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過去(六)
第五十八章過去(六)
昌黎的天,一如碧洗,和往常沒有任何分別,除卻山溝溝裏的桃源村。
作為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無論哪一家的婚喪嫁娶都是極為隆重的大事。
村裏人都想沾點成親的喜氣,所以便也在自家的門窗處系了幾根豔紅的飄帶,喜慶之意在整個桃源村上面飄蕩。
師明珠的家裏,那棵幾人合抱粗細的大柳樹也被系上了紅布,而師明珠坐在床邊,蓉娘微微嘆息着,但還是給換好了嫁衣的師明珠描眉畫眼。
“娘是真的沒有想到,你會這麽快穿上這身衣裳。”
蓉娘又拿起了口脂,在師明珠的唇上輕輕點了一點,然後望向了銅鏡之中。
鏡中佳人絕色,一身火紅的嫁衣,釵頭鳳展翅欲飛,端得是明豔動人。
師明珠擡手将放在桌上的桃花取了一朵,別在鬓邊,笑嘻嘻地對蓉娘說:“明明是你和爹老是念叨着要讓我嫁出去的。”
而蓉娘則擡手,取下了那朵桃花,嘆了口氣說道:“是啊,應該是這樣沒錯的,可是你真的出嫁之後,我這心裏怎麽還空落落的,像是一塊巨石懸在胸口,堵得慌,也落不下去。”
蓉娘迷茫地捂着心口,怎麽想也想不通。
師明珠連忙走到蓉娘身邊,對她說道:“娘,我雖是嫁人,但是離淵他又說他無處可去,所以也會在桃源村安家,咱們又遠不到哪裏去,你不必擔心見不到我。”
蓉娘搖了搖頭,她當然知道。
已經知道事怎麽會讓她這麽心慌意亂?就像是有什麽極其恐怖的災難即将發生。
她和師通的做法真的是對的嗎?她的女兒,她的明珠真的可以逃離夢裏的災難嗎?
蓉娘的心裏一直惴惴不安。
鑼鼓與唢吶的喧嚣不曾停歇,來往的賓客說着吉祥話恭喜着喜迎好事的師家。
師通與蓉娘一并迎來送往,直至稍稍安靜下來,離淵也換上了一身紅裝,牽着紅色的綢緞,綢緞的另一頭連着蒙着蓋頭的師明珠。
她在紅蓋頭下看不清周圍的情況,只聽得人聲嘈雜,傧相的聲音尖銳刺耳,有些令人煩躁。
好在,他們村裏也沒什麽特別的講究,拜過天地之後,她便去了洞房,而離淵還得與那些賓客拼一拼酒。
師明珠就帶着蓋頭,在院落裏來回亂走着。
總歸賓客還要好久才能散去,而這裏是她的家,即使閉着眼睛,她都能知道該往哪裏走。
她走到了那棵巨大的柳樹邊坐下,她想這個時空的她看起來明明那麽尋常,又沒有接觸到一點修仙界的事,怎麽會也走向了消亡?
師明珠就在那裏從天明想到了天黑。
直至夜色降臨,喧嚣沉寂,冷月如霜。
一道挺拔的身影朝她走來,動作輕柔而又克制地将她打橫抱起。
“喂!我自己可以走的!”
師明珠拍着他的肩抗議着,可是隔着蓋頭,她都聞到了那股濃郁的酒氣。
跟醉鬼是講不了一點道理的。
師明珠深知這一點,于是便放棄了掙紮,任由來人将她抱回了房間。
“離淵,”她低聲喚着抱住她的人的名姓,“你是不是醉了?”
隔着大紅色的蓋頭,師明珠看不見離淵一如往常的蒼白臉色。
凡間的酒水怎麽可能灌醉并非人族的離淵?
于是他仍按照自己的意思,将師明珠放在了床榻之上,将那礙眼的蓋頭調開。
方才能一番撲騰,将師明珠的臉頰也染上了幾分紅暈,她微微垂下眼眸,似有些理虧地對離淵說道:“好了,就到這裏吧。”
“什麽?”
離淵并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那個,”師明珠的頭低得更厲害,手指不受控制地絞着衣裳布料,“其實是因為我爹娘一直莫名其妙地擔心我,很想我嫁出去,我才會說和你成親的。”
“那天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這人面熟,心裏總有種說不上的親昵之感,好像我們前世相識一樣。”
“所以我便想說這可正好,但我瞧你之前也不那麽情願,咱們就做做戲也是可以的。”
師明珠說着,眼神已經完全盯着地板,不敢擡頭看半點離淵的神色了。
“你別太在意,我也不想去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
花燭淚水滂沱,柔亮的光暈正正好好地照在了師明珠的臉上。
離淵的動作極輕極柔,好像師明珠是一件易碎的物品。
他将師明珠的頭擡了起來,對上了他的眼睛。
“你別低頭,那樣也太不像你了。”
離淵說着,又握住師明珠如同白玉一般的手,讓她放下絞得皺巴巴的布料,與她手中那顆散發着光暈的九眼天珠。
在師明珠面露疑惑的時候,微微俯下身子,在她的唇角落下虔誠一吻。
“沒有不情願。”
離淵感覺到自己胸腔裏的心髒一直在不停狂跳,好像有什麽東西即将呼之欲出,可是他看不見,也摸不清那東西該叫什麽,他該對師明珠說些什麽。
于是他便只能坦然而直白地說道:“我只是不知道這該怎麽做,只想把這世上的美好之物盡數送給你。”
他将那枚九眼天珠放在師明珠的跟前。
這一世是凡人的師明珠并不能直接催動九眼天珠的力量。
離淵雙手掐訣閉起雙目,想将這天珠直接安置在師明珠的魂魄裏。
可是下一刻,便聽到仿佛琉璃破碎般的聲音。
無邊無際的血色霧氣不僅僅籠罩在桃源村,也籠罩在這附近的山巒上。
飛禽走獸本能地對此而畏懼、顫抖。
離淵猛地睜開眼,在逢時到來的那一刻,他便察覺到了,對方身上所擁有的,本屬于他的力量。
“怎麽了?”
師明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身為凡人,她感覺不到此刻空氣之中靈氣變化,也弄不明白離淵在這做什麽。
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對離淵總有一種信任紮根于靈魂深處,就好像她一直知道,這個人永遠也不會傷害她。
只是一瞬間,天地轟鳴,山崩地裂。
師明珠瞪大眼睛,她自幼長在桃源村,從未聽誰提起過,他們這小地方還有地龍翻身的災禍。
但是,這并不妨礙她的反應極快。
師明珠幾乎一瞬間就拉住了離淵的手腕,将他拽到院中的空曠地帶,而後便自顧自地跑向另一間屋內,去找可能熟睡的父母。
離淵站在原地,眉頭蹙緊。
他的儀式方才被逢時打斷了,九眼天珠散發着柔光,還在他的手上。
偏生不巧,猩紅的遁光幾乎是直接沖他來的。
“你可真能躲啊,離淵。”
平整的院落剎那間鑽出無數道手腕粗細的藤蔓,巨大的煙塵彌漫,碎裂的土地讓房屋與院牆一并傾頹。
而逢時的身影,就在煙塵褪去之中,一點一點地凝成人形。
離淵不着痕跡地将拿着九眼天珠的手放在身後,又簡單地施了個隔絕氣息的法術,氣定神閑地說道:“本座沒躲。”
他當然沒躲,他只是被魔修困住了而已。
但是逢時并不在意,他只問道:“師姐在哪裏?你把她藏到哪裏去了?”
“她沒有加入飄渺宗,她不是你的師姐。”
離淵明明不過是将事實說了出來,卻不知這句話哪裏戳中了逢時那根敏感脆弱的神經。
他的眼眸一瞬間變成了暗紅的豎瞳,似雪一般的長發随風飄動,他冷冷地着說道:“那是因為你,不然師姐一定是我的師姐。”
他說着,猙獰的藤蔓便如同靈巧的毒蛇,朝着離淵襲去。
離淵自然也不會平白受着,槍影在他的手中成型,只一招,便将襲來的藤蔓盡數擋下。
只是不過這一片刻,巨大的響動已經将桃源村幾十戶人家驚得如同驚弓之鳥,四散飛奔進附近的山林之中。
而作為最接近響動中心的師明珠,本也不該例外。
蓉娘與師通都看到了,彌漫在空氣中不詳的血霧,他們拉着師明珠想将她一并帶走。
“別管那成親不成親的事了,你跟我們一起走,只有活下來才能去想其他的事。”
但師明珠偏偏倔強。
“爹娘,我一定會平安無事的,你們快跑,我還留了個人在院中,我得把他帶走才行。”
就這樣,師明珠逆着人潮,逆流而上,飛奔到了庭院之中。
她想直接将離淵帶走,可是等她一到,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雙猩紅的豎瞳。
“诶?”
師明珠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好像有什麽正在試圖撕裂她的靈魂,就像是将那剛剛愈合結痂的傷口,再度劃開一樣。
她難以忍受地捂着頭,顫顫巍巍地看着那個面容陌生的少年,連心口也難受了起來。
那少年眉目豔麗至極,像是世上最妖冶花,可當他看到師明珠之後,神色便突然一轉流露出楚楚可憐的模樣,說道:“師姐怎麽會不記得我呢?”
然而,師明珠本來确實不應該認得他,只是一看他就頭疼、心口疼,感覺天都要塌了。
可是師明珠在黑洞之外确實認識他。
那些被藏于靈魂裏,被塵封的厚重過去争先恐後地要從撕裂的小口湧出來,師明珠的眼前不斷閃現着不同的畫面,将她攪得頭暈目眩、神志不清。
瞬息之間,她便完全模糊對此時此地的認識,如同今生也如同前世一般,對逢時喚道:“小師弟,聽話。”
逢時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眼眸裏裝滿了喜極而泣的淚珠,他幾乎就要放下所有的一切,只想将師明珠攬入懷中。
但是下一刻,只見離淵冷肅着臉色,虛幻的槍影穿透了師明珠的胸膛,道:“本座不知道你這魔物如何僞裝得那麽像的,但你不是阿珠。”
真正的師明珠在這一時空是個凡人。
“離淵!”
逢時悚然尖叫着,音浪比狂風還有可怖,遠處的山巒也因此受到了波及,巨大的山體像是微小的沙礫一般滾落而下,不知多少生靈在猝不及防中魂歸西天。
離淵那一槍的痛感讓師明珠勉強找到了身在此世的真實,她單膝跪在地上,擡頭看着離淵說道:“我是。”
離淵微微一愣。
“只是不屬于這個時空,我在找和你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
剎那間他便洞悉了師明珠的意思,他難以置信地将師明珠的抱在懷裏,道:“你怎麽能不和我說?”
他的槍雖然被封印只剩槍影,可是對于師明珠來說也是萬分可怖的一擊。
他痛恨自己,被天道反噬之痛敵不過他心中之痛半分,可是怎麽辦?他不能讓師明珠死,死在他的槍下,他的阿珠連輪回轉世的資格都會失去。
忽然間,離淵想起了他手裏那枚九眼天珠。
可是純粹的天珠救不了師明珠,于是他為師明珠施法療傷,延緩着她的傷勢。
而後他便擡頭看着怒火中燒的逢時。
“你怎麽敢這樣對待師姐?”
無數的藤蔓一齊向他襲來,目的直接明确,就是想要他的命。
離淵在縫隙之中閃過,下一刻九眼天珠出現在他的掌中。
柔和的光暈仿佛能夠淨化一切魔氣,那些猙獰至極的藤蔓,在這光下片刻間便灰飛煙滅。
“九眼天珠果然在你這,”逢時的目中露出貪婪,“師姐和天珠,今日我便都收下了。”
血色的霧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湧動彙聚,而逢時抽住一把造型古樸的匕首,劃破了他的掌心。
血滴滾落,血色霧氣因此而無限接近于瘋狂,無數道藤蔓顫動,仿佛群蛇亂舞,最後化為兩道血色之光,一道飛向九眼天珠,一道飛向師明珠。
而離淵早有準備。
只見他晃動手中槍影,将兩道血光打在一處,盡數彙聚在九眼天珠上。
剎那間,萬籁俱寂,針落可聞。
一道極其輕微“咔嚓”聲響起,散着柔和光暈的天珠,象征着根源之力的天珠,就着化為齑粉。
離淵只覺遭人重擊心肺俱裂,一口鮮血就從口中吐了出來,但他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的動作必須夠快,不能讓逢時察覺到異常。
他那些齑粉妥帖的收集好,盡數撒在師明珠的傷口處。
師明珠的神智還有些迷糊。
離淵的槍影不僅能夠貫穿肉身,也同樣能夠貫穿靈魂,在胸口的痛感麻木以後,更多紛亂的畫面湧入了師明珠的腦海。
離淵咬破指尖,将指尖血點在師明珠的眉間,輕聲對她說道:“不要想,不要想着過去也不要想着未來。”
他說罷口中輕輕頌念着咒語,那些齑粉逐漸融化在師明珠的靈魂,那源自世界本源的力量,無疑是世上最好的療傷聖藥。
頃刻間,師明珠魂魄中的裂隙便開始彌合,她能感覺到疼痛的退去,于是緩而又緩地睜開了眼睛。
一睜眼,師明珠便瞧見離淵那樣專注地看着他。
她想,這黑洞裏也并沒有那麽恐怖,下一刻便聽到逢時好似帶這一點哭腔的委屈聲音,說道:“師姐為什麽不能理理我,看看我呢?難道只是因為我比他晚了一步嗎?”
逢時一步一步地朝着師明珠走來。
他的神情明顯不對,随着他的腳步,周身的氣場仿佛能夠割裂時空,無數大大小小空間裂縫出現。
血色的藤蔓将重傷的離淵甩到了一邊。
逢時拿着那把造型古樸的匕首,一刀插進了師明珠的心髒,淚水卻不住地滴在師明珠的臉上。
“師姐明明不該是這樣的,師姐只能認得我才對。”
然而,師明珠卻顧不上聽那之後的話語,她大概明白了這時空為何消亡。
只是她也會因此而死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