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醒來
第45章 醒來
從此之後，魔界的光陰忽而開始飛逝起來。
季微星日日夜夜抱着這具冰冷的軀殼，獨自沉醉在這捧為他獨有的新雪上，不願醒來。
他以為，就算他的師尊萬般不得已，就算他總是口不由衷，但這些年同床共枕，他對師尊，含在手中怕化了，捧在懷裏怕碎了，師尊讓他去修哪裏的縫隙他便去修哪裏的縫隙，除了偶爾情緒失控殺了王浮風、殺了白宿、又殺了謝明遠外，他基本沒有做過什麽錯事——
一日夫妻尚且百日恩，他與師尊，也總歸是有感情的吧？
那天不過是魔界最尋常的一天。
他遠去東海之濱填補裂隙，離開前師尊還鮮少主動開口，說這是他要填補的最後一道縫隙，因為天機閣傳來書信，此後五百年都不會再有縫隙了。
五百年，即便是再貧瘠的仙門百家，也該能出一個撐得住場面的修士了。
然後師尊又補了一句，說會等他回來。
季微星恨不得馬上就回到師尊身邊，甚至開始妄想，師尊終于被他打動了嗎？
這樣令他欣喜若狂的念頭在瞧見寝殿桌案上那碗長壽面後，達到頂峰。
今日是他的生辰，是當初在青海鎮時師尊告訴他的，後來師尊忘了，他便又告訴師尊。
謝情坐在桌案旁，并未瞧他，垂首緩慢擦拭着那柄銀白的滄瀾劍，密而卷翹的睫羽斂住了眸底所有情緒。
而他坐在另一側，狼吞虎咽吃着一碗寡淡如水的長壽面，時不時擡眸偷看那燭影下沉默拭劍的雪色身影，舍不得移開目光。
驚覺凡人口中的一句歲月靜好，于他而言卻耗費百餘年方可嘗到一次。
“季微星，”謝情突然開口，素白指尖捏住帕子，停頓在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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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我在，”季微星舔了舔唇瓣，雙手捧着瓷碗，咧開嘴角，“長壽面，很好吃。”
他的師尊似乎是想開口對他說什麽，或許是他傻笑的模樣太蠢，師尊看了他一眼，又冷着臉不說話了。
“那就吃完吧，”謝情道，“不會有第二碗了。”
季微星也不奢求再讓師尊做第二碗，師尊的手，本就不該用來做這些事。
他仰頭喝下最後一口湯，“師尊，吃完了。”
“今日是徒兒最高興的一個生辰。”
謝情扯了扯唇，薄唇吐出一句他不太懂的話：“應該不是。”
季微星笑了笑，走上前，連人帶劍摟進懷裏，“師尊說不是，那便不——”
是……
“噗嗤——”
長劍沒入腰腹，季微星像是感受不到疼，愣愣擡頭，忘了掙紮，“師尊？”
謝情抽出劍，左手不知從何凝聚出一股靈力，一掌打在他肩頭，将他逼退幾丈。
一道銀白劍氣沖天而起，劈開寝殿大門，撕碎夜色，連帶着季微星都被凜冽的寒風吹到了殿外。
他捂着腰腹處的傷口，站在紛飛的大雪裏，看着謝情手執滄瀾劍，緩步走出寝殿，停在臺階上，俯視他。
“師尊身子還未養好，怎麽能動用靈力呢？先把劍放下好不好？”他心頭一慌，裝作不在意偷偷靠近一步。
謝情的身子早已殘破不堪，全靠他用雙修滋養，一旦動用靈力，會死的。
到底他又做錯了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師尊突然就要殺他！
“不好，”謝情劍尖微擡，指向他，“今日神劍随我而逝，萬魔同葬，季微星，你亦是萬魔之一。”
百年過去，季微星終于第一次對上了謝情的眼睛。
這雙眼睛漂亮得不像話，剔透如銀色琉璃，眼底蘊着碎雪，這些年他的師尊每一次受不住半阖上時，眼睛裏便會淌出一線瑩潤的水色。
季微星親吻舔舐過無數次，常常情迷意亂到最後，早已忘了自己要狠狠報複師尊的冷漠，像條狗一樣使出渾身解數讨好，癡癡望着那冰山被迫融化成水的模樣。
可此刻，謝情正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看向他，像看一個死人。
“我恨你。”
“謝情，我恨你。”季微星被一劍穿心，惡狠狠盯着他，恨意在此時沸反盈天。
他的師尊，怎麽可以這樣狠心！
為何偏偏是今日！為何偏偏今日是他的生辰！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必不死不休。
然而他的師尊卻淡然道：“若有來世，你最好乞讨不要再拜入我門下。”
“今世你既喚了我那麽多聲師尊，臨了之前，便再教你最後一句話——
魔的恨意于人族修士而言，并不值得在意半分。比如你的恨意，你這百年來的報複，我從未在乎過，死後更不會記得。”
“……”
季微星還有許多狠話沒有說出口，但是謝情已經沒了氣息，就這樣倒進他懷裏。
殺了他，還要殘忍地倒進他懷裏，以為他還會像狗一樣舔上來麽？
他就該撕碎了這具無情的軀體洩憤，否則心中被戲弄被欺騙的恨意與怒火要如何消解。
“……我恨你。”
季微星抱緊了懷裏的人，跪在雪地裏。
在滄瀾劍的封印徹底蓋住這座魔宮之前，他指尖微動，體內所有魔氣絲絲縷縷鑽出來，編織成一個淡紅色的幻術。
古籍上曾言，以心愛之人的精血為引，可做時間回溯術，此術成功者萬裏挑一，幾率渺茫。
但那又如何。
既然是孽緣，便休想那麽容易斷幹淨。
……
雲頂峰外風雪交加，險些将那棵枯樹都吹上了天。
被施了禁制的屋子裏卻是靜谧無聲。
季微星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裏，緩緩睜開了眼。
他一動不動盯着床帳頂躺了許久，半晌，起身下了榻。
因為太久不曾動彈的緣故，這一下沒站穩，踉跄着扶住窗邊的案幾，卻無意撞到靠在案幾旁的靈劍，劍鞘倒下，劍身從鞘中滑出來。
季微星蹲下身，握住劍柄，懶散的餘光從雪亮的劍身上一晃而過，又猛然頓住。
劍身裏倒映着一張格外年輕的臉，在他隔着劍對上自己眼睛的剎那，額間的蓮花印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淺紅變化成濃郁的黑，只在花瓣邊沿透露一絲被掩蓋的紅色。
“啊……”季微星挑起一邊劍眉，指尖摸了摸那朵漆黑醜陋的蓮花。
唇角忽而勾起愉悅又興奮地弧度。
“師尊啊師尊……”
“這可真是……太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