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受傷了嗎

第39章 第 39 章 受傷了嗎

許圓圓死後, 周珞石又在寺廟待了大半年。

他每天都很困,除了抱着樂樂曬太陽,其餘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

樂樂長得很快很好, 被寺廟裏的師父們抱來抱去,她天生不怕人, 整日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

不過樂樂最喜歡的還是周珞石, 一被周珞石抱着, 她就露出淺淺的酒窩,笑聲也比平時洪亮。

等樂樂長出頭發,周珞石去集市上買來五顏六色的小皮筋, 手欠地給人紮小揪揪。樂樂頂着滿頭難看不已的朝天辮, 笑得更歡了。

一歲多一點時, 蹒跚學步的樂樂突然張了張嘴, 喊道:“哥……哥……”

正幫忙從貨車上往下搬糧油米面的周珞石一愣,他走過去蹲在樂樂面前:“可是你媽媽叫我是弟弟, 你要喊我叔叔。”

樂樂咯咯地笑着,又喊:“哥……哥!”

周珞石摸了摸她的小揪揪。

短短的兩個疊字,他的思緒飛回了那年冬天的黑龍江省, 白桦樹林與月下清泉。又飛回了十五歲那年的籃球賽。然後是大二那年的暑假,暴雨如注, 雷聲如吼, 他腳步沉穩地走在漫天大雨中,耳邊是一聲聲癡戀的呼喊。最後,思緒跨過了大洋彼岸。

于是他發現,一切都已過去太久太久。

他半蹲在原地不動彈,又揉了揉樂樂頭上的小揪揪。

又過了幾天, 一位姓陶的男人找來寺廟,接走了樂樂。

不用帶孩子,周珞石的日子便更加無所事事。

他有時會去許圓圓的墓前坐着發呆,卻只是沉默地不發一言。有時半夜餓得難受,他會想起一次次塞到他懷裏的油鴨腿和煮香腸。月圓的夜裏,他會從廚房的稻草堆下摸出一瓶二鍋頭,坐在花壇邊緣上自斟自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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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想,如果他能更敏銳一點,察覺出許圓圓的不對勁呢?那她是不是就能回國開飯店,等到樂樂的那一聲“媽媽”。

可惜沒有如果。

他總是很困。處理父母喪事的那段時間太累太忙,所以他整整一年都沒有休息過來,總是随時随地的打盹。

大多數時候,他靠坐在佛堂的門檻上,在師父們的念經聲中半睡半醒。

一願法師有時會與他說話,卻從不問他來自哪裏,去往何處,經歷過什麽,只是對他說:“渡人即是渡己。”

周珞石想,這又是什麽意思。沒等他深深想,他又會睡過去。

一願法師名揚海外,許多中國善信隔山跨海而來,只求法師解簽。

一日排隊者衆多,一願法師微笑地拍了拍周珞石的肩膀,對善信說:“這位小師父是我的徒弟,頗有善根,悟性極高,對于各位手裏的簽,他也可解惑一二。”

剛睡醒的周珞石還有些懵懵的,身前已排了幾位善信,紛紛拿着抽中的木簽。

他看向一願法師,法師卻已忙碌地與善信衆交談。

周珞石看向身前的人,一位妝容精致卻面色愁苦的女孩,正把手中的木簽遞給他。

他看了一下木簽,上面的古文狗屁不通,最下方卻寫着下下簽。

他擡起頭,女孩正緊張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小師父?”

周珞石哪裏會解簽,他又看了一眼一願法師,對方在百忙中回了他一個微笑。

他想起兩人曾經的一番對話。

“佛家六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

“什麽叫他心通?”當時他問,“人怎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麽?”如同他當時不知道許圓圓在想什麽。

一願法師說:“時刻保持一顆為他人好的心,自然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你是不是疑惑,我對善信所說的話,明明十分普通,那些話,他們的親朋好友或許也對他們說過,為什麽偏偏他們要來聽我說,并且覺得受益。”

周珞石默認了。

一願法師道:“區別只在于一顆心,一顆你設身處地為他人着想的心。”

法師又道:“在佛陀的世界裏,人人皆可成佛,因為人人皆可渡人。”

周珞石道:“為什麽要渡人。”

“人即是我,我即是人。渡人即是渡己。”

面前的女孩輕聲叫道:“小師父?是簽有什麽問題嗎?”

周珞石回過神來。

【保持一顆為他人着想的心,自然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他仔細地觀察女孩的神情,那一瞬間,他神思清明,看到了圍繞在女孩身邊的苦悶。

女孩身形高挑,相貌出衆,站在人群中如優雅的白天鵝,将鶴立雞群這個成語诠釋得淋漓盡致。

可偏偏這樣出衆的女孩,談吐卻小心得有些過分,甚至稱得上讨好。掃灑的阿姨不小心弄髒了她的裙角,她立刻連聲道歉,比阿姨更為緊張。在與人目光相觸時,她會眨一下眼睛,主動垂眼移開。

周珞石在心中默默地說,讨好型人格。他的目光掃過女孩提包裏露出的大學學生證一角,心裏已有了猜測。

他盯着女孩的眼睛,女孩捏緊了背包的袋子,無措低下頭去:“我……”

“先不要說話。”周珞石說,“你看着我的眼睛。”

女孩和那雙深如墨星的眼睛對視,不覺看呆了,不再躲閃,也不再低頭。

“就是這樣。你要做那個最後移開眼的人。”周珞石說,“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有底氣,而不是去讨好那些無需讨好的人。”

女孩一怔,小心翼翼地說:“小師父,你知道了?”

周珞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女孩名叫岑穎,學習優異,長相出衆,從小就受到莫名其妙的孤立,尤其來自同寝室的女生。為了搞好宿舍關系,她主動攬下打掃衛生的活計,經常請室友吃飯,送室友禮物,在相處中極盡讨好,可還是不被融入。室友總是背着她竊竊私語,說笑玩鬧,在她走近時又故意停止,甚至當衆抱怨說她送的化妝品是便宜貨。

岑穎嘆了口氣:“我只是不想一個人,顯得很怪異。”

“一個圈子你怎麽也融入不進去,也許是因為有更好的圈子在等着你。”周珞石從小就不會安慰人,此時便只是就事論事,“你應該選擇與相處舒服的人待在一起。”

岑穎想了想,點頭離開了。

那個下午,周珞石和好幾個不同的人聊了困境。他許久沒有說過這麽多話,到最後口幹舌燥。

後來他漸漸習慣了這樣的聊天,當他設身處地為他人分析時,他能夠短暫放下自己的苦,心中的磚牆會有瓦解的痕跡。

反正,一願法師還發他工資。

一天他和某位創業失敗、失戀被騙錢、又亡失雙親的小夥子聊完,夜裏卻怎麽也睡不着。他翻來覆去許久,披上衣服去登記簿上找到了那位小夥子的聯系方式。

撥通電話後他聽到了江風。

他一路狂奔,滿身冷汗,在圍欄邊找到了萬念俱灰的小夥子。

小夥子執意要跳海,半個身子落在圍欄外面,周珞石撐着圍欄用力拽住他,幾乎将牙咬碎,拼了全力才把人拉起來。

幾乎死過一回的小夥子痛哭流涕,拉着他去路邊攤喝了一宿的啤酒,終于念起生命可貴來。

周珞石滿頭冷汗,手臂疼得要命,第二天去醫院檢查出骨裂。養了一個月後恢複了,右手卻不能再過度使勁,尤其不能用力揍人。

小夥子感動涕零,問他為什麽這麽拼命。

周珞石心想,隔着圍欄拉扯那個生命時,他想起了許圓圓。

他想穿越回那個月圓的夜晚,拉住她。

*

經紀大樓頂層爆炸帶來的餘波消散了,咖啡館裏又恢複了說笑。

聽到“消防員”三個字,Bryan臉上出現一種恍然大悟的懊惱,就像差生在考試結束鈴聲打響後,翻開教科書看到參考答案那一瞬間的表情。

周珞石的唇角劃過一絲微末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向晚清收拾着桌上的材料,閑聊似的說:“我們兄弟幾個都在想,七年前你是不是被林總那龜孫要挾了,他是不是給你氣受了,弄得你回來後像變了個人似的。我們想着給你報仇呢,計劃着徐徐圖之,沒想到啊沒想到,還是咱弟弟果斷。”

“咱弟弟”,三個字聽起來莫名有種老夫老妻間唠嗑的感覺,Bryan立刻冷臉,煩躁地對向晚清說:“我不是你的弟弟。”

向晚清打趣:“那你是誰的弟弟?”

Bryan看向身邊的人,周珞石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問:“餓了,中午吃什麽?”

不等人回答,他非常專制地下了決定:“吃魚吧。”

Bryan看着向晚清,眯了眯眼睛:“你,餓嗎?”

似乎只要向晚清敢說餓,他就能立刻讓遠處的保镖爆頭。

向晚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好笑地搖搖頭:“明天開庭,我中午還要去法院一趟,就不和你們去了。”

“好歹也陪你忙活了這麽久,不獎勵我一個吻?”起身離開時,他故意打趣地說。

Bryan忍無可忍地站起身來,盯着向晚清的手。

周珞石面無表情揮開肩上的手:“去年你喝得醉醺醺讓我去酒吧接了多少次?這次感謝你的幫忙,抵扣五次,你還倒欠我十幾次。”

向晚清沖他飛了個吻,笑嘻嘻地走了。

Bryan快炸了,想沖上去把人綁回來揍一頓,他手掌在桌子上一撐就要追出去,手腕卻被扣住了。

腕間的溫度讓他一顫,下意識停下腳步。

周珞石慢悠悠地松開手:“七年沒吃魚了,我餓了,你不餓嗎?”

Bryan盯着他:“七年,因為什麽不吃?”

“被魚刺卡住了。”周珞石向門外走去。

Bryan跟上去,聲音緊繃:“沒事吧,最後?”

“有事。”周珞石拉開車門坐進去,揉了揉右手手腕和骨節,“所以我七年沒吃過。”

Bryan傾身過來,彈開他的安全帶,抿了抿唇道:“我,開車。”中途兩人衣服摩擦,在冬日裏起了一陣噼裏啪啦的靜電。

周珞石不和他争:“行。”

很快,車子停在一家漁府門口。很多年前,一家四口經常來這家店吃飯。

周珞石輕車熟路地往最裏的包廂走去,Bryan望着他的背影,接過服務員的菜單,點了他喜歡的鍋底和魚。

Bryan恨自己的記性這麽好,在服務員詢問忌口時,他把“不要香菜”幾個字吞了回去。

周珞石不吃的東西有兩樣,一是番茄,二是香菜。

上菜時周珞石剛好去外面接電話,Bryan看着鍋裏漂浮的翠綠香菜,想了一萬種劇情——周珞石會質問他為什麽加了香菜,他會冷漠地說,我并不是那樣低賤的仆人,在你抛棄我後,仍然記得你的一切習慣。我沒有這麽賤。

可是他盯着香菜在鍋裏漂浮,心中暗罵了一聲,拿起筷子往外夾。他筷子用得很爛,手也因緊張而發抖,不得不叫來兩個保镖和他一起夾。

在周珞石接完電話推門進來時,Bryan剛好把盛了香菜的盤子丢入角落的垃圾桶,并在心裏罵了一萬次自己賤得沒邊。

鍋底沸騰,鮮香四溢。

周珞石只慢條斯理地夾配菜吃,并不動魚。

Bryan沒有食欲,想着閑着也是閑着,從鍋裏夾了魚塊,細心地剔幹淨魚刺,面無表情地放進身邊人的碗中。

兩人配合得一如當年。

中途周珞石盛了碗湯,嘗了口說淡了,把碗推到Bryan面前。

Bryan從早上起就發現,被藥效控制後的食欲,會在接觸到哥哥碰過的食物後恢複得無比迅猛。他慢慢地喝完了湯,打破了沉默。

“我以為,客觀因素使你抛棄我,可是秋……Mid-Autumn Festival,我知道,是主觀因素,你不要我。為什麽?”

周珞石看着他,表情有一點疑惑。

Bryan咬緊了嘴唇:“I called you. 你與我說話,不肯,為什麽?”

周珞石表情沒什麽變化,他懶懶地說:“我忘了,你打過電話麽?”

Bryan恨極了他那總是無所謂的神情,冷笑了一下,憤怒地說:“你總是這樣,抛棄我,把我當做一條狗。我與你通話,懇求管家半個月,為了Mid-Autumn Festival。你卻連,打招呼都不肯。我是什麽?你不要的狗。”

周珞石神情平靜:“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我會回答。前提是,不許陰陽怪氣。”

Bryan神色幾變,最終他握住周珞石的右手手腕,問:“是受傷了嗎?這個地方?”

周珞石安靜地看着面前的人,弟弟在很小的時候,就像有透視眼一般,能隔着衣服猜出他身上什麽地方有傷口。

他想起一願法師說的話,當你全心全意為一個人着想,那麽你會知道他的一切。原來這就是【他心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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