一顆章魚小丸子,周珞石微低下頭咬住,感受着脆脆彈彈的章魚塊在口中跳動,酥香脆爽。
他把手裏的烤腸遞過去,Bryan咬了一口,眼睛發亮:“嘿嘿,老公。”
兩人端着烤好的生蚝,揀了張角落的小桌板坐下。
Bryan一路笑容沒停過,不顧剛烤好的生蚝燙手,夾起浸潤了小米辣和小蔥的生蚝肉遞到哥哥嘴邊,又捏着殼的邊緣:“哥哥,湯汁很鮮。”
周珞石喝下了遞到唇邊的湯汁,捏住弟弟的手指:“燙紅了?”
“沒感覺。”Bryan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把手指伸過去,“老公,吹一下。”
周珞石對着他指尖吹了口氣。
Bryan暈暈乎乎:“老公,再、再舔一下!”
周珞石嗤笑,撥開他的手指:“得寸進尺。”
旁邊桌的一對閨蜜聽到這稱呼,頻頻地看過來。
Bryan字正腔圓的對她們說:“我的老公,他曾經是我的哥哥,是我的god,現在是我的老公。”
那對閨蜜嘿嘿笑着:“你老公真帥!”
Bryan驕傲地揚起頭:“Absolutely!”
周珞石安靜地用筷子撥弄着紙碗中的烤冷面,想起多年前他帶着弟弟進入卧室的那個遙遠的夜晚。他拿出一張鬼畫符般的紙,上面寫着,兄為弟綱。
那時他不會英語,弟弟不會漢語,交流起來那樣的費勁。
他說得口幹舌燥,也沒能解釋明白“綱”是何意,他翻遍了自己匮乏的單詞庫,說出了god這個詞。
八歲的外國小朋友嚴肅地重複了一遍:“You are my god.”
七年過去了。
周珞石想,他不是god,就算過去是,如今也隕落了。
頂層的豪華辦公室裏,林總緩緩吐出一口煙霧,對他說,不行。
那是他第一次彎下脊梁,那是青年人寧可斷裂也不肯彎曲的脊梁。
可他依然無法拿回父親的遺作。
這或許只是咖啡館那位老人一點小小的授意,他就已經潰不成軍。
一顆堅定的心能處理所有的意外,踢開所有的障礙。可自從父母離開後,他的心就已經凍住,又在今天下午碎成了渣滓。
在他找回這顆心以前,他沒有辦法再承擔任何愛意了。
無法給予,更無法接受。
接受的前提是配得感,他本來有很多的配得感,因為他從小就被很多人愛着。可是随着自尊的破碎,配得感消失不見。
“哥哥?”
嘴唇上一陣冰涼,周珞石擡起頭來,Bryan正舉着草莓糖葫蘆遞到他嘴邊。草莓外覆着一層薄薄的糖霜,香甜直撲鼻腔。
“哥哥,咬上面,草莓尖尖。”
周珞石咬了一口,汁水在嘴裏爆開,裹着糖霜,甜美極了。
Bryan幸福地咬掉剩下的部分,笑嘿嘿地說:“我吃草莓屁股。”
兩人吃完了桌上的東西,又沿着夜市繼續逛去,直到吃撐。
Bryan抱着他的手臂:“哥哥,你累了,回家休息,好嗎?我為您放洗澡水。”
周珞石擡了下眼,平淡地說:“不是約會麽?想看電影嗎?”
“我覺得你很累,哥哥。”
“我不累。”
“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情,哥哥,你想讓我沉默,我就緊閉嘴。”
周珞石彈了彈他的額頭:“我想看電影。”
打車去了電影院,選了一部恐怖片。周珞石本想做一個合格的約會對象,可他還是睡着了。再醒來時燈光亮着,熒幕上滾動着演職員表。
他靠在弟弟的肩膀上,左手被弟弟攏在掌心,以極其珍視的力道。
“哥哥?”耳邊傳來低聲,或許是意識到了即将發生什麽,那聲音有些緊繃,“心裏難受的話,請對我傾訴,好嗎?”
周珞石在心裏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揉了揉臉,坐直身體:“只是困了。抱歉。”
“哥哥永遠不需要對我道歉。只要哥哥別不要我。”Bryan把熱奶茶遞到他嘴邊,“喝一點,好嗎?”
周珞石咬住吸管,喝光了奶茶,把杯子捏扁丢入旁邊的垃圾桶,他看了看時間,淩晨1點。
“隔壁市最近建了個夜游園,有射擊,溜冰,攀岩什麽的,聽說半夜最熱鬧,想去嗎?”他回憶着約會常去的地點。
Bryan緊張地看着他:“哥哥,回家好嗎?綠茶剛才打來電話,問我們在哪裏。”
周珞石說:“跟他說我們出去玩了。”
“嗯,嗯,我已經這樣告知。”他說,“哥哥累了,回家好嗎?我放洗澡水,給哥哥捏肩,捶腿。”
“我不累,睡飽了。”
走出電影院,鵝毛大雪飄落,輕盈地落在樹木與屋頂。
周珞石說:“夜游園裏可以溜冰,想去玩嗎?”
Bryan嘗試了幾次後,知道無法說服他,便順着他的話:“我在哥哥身邊。”
周珞石攔了輛出租車,報了地點。
司機說:“太遠了,回來空車,油不夠燒啊!”
“給你五百。”周珞石把弟弟推上車,“開穩點。”
按市場價來回也就四百而已,司機興奮地吆喝了一聲:“好嘞,咱立刻出發!”
淩晨三點,兄弟倆來到夜游園門口。
這座新落成的樂園燈火輝煌,随處可見五顏六色的冰雕。小孩兒們舉着冰激淩咯咯笑着,你追我趕,熱鬧得不像話。
周珞石說:“想玩什麽?那邊有溜冰場,會玩嗎?我可以教你,學不會,我今天也不罵你。”
Bryan拉住他的手,偷偷看了看他的側臉,指了指摩天輪:“那個可以嗎?”
周珞石皺了皺眉,滿眼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你喜歡這種玩意兒?”
Bryan說:“想和哥哥。好嗎,老公?”
周珞石默然地想起,這一趟是約會。他是個糟糕極了的約會對象。
“行吧。”
買了票後,進入包間,摩天輪緩緩轉動。
摩天輪升高,整座城市的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周珞石從小就讨厭一切慢悠悠的東西,摩天輪這蝸牛般的速度讓他煩躁不已。等了大概一個世紀,他們的小包間終于到了最頂部。
而他的耐心也已經告罄。
不要再拖了。
他心中暗道。
他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性子,這是第一次,一句話在心裏憋了好幾個小時。
他看向身邊的人。
Bryan的表情三分幸福三分依戀,剩下四分是擔憂與不安。
周珞石漫不經心地說:“想吻我嗎?”
Bryan的神情空白了一瞬,而後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可、可以嗎,哥哥?”
“我說過了,你決定想與不想。”周珞石說,“我決定能與不能。”
Bryan挪到他的腿上坐下,虔誠地靠近,在摩天輪升到最頂部的時候,把唇貼了上去。
周珞石似乎是冷,似乎是累,又似乎是太過急切地想說後面的話——
總而言之,這一次,他依然沒有回應。
他敷衍的、草草的任弟弟的嘴唇貼在他的嘴唇上,像完成任務般等了幾秒,而後推開。
Bryan茫然地盯着他。
“小布丁。”周珞石說,“我不要你了。”
開了個頭,他覺得呼吸暢快起來,接下來的話便容易多了。
“明天,你就和你爸走吧。”
Bryan看起來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又或者聽見了,腦袋卻自我保護般,不願意破譯。
周珞石說:“我不想養你了,你說得對,我很累了。”
Bryan木然地重複着兩個字:“……哥哥?”
周珞石站起身來,看着外面的萬家燈火,冷淡說道:“等落地,我會打電話告訴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