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往後餘生
第38章 第 38 章 往後餘生
第二天早晨, 周珞石親手把弟弟送到了老人手中。
“哥哥……”
兩人都是一夜沒睡,身後傳來的聲音疲憊而沙啞。
周珞石腳步未停,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 踩碎的枯枝落葉在腳下窸窣作響。
他請朋友們吃了頓飯,在大家欲言又止的目光中, 告訴大家他要出門一趟,但暫時不知道目的地, 也不知道歸期。
勸走朋友們後, 他在父母的卧室裏坐了一整天,沉默地看着牆上的世界地圖。
徐麗喜歡拍照,帶着笑靥的照片布滿了大半個地球, 那些照片是他精心挑選并釘上去的。
周珞石看着地圖的空白處, 确定了他下一站的目的地, 他準備先去印度。然後, 一點一點補齊地圖上的空缺。
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後,他辦好了護照和簽證, 開始收拾行李。
他不是個講究的人,一向不愛多帶東西。除了一套換洗衣服外,書包裏只有一張簽名唱片, 一顆裝在小布兜裏的白色珍珠耳環。
路過書桌時他頓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日記本, 随便翻開一頁。
“……哥哥是一扇門, 引領我走向多彩缤紛的世界。哥哥是一扇窗,讓我看見世界的美好。哥哥是一堵牆,為我抵擋邪惡力量。
溫柔,善良,帥氣, 勤勞,勇敢,熱情,樂觀,哥哥是航行的燈塔,人生的指南針,迷茫時的GPS。
我将永遠孝順和愛哥哥。”
周珞石默然地看了一會兒,合上日記本,不怎麽走心地扔回桌上,去廚房把解凍好的鍋貼放入平底鍋開始煎。他站在鍋前看着油滋滋作響,又回到書桌前,把日記本放入了書包。
Advertisement
僅剩的十顆鍋貼煎好後,周珞石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着,聽見了窗外的煙花爆炸聲。他反應過來,今天是除夕。
短短的一個月裏他去了兩次派出所,一次是删除父母的那兩頁,一次是删除弟弟的那一頁。如今,戶口本上只剩他一個人。
意識到他再也吃不到這種味道的鍋貼了,他吃得慢吞吞,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可總有吃完的時候。
他不愛疊被鋪床,所以卧室的床單仍是幾天前那淩亂的模樣,那夜兩人都沒有睡,直到天亮。他把床單被套摘下來丢入洗衣機,拿起書包,最後看了一眼家,鎖門離開。
去機場的路上,他接到了喻雪杉的電話。
“我媽媽讓我聯系你,她說今天過年,如果你不想一個人,可以來我們家。”她說,“我媽媽做了年夜飯。”
周珞石沉默後道:“謝謝。”
他讓司機掉頭,回了市區。
喻惠在三天前出院,怕賭鬼男人再來糾纏,周珞石主動去了醫院幫忙,送她們母女回家。
喻惠從小學佛,心态平靜,對一切事情都淡然處之。如今她很快适應了輪椅,在網上買來了各色針線、貼紙和銘牌,準備做一些小手工,在網店上售賣。
見到周珞石進門,她微笑着招呼:“小周啊,坐下喝點水,還剩最後一個菜,你喜不喜歡吃魚?”
周珞石放下書包去廚房幫忙:“謝謝您,挺喜歡的,我來端吧。”
喻雪杉從櫥櫃裏拿出碗筷擺好。
簡單的幾個家常菜端上桌,熱氣騰騰,配上客廳裏春晚的歌舞聲,年味兒一下子濃郁起來。
只吃了十顆鍋貼的周珞石真切感受到肚子餓了,可他夾了一大塊魚肉到碗中,突然發現剔魚刺是多麽困難的工作。
Bryan總是會把剔幹淨刺的魚肉放入他碗中,一大塊細嫩鮮香的魚肉,他夾起來吃掉,從不擔心會有刺。弟弟在這種事情上向來細心無比,七年來從沒讓他吃到過哪怕是最細的魚刺。
喻惠溫和說笑:“馬上跨年了,去年我們大家都不如意,新的一年會好起來的。你們兩人都還小,遇見一些事情,會以為是跨不過去的坎兒。我向你們保證,會好的。”
正被魚刺紮得嘴唇生疼的周珞石突然鼻腔一酸。
他想,會好嗎?他不知道。
“謝謝您。”他說,“以後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請聯系我。”
“你這孩子。”喻惠嘆了口氣,“你別太有心理壓力,這件事不怪你。再說,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以後沒地方去,可以找阿姨傾訴。”
吃完年夜飯,周珞石告辭離開。
他獨自一人走在爆竹聲中,每一次咽口水喉嚨都生疼,他後知後覺自己是被魚刺卡住了。于是他掏出手機搜索“被魚刺卡住了怎麽辦”。
搜到一半他覺得這行為未免太傻,嗤笑了一下,把手機放回褲兜。可喉嚨實在是疼,他無奈地拿出手機繼續搜索。
答案是喝醋,醋能軟化魚刺。
他走遍了三條街,終于找到一家營業中的超市,買到了一瓶醋。
走在冬夜的寒風中,他想,他再也不吃魚了。
熱帶季風氣候的印度,即使在冬天,也是溫暖宜人。
周珞石背着書包,穿過髒亂的貧民區,也穿過富麗堂皇的富人區。他漫無目的,甚至漫無思緒,風塵仆仆,滿身泥沙。
有一天他在路邊看見一個女人。
女人大着肚子,衣衫破爛,正盯着路邊攤裏的食物。
周珞石看見了女人手臂上紋的漢字,正在這時女人也看見了他,笑吟吟地說:“中國小帥哥,請我吃頓飯吧。”
周珞石給她買了炖飯和咖喱湯,兩人在路邊攤挨着坐下。
女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擦了擦嘴,問:“你去哪裏?”
周珞石搖搖頭,從褲兜裏掏出一把盧比給她,起身就要離開,卻被女人的一句話叫住。
“你沒有目的地,我沒有錢。”女人說,“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去的那個地方,你一定會喜歡。”
周珞石想了想,無所謂地點點頭。
兩人出發了。
女人名叫許圓圓。她似乎對印度很熟悉,帶着周珞石左轉右轉抄近道,吃本地人才知道的美味小吃。她懷胎七月,身形卻很是靈敏。
許圓圓總是喋喋不休地講她的經歷。懷上孩子後她才知道對方是有婦之夫,男人在單位裏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給了她分手費,她把錢和卡撕碎丢在了他的臉上。
“姐才不是能用錢羞辱的人!誰稀罕他那幾個臭錢!”
“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他還想把我的孩子偷偷養起來,哼……想得美!一生下來我就給溺死!”
“龜兒子的,還想傳宗接代,我看他斷子絕孫還差不多!”
話雖這麽說着,她卻總是溫柔地撫摸逐漸變大的肚子,穿街走巷時一直小心翼翼地護着。
周珞石沉默地聽她說話,幾乎從不開口。
半個月後,許圓圓帶着他去了一座寺廟。
她和寺廟裏的工作人員是親戚,謀了個廚房的差事,又讓人給周珞石安排了個小房間。
“這我弟弟。”她拉着周珞石笑眯眯地對人介紹,“他來做義工。”
兩個月後她生下了一個女孩,嬰兒安靜不哭,總是咧着嘴笑,可愛極了。師父們都愛抱她。
許圓圓身體恢複後就開始在廚房幫工,她做的素食鮮香味美,師父們都愛吃。她會把周珞石叫過去,偷偷往他懷裏塞一個油鴨腿,或者一截煮好的香腸。
“小石頭,你快吃呀。”她會笑得眉眼彎彎,“你只吃素可不行,會餓壞的。”
有時夜裏,她還會叫他到廚房,偷偷從茅草堆裏摸出一瓶二鍋頭:“來,陪你許姐喝。”
周珞石面帶無語,她就搖頭晃腦地念:“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更多的時候,周珞石會抱着小嬰兒,坐在陽光下。他給小嬰兒換尿布,擦口水,小嬰兒很乖地看着他,從不哭鬧。
許圓圓驚奇不已:“你抱孩子的姿勢挺标準嘛!偷偷跟姐說,是不是練過?”
周珞石便含糊地說:“以前有個弟弟。”
許圓圓便笑眯眯地說:“她當你的侄女兒,好不好呀?”
不帶孩子的時候,周珞石坐在佛堂外,經常靠着門框就睡了過去。偶爾醒來,陽光正盛,師父們在念佛經。
他聽不懂印度語和梵文,可寺廟裏有一位中國師父,有幾句話會飄入他的耳中。
“……或三歲五歲十歲以下,亡失父母,乃及亡失兄弟姊妹……是人年既長大,思憶父母及諸眷屬,不知落在何趣,生何世界,生何天中……”
“……念其名字,滿于萬遍……菩薩現大神力,親領是人,于諸世界,見諸眷屬……”
那位中國師父法號一願,慈眉善目。
周珞石問他:“是真的嗎?”
一願法師微笑說道:“心是真的。”
在寺廟住了半年,許圓圓從瘦骨嶙峋變得豐滿健康,臉蛋紅撲撲。她的笑聲如銀鈴,她經常和周珞石提起,等攢夠錢,就回中國開一家飯館。
周珞石說好,他會投資。
一天夜裏他的房門被敲響,許圓圓穿着新衣服站在門外,戴着亮晶晶的耳環和項鏈,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小石頭,我搞到一瓶五糧液。”她壓低聲音說,“酒瘾犯了,陪我喝呗!”
周珞石便跟她來到院子裏,兩人坐在花壇邊緣,對着月亮喝酒。
周珞石問她為什麽這麽高興。
許圓圓哼笑了一聲:“那狗東西知道了我生了女兒,要娶我回去當老婆!可把他給能的!”
她重重地把酒杯一放:“老娘是他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的女人嗎?老娘連他的臭錢都看不上,難道還看得上他的臭人?!”
周珞石說:“對。”
許圓圓有些醉了:“等我回國開飯店,自己當大老板,誰稀罕他!”
“是的。”周珞石說,“姐,別喝了。”
“終于肯叫我姐啦?”許圓圓笑嘻嘻地說,“弟弟啊,姐這半年最開心的事就是遇見你。雖然你老是不肯跟我說,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其實也沒什麽。”十四的月亮鋪在酒杯中,圓圓滿滿。周珞石輕輕晃着酒杯,月亮便破碎又縫合。
兩人聊了很多,分別時夜色已深。
許圓圓說:“弟弟,會好的。”
“嗯。”周珞石說,“謝謝圓姐,你也會好的。再過半年,小樂樂就會叫媽媽了。”
許圓圓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哎呀,我等着呀!”
微醺的周珞石一覺睡到中午,他簡單洗漱了一下,來到廚房,就聽見壓低的議論聲。
“樂樂才半歲多,哎,造孽啊……”
“太突然了,昨天她還約我逛街呢……”
“誰能知道她會跳河呢,她一直都笑呵呵的。”
周珞石渾身一僵,推門進去:“你們在說誰?”
“許圓圓啊……哎。”廚娘懷裏抱着牙牙學語的小樂樂,“昨天晚上跳河死了,屍體一大早被撈起來。樂樂咋辦喲……”
許圓圓在遺書裏說,樂樂姓陶,如果有一個姓陶的男人來寺廟,請把樂樂交給他撫養長大。
周珞石看着遺書,原來她從來沒有走出來。
而他沒有發現。
那一天是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
周珞石在臺階上坐着,從日暮西斜到明月高懸。他想了很多,卻又什麽也沒想。
寺廟工作人員來找到他:“你姓周是吧?有一個跨國電話打到了這裏,是找你的。”
周珞石渾渾噩噩地跟着他過去,接過了座機的話筒。
“……哥哥?”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跨過山跨過海,跨過十個小時的時差,來到身處異國他鄉的人的耳邊。
周珞石指尖輕顫。
那邊的呼吸急促起來:“在那裏的是你嗎,哥哥?”
工作人員關上門,離開了房間。
“哥哥,I……我交易,與管家。”那邊的聲音緩慢,發音奇怪,似乎是不習慣說漢語了,“他查詢……你的地方,Mid-Autumn Festival……今天,想要通話,與你。”
周珞石攥緊了話筒,緊咬下唇,沉默無息。
“你在聽嗎,哥哥?”
那邊的語速變得又急又快:“我錯誤,向您道歉!我不恨你,從來不,我愛你,即使你抛棄我。只要你的一句話,我會努力,為我們。”
“哥哥!”
周珞石放下話筒,開了免提,電流的噪聲與對面的說話聲同時變大。
“我學習,知道事情,那個林總……我會殺他,為您報仇……還有白人老頭,我也會報仇。”
“哥哥,和我說話,好嗎?”
周珞石坐在地上,肘撐膝蓋,把臉埋在手掌中,深深地吸氣。
“是我沒有用處,您不要我。我會變強大,沒有人可以欺負我們,分開我們。”
“……哥哥,您身體好嗎?”
“你吃飯正常嗎?睡覺也正常嗎?”
周珞石想起昨夜的圓月與酒,許圓圓笑意盈盈地說,弟弟,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哥哥,你心裏的難受,減少了嗎?”
他的肩膀無聲聳動,半晌,有液體順着掌根滴落。他緊咬牙關,一絲聲音也無。
“……是中秋節,我記起來。”那邊說,“哥哥,中秋節快樂。”
不斷有滾燙的液體從掌根流下,浸濕了袖口。
中秋節,獨屬于中國人的節日,在切斷一切聯絡的這大半年裏,他在異國他鄉,收到了來自彼岸的祝福。
“I want you to know that......I love you the same from a million miles away as I do right next to you.”那邊的聲音頓了一下,“哥哥。”
“這顆心永遠屬于你,我體會你的難過,我們的難過相似。我理解您,如同您理解我。”
這大半年來,周珞石時常會回想起離別前那一晚,親吻,撫摸,交融。他偶爾會想,那到底意味着什麽?可更多時候,他在想父母,在想那張空缺的世界地圖。
于是一直擱置。
可是在這通跨國電話面前,一切突然變得通透,他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不論是親情,還是愛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萬億世界千萬億人中,能與他感同身受相似的痛苦,這樣的痛苦讓他們的靈魂在最深處緊緊相連,這樣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與他一樣失去父母的弟弟。
他知道不會再有比這更緊密的聯結,如同不會再有人細心地為他剔幹淨魚刺,以至于讓他喪失了自己剔魚刺的能力。
思念跨越大洋與高山,在一輪明亮的滿月之下,将他擊倒。
“哥哥……請等待我,我會變強。只要您一句話,我不會放棄。”
“哥哥……”
周珞石撐着地面站起身來,往遠處走去,中途他的腳步踉跄了一下。
電流音與話音仍在身後交織。
“您要保重身體,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哥哥,我愛您……”
周珞石離開,把電話裏的聲音丢在身後。
恍惚間他又聽見了那首歌。
Teardrops are fallin'
Down your face again
Cause I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And I am broken too......
當我滿身傷痕,又該如何去愛你。
明月如洗。
這是周珞石在漫長的人生中第二次哭,也是最後一次哭。
第一次是在九歲生日那天,年幼的弟弟被宣告死亡。他躲在衛生間哭了一夜。
第二次是今天。那場車禍後,壓抑在胸中的情緒如一堵硬實的磚牆,在聽到許圓圓的死訊後,那堵磚牆被跨越山海而來的思念擊潰,終于緩緩的、有了松動的痕跡。
自此,往後餘生,他沒有再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