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的遺言
第35章 第 35 章 你的遺言
酒店位于市中心, 頂層視野開闊。
夜色已深,透過寬敞明亮的落地窗,整座城市的燈火盡收眼底。
Bryan壓根沒有心情去看窗外, 他坐在昏黃溫暖的燈光下,手裏捏着那份英文文件, 視線不住地落在房間的另一邊。
床上的人許久都沒有動過,應該是睡着了。
睡着了?他怎麽能!
Bryan神情不明地盯着床看了許久, 用手機發了條消息。幾分鐘後他放輕腳步來到門口, 打開房門把文件遞給外面的人。
而後他飛快地去衛生間洗漱了一下,關上書桌前的閱讀燈,摸黑來到床邊。
他在床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等眼睛适應黑暗後, 膝蓋跪在柔軟的床上, 他伸手掀開被子, 鑽了進去。
周珞石睡得迷糊,并沒有睜開眼。感受到身邊的些微動靜, 他擡了擡手臂環過對方的肩膀,在後背輕輕拍了兩下,如同在說“睡吧”。
下一秒, 他感覺到旁邊的人變得僵硬,随即聲音響在他耳邊。
“安如泰山非常?如此地步的平靜?為什麽, 哥哥?習慣有人爬床?”
“是誰呢?嫂子嗎?”那聲音緊繃極了, “又或者,是綠茶?多少次呢?七年中?”
“一點驚訝都不肯給爬床,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都爬過嗎?所以養成了你的平靜嗎?”聲音越來越緊繃, 呼吸急促。
周珞石感覺有卡車在耳邊呼啦啦地開過,把他的睡意碾碎了。
“你煩不煩。”他聲音帶着困意,起床氣把他這些年來的耐心和好脾氣暫時蓋住了,“不睡就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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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yan在黑暗中瞪他,撲上去啃他的下巴。
周珞石捏住他的後頸:“屬小狗的?”
“誰爬過床?”Bryan不依不撓地追問,“是誰?Who?!”
周珞石徹底清醒,找回了那一點并不很多的耐心:“這麽多年,你還在用杏仁味兒寶寶霜呢?”
Bryan愣了一下,待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後,他呼吸急促:“你買給我,十年前。你說,冬天皮膚幹裂,變醜,你讨厭醜人。”
“可以陳述事實,不要添油加醋。”周珞石說,“說完了?睡覺。”
Bryan說:“你永遠睡很快,沒有心沒有肺。”
周珞石嘆了口氣:“我怎麽又沒心沒肺了?”
Bryan立刻如數家珍。說這一段時他中文流暢,很明顯不知道憋了多少年,他怕是一直用這段話練習背誦、翻譯和口語。
“你大學二年級,暑假。七月半的大暴雨中我們同淋雨,你知道了我愛你非常。”他頓住,“……但我現在恨你。那天在你的宿舍,你躺下後一分鐘就睡。即使知道了我愛你……在當時,這樣的大事。我輾轉反側,你睡覺。”
“你大學四年級,我等你六個小時,餓着肚子。你送她回家,灌溉她楊枝甘露,在操場上回味她的香水味。回到宿舍,你躺下,幾秒鐘就沉睡。我輾轉反側,痛苦不堪,你睡覺……then I gave you a blow job,after that, 你又睡覺,在幾秒之內。我在睡不着,直到天亮。”
“後來,荷蘭人和中國翻譯找來,要綁我走。晚上,我抱住你,你睡熟在與枕頭碰撞後的零點幾秒。我心驚膽戰,輾轉反側,你睡覺。”
“你永遠睡很快,當我正為你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時間。”
周珞石安靜地聽完他的控訴,心裏有些好笑。
“我睡眠質量好,這也礙着你了?”
Bryan徹底愣住:“你愛着我?”
眼睛早已适應了黑暗,周珞石清楚地看見了藍眸裏的期待和緊張。他輕輕一笑,年少時的惡劣短暫複蘇了,他懶懶地說:“我說妨礙。”
短短的幾秒,從天堂到地獄。
Bryan憤怒地湊上去,要咬他的嘴唇。
周珞石伸出食指,貼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我不吻陰陽怪氣的嘴唇。”
咫尺之間,呼吸可聞。
Bryan啃了啃他的手指,又舔了舔,面無表情地說:“我并不陰陽怪氣。”
他想到教學指南上被圈掉的對鈎,心裏委屈,默默地在心裏說,他并不是陰陽怪氣,他只是菜。失去了中文的環境,他沒有辦法阻止中文壞掉的速度。
“随你。”周珞石收回手,閉上眼睛,“我困了。”
Bryan反應過來,他又被牽着鼻子走了。時隔七年,眼前的人仍然如此輕易地牽動他的情緒與思維。
他氣憤地說:“我就是陰陽怪氣!就愛陰陽怪氣!不行嗎!”
周珞石卻已呼吸微沉,再次睡了過去。
Bryan氣得想拽着他搖晃,卻又安靜下來,注視着他的睡顏。
“我恨你。”半晌後他低聲說,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拉到熟睡中人的下颌處,細心地掖好,重複道,“我恨你。你不要我,你怎麽能不要我?我恨死你了。”
然後他緊緊抱住身邊人的手臂,也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晨,周珞石看着手裏的文件:“這是你翻譯的?”
Bryan冷硬地嗯了一聲。
周珞石笑了一下,合上文件。
“怎麽,不滿意。”Bryan說,“你對我永遠沒有滿意。”
“很滿意,地道,通順。”周珞石說,“但太樸素,不是你的風格。”
“我的風格?”
周珞石悠悠然地說:“撒鹽空中差可拟,花好月圓人常在,這才是你的風格。對了,還有輾轉反側,寤寐思服,昨夜閑潭夢落花什麽的。”
“……”Bryan追上去,和他一起站在電梯前,“你要去找綠茶,現在?”
叮的一聲。
周珞石雙手插在褲兜裏,邁入電梯:“我找白茶和紅茶。”
Bryan緊跟着他:“昨夜的飯桌,你約定十點與他臉談,在咖啡館。即将商量起訴經紀公司,合同不合規,和其他幾件。你們證據确鑿。”
周珞石雙手抱胸倚在角落,笑眯眯地說:“你聽得挺仔細。”
Bryan抿了抿唇,說:“我聽力十級,口語壞掉,原因是因為你的緣故。”
他還聽見了其他內容,比如法律流程需要很久,如果官司順利,大概率是五年到十年有期徒刑,對方的律師超常發揮的話,這個數字還會縮減。
周珞石說:“原因,因為,緣故,語義重複,只能說一個。”
“哦。”Bryan看着他,問,“你是否想讓他飲用張婆婆熬的補湯?”
“什麽玩意兒?”周珞石走出電梯,“少看點電視劇。”
Bryan看着他的背影。
七年前的冬天,他在黑色長椅上找到哥哥,對方神情語氣都與平時無異,可他就是莫名從那聲音中聽出了萬念俱灰的倦怠。然後,哥哥就不要他了。
當時,黑色長椅的後面,是那棟氣派的經紀公司大樓。
他記了整整七年。
來到咖啡館的角落,向晚清已經等在那裏,點了咖啡和小蛋糕。
周珞石拉開椅子坐下,娴熟地向服務員要了杯冰可樂。
向晚清啧舌:“你是真不怕冷!”
“我喜歡甜的。”周珞石說,“快吃,吃完我們檢查資料,沒問題就遞交法院,正式起訴。”
簡單吃了點東西,倆人開始進入工作,不時低聲交流。
Bryan坐在兩人對面,監視着兩人之間的距離。他面前的咖啡和蛋糕一口沒動,藥效令他喪失食欲。
正在這時,周珞石拿起勺子挖走小蛋糕的一個角吃掉,又把勺子戳回蛋糕中間。全程他都沒看Bryan一眼,只和向晚清說着話。
Bryan看着面前動過的蛋糕,突然就有了食欲。他拿起周珞石用過的勺子,慢慢地吃起剩下的蛋糕來。
面前的咖啡仍然一口沒動。
交談間隙,周珞石似乎是口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得他立刻擰起眉。他從小就不明白弟弟為什麽愛喝這種名叫冰美式的像泔水的東西。
“吐我嘴裏。”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Bryan掩飾性地移了移椅子,咳了幾聲。
周珞石沒理他,強咽下去後,灌了大半杯可樂,繼續翻看資料。
徒留向晚清驚愕地瞪着Bryan,不敢相信剛才聽見了什麽。
望着面前被哥哥喝了一口的咖啡,Bryan的心情和食欲超乎尋常的好。他端起咖啡慢慢喝着,心想可以讓那個什麽林總多活半個小時。
慢吞吞地喝完咖啡,Bryan離開了咖啡館,去了街對面的經紀公司。
林總早已接到消息,在前臺處等候,點頭哈腰地恭迎上來,說了一大串話。
Bryan冷冷地看着他,簡直想穿越回七年前把這個人剝皮抽筋。
林總打了個寒顫:“先生?”
Bryan移開目光,往電梯走去,保镖跟在他身後。林總忙跟上去。
“頂。”
在面對周珞石時,他恨死了自己匮乏的口語表達,卻偏偏還要用蹩腳的中文大段大段解釋,生怕沒把自己的意思表述清楚。全程都咬牙切齒地忍受着對方嫌棄的目光,心裏窩火得不行。
面對其他人,他次次都只說一兩個字,讓人猜去。
林總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這位新東家,雖然這新東家在一個小時前才成為東家。
他忙不疊地按了頂層的電梯按鈕。
來到頂層,Bryan徑直往中間的房間走去,這裏保存有所有藝人的唱片留檔。
他的目光掠過幾張熟悉的唱片,變得柔軟。他曾在其中一張上簽名。把那幾張唱片取走,他離開房間。
林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問:“您還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嗎?或者,有什麽指示?”
Bryan嫌惡地說:“滾。”
電梯門開,他走進去,看了一眼冒汗的林總,又說:“進。”
林總擦了擦汗,心想外國人真是陰晴不定。
到了大樓門口,Bryan停下腳步,第一次說了超出一個字的話:“你的遺言?”
林總呆了呆,賠笑道:“您誤會了,在中國文化語境裏,兩人分別時說的話叫‘臨別語’,不叫遺言。”
為了使外國人聽懂,他解釋得很慢很清楚。他甚至舉了個例子:“比如現在,我會對您說臨別語,祝您一帆風順,這是我們中文裏很常用的祝福詞。”
Bryan冷笑了一下,臉色沉沉:“No one can teach me Chinese except for my brother.”
林總忙道:“是,是。”
看着人走遠,他松了口氣,嘀咕道:“遺言?這老外中文太差了吧。”
半個小時後,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炸開。
經紀大樓的最頂層炸了,綻開一朵絢爛煙花,滾滾黑煙席卷而上!
咖啡館裏的所有人都看向對面的大樓,只有周珞石和向晚清震驚地看向面前的人。
Bryan心裏一慌,面色冷硬地說:“你已經答應。”
“答應什麽?”
“送他去飲用張婆婆熬的補湯。”
周珞石想起電梯裏那句莫名其妙的問話,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過來。他臉上出現了極其少有的無語表情:“……那位婆婆姓孟,不姓張。”
“……”Bryan生硬地說,“死的只有狗男女,那一對。範圍控制很好,沒有人受傷。”
他并沒有說謊。精準爆炸波及的範圍只有頂樓辦公室,他安排的人在那之前守住了安全通道的所有入口,确保不會有無辜人士進入頂層。
向晚清把電腦合上,伸了個懶腰:“謝謝你,弟弟。我和你哥可以提前下班了。”
街上的人流已經恢複正常,除了少數駐足觀看的人之外,人群說說笑笑。
Bryan看向外面,那把黑色長椅安靜地伫立在原地,在滾滾煙塵和橘色火光下,那樣的孤寂。
他轉回頭,周珞石仍不語地盯着他。
他下意識心虛地移開目光,又強裝鎮定地移回來:“滅火人,正在他們的路上。”
周珞石重複:“滅火人?”
Bryan抓緊了衣角,在腦中東翻西找的模樣像極了面對期末考試的差生:“C…Crowds?滅火人……群?滅火的人群?”
周珞石仍看着他,不發一言。
Bryan感覺額角滲出汗來,他在心裏暗罵了一聲,絞盡腦汁:“People?Humen being?滅火人……類?滅火的人類?”
周珞石嘆了口氣,終于開口:“來,跟我念,消防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