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過去（四）

第五十六章過去（四）

這其實在師明珠的意料之中。

她在太華山上時，有時候也會想，若是昌黎未曾遭逢大難，她是否還會前往飄渺宗修行？

答案自然是否。

畢竟她生活的村落偏僻，人跡罕至，師尊不會到那裏去收徒，而她則将在鄉間成長，不知修士的世界。

她也曾将這想法說與金曜聽。

不過，那時候她那師弟便說她整日裏胡思亂想，不如繼續修煉。

但現在看來，這世上竟真的曾經發生過這種可能，而也的确如她所料，她是凡人。

師明珠斂去思緒，重新展開笑顏，對面前的雙親說道：“我在山裏遇見了個受傷的人，回來是想拿些藥膏給他的。”

那兩人均不疑有他，師通去取了傷藥，而蓉娘對她道：“山上多豺狼虎豹，确實難免有人受傷，只不過，既是生人，就不要将他帶回村裏，世道不安穩，還是小心為上。”

師明珠明白母親的隐憂，雖說這村落偏僻，可也偶有流寇經過，所以村子四周才會築瞭望塔，防備敵襲。

“我知道的，娘親。”

師明珠說着，從師通手上取走了藥膏，然後便頭也不回離開的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庭院。

男人與婦人并肩站在庭院高大的柳樹下，目送着師明珠離開的身影，互相嘀咕着，說道：“這丫頭碰到了什麽人，怎麽連吃飯也不顧？”

師明珠拿着藥膏，快速往離淵所在之地而去。

說來，她方才并沒有看到離淵身上有什麽傷來着，再說，凡俗的藥，能治療離淵受得傷嗎？

師明珠一邊思索着，一邊翻閱着不斷閃光昭示着自己存在感的往世書，找到自己當時在這個時空裏應有的表現。

她穿過了荒野與障眼法，重新來到石窟中，離淵仍端坐在原處，像是一尊亘古不變的石像。

師明珠學着往世書中所記載的模樣，想要為離淵腿上的傷口上藥。

“不必。”

離淵一如書中所講，果斷回絕。

然而，師明珠何等倔強？

她非要将藥膏上好，而後才滿意地對離淵說道：“我家的藥膏是父親特制的，對跌打損傷有奇效，你看看現在是不是可以活動了？”

離淵面露些許猶豫，而後對師明珠道：“姑娘能不能拉我一把？”

凡俗的傷藥并不能治好他的傷，但有一個方法，可以破開那将他拘禁于此居心叵測的家夥的封印。

師明珠毫不猶豫伸出了她的手。

那雙手柔軟而纖細，但掌心處卻生着些薄薄的繭，只一下，拘禁他的枷鎖便轟然掉落。

“剛才是什麽聲音？”師明珠四處張望着，想要尋找聲音的來源。

就見離淵神色淡然，只道：“或許是山上有什麽異動，這石窟裏不能呆了，你我得先出去。”

師明珠沒有懷疑，依然牽着離淵的手，将他帶離了他絕不可能離開的障眼法所在，一路奔走到了荒野之上。

“這裏就沒問題了。”

離淵說着，似是想掙脫師明珠的手，可是那掙紮極為輕微，像是怕弄傷了她，所以才只動彈兩下表明自己的意圖。

但師明珠并沒有放手。

她擡眸看向離淵，眼眸幹淨而又純粹，問道：“接下來你要往哪裏去？”

離淵能去哪裏呢？

他其實也沒什麽地方可以去。

回九幽的路被巫日夕封死，逢時又在四處尋找他的下落想要再偷竊一些力量，那些魔修想要與巫日夕對抗卻找不到法門，只能想到把他關起來這種主意。

于是離淵只能搖了搖頭。

師明珠其實不知道，這到底意味着是無處可去還是不知道去哪，但總歸，她能将人帶走。

“那你就來我家吧，有我做擔保，你可以來我們村子。”

師明珠明媚地笑着，讓離淵覺得有一瞬間恍惚，而後他便點點頭同意了師明珠的話。

畢竟，這一次，他躲開了逢時後續的偷襲，所以昌黎平安無事，默默無聞毫不起眼，大概也沒有哪個想在修仙界攪出一番風雨的人會想到他在這裏吧？

離淵跟着師明珠穿過荒野，來到了村落跟前。

村民将他圍了起來，警惕地看着來此的陌生人。

“我擔保，我真的能擔保，”師明珠奮力地說着，并道：“我瞧見他的第一眼，便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師明珠好說歹說，才終于叫圍住的村民們退散，她拉着離淵，再一次回到自家院中，并道：“爹娘，今天家裏來了客人，恐怕得多加雙筷子。”

而她的爹娘并不言語，只是一邊一個，将師明珠與離淵拉開。

蓉娘将她拉到稍遠些的地方，悄聲對她說道：“你爹娘雖然憂心你嫁人這事，但是你也不能在路上随便撿到個人就帶回家啊！”

師明珠心底着實有些尴尬，但是往世書上，那個時空裏的她一點也不尴尬，所以她便也只能按照書上內容，對她的娘親說道：“我瞧他好看，長得就适合做我郎君。”

而蓉娘一聽這話，眼皮子就是一跳，說起各種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又說起好看不能當飯吃的道理。

師明珠嘴上應着，但一點也沒往心裏去。

等蓉娘說完，師明珠便又道：“可他無處可去，咱就不能收留一下他嗎？”

這話說得蓉娘一愣，大抵是想起這世道的不太平，又将她爹拉走，在一旁淺淺商量了幾句，才對離淵說道：“天色不早了，先來用飯吧。”

繁星點點，漸漸覆蓋了整片天空，月色皎潔，仿若無波之水。

四人圍坐在四方的桌面上，各個正襟危坐。

“今日沒想到有人來，所以席面寒酸了些，還請見諒。”師通解釋着說道。

然而，仔細看去，這所謂寒酸的席面也着實太寒酸了些，只有一盤清水炒野菜，和兩個粗面的餅子。

師明珠十分清楚，家中平常雖然清貧，但也很少在吃上為難自己到如此地步。

“爹娘！”

她在四方的桌面下，輕輕地點了點自家不知什麽毛病的爹娘。

但是兩位成熟穩重的長輩，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一樣，只看着離淵的反應。

“我既然是客人，自然該客随主便。”

離淵并不在意，神色如常。

師明珠瞧了他一眼，便也不再吭聲。

然而，蓉娘卻在此時再度開口，說道：“不知閣下是哪裏人士，聽來不像昌黎口音。”

這問題叫離淵動作微微一頓，複而答道：“在下幽州人士。”

蓉娘眼神裏露出些許疑惑，她一生未曾離開過昌黎，所以從未聽說過這地名。

蓉娘轉頭看向師通，希望能得到解釋。

可是師通走過比蓉娘遠的路，也僅僅是到山下鎮子上交易物資，換取錢財，只打哈哈道：“幽州不錯啊，聽起來就是個好地方。”

離淵面露些許疑惑，他不明白凡人是怎麽從他編造的地名裏，聽出那裏是個好地方的，但他的确無法返回九幽了。

“只是無法回去。”

他的話語裏帶着極淺淡的遺憾之意，因為是不經意流露，反而平添了幾分真實。

師明珠的父母聞之俱是一頓，終于也沒在人家傷口上撒鹽，繼續問起其餘的事。

這一頓晚飯就在這樣莫名其妙的氛圍裏，宣告結束。

作為最普通至極的凡人，吃過飯後，便該開始醞釀睡意。

但師明珠的家裏其實只有兩間房，作為多出來的第四個人，離淵很不幸地只能住在不太适合做卧房的地方。

“娘啊，讓人家睡柴房，不太合适吧？”

師明珠整張臉皺成了苦瓜。

“那不然呢？”

蓉娘敲了敲她的腦殼，語重心長地說道：“娘還能讓他和你住一起嗎？真不知道我怎麽把你養成了這麽個見色起意的性子。”

師明珠還是想反駁的。

固然見色起意的成分确實存在，但讓她能下定決心去幫助離淵，并将他帶回家裏的真正原因，是心底的熟悉之感。

仿佛前世他們就已經生死與共，所以今生便不必再報太多的警惕。

可是這樣的原因說出來，她的娘親也并不會相信。

好在，離淵并不在意住在柴房。

于是，等夜徹底安靜下來，師明珠捧着一床棉被來到了柴房。

“蓋上點吧，你腿上有傷。”

離淵想說無礙，但這一世是凡人的師明珠或許并不能理解修士的事，更何況是他這種更為複雜的存在。

于是，話還未出口便被止住，他只好聽師明珠輕聲說道：“我總覺得你特別熟悉，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便覺得心快要從喉嚨裏直接跳出來了。”

“像是大難不死之後的慶幸一樣。”

她說完朝着離淵微微笑着，又道：“很奇怪吧？”

離淵知道并不奇怪。

雖然，這世界已經輪回過許多次，幾乎每一次都是以師明珠死去收場，但是上一回也算得上最驚心動魄的一回。

所以這一世，他不惜被魔修困住，也要擾動命運之線，不讓師明珠入飄渺宗，讓她做個凡人。

“我其實對成親這事無所謂的，但爹娘總是在擔心我，”師明珠坐在一旁，微微垂頭，低聲說道，“所以你能不能至少假裝與我成親一下？”

離淵沉默地看着她，眼眸比夜空還要幽深。

“好。”

他低聲應着，但卻并未聽到師明珠的回答。

只見她環抱雙膝而坐，微微側頭，整個人沐浴在月色裏，像是月下的仙子。

離淵稍微湊近了些許，便見師明珠的呼吸起伏均勻，竟然是睡着了。

但凡人在夜深之時總是難免困頓。

所以，離淵輕手輕腳地将師明珠打橫抱起，将人送回房間之中，又關好房門悄無聲息地離開。

而這一幕都被師家父母看在眼裏。

“咱女兒的眼光，确實不算太差。”師通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