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燒紙錢
第20章 燒紙錢
許是前一天發生了太多事,宋窕一沾枕頭就着了。
且一覺睡到了巳時。
醒來時看到天邊的豔陽還吓了一大跳,問了鹿耳才知道,家裏人遷就她今天生辰,特地安排鹿耳不需要喊,讓她舒坦地睡到自然醒便好。
幸福來得太突然,宋窕突然想再鑽回被窩裏。
“好後悔,應該再多躺一個時辰的。”
鹿耳打趣道:“姑娘起都起來了,自然也是睡足了的,若再繼續睡,眼窩怕是要腫起來了。”
本就是随口一說的玩笑話,宋窕自然不會真的賴在床上不起。
洗漱後踩着鞋履到梳妝鏡前,任由鹿耳給自己盤發插釵。
雖是生辰日,但其實與平常也沒什麽不同。府中不僅沒有張燈結彩大擺宴席,連個讨人喜歡的花都沒開幾朵。
好似有意跟她過不去一般。
蹉跎半日,旭落西山。
宋窕趕在出城的最後時間坐上馬車,直奔城郊。
窩在馬車中數着時辰,終于在四周都沒了響動時才緩緩下地。巡視一圈,習以為常地走入這片僅有清晖照路的湖邊林。
腳下的碎葉殘枝被她踩得喀嚓作響,又偶有鳥雀撲扇翅膀的聲音,詭谲又靜谧。
“誰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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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立在湖泊岸邊的光亮,宋窕吓了一跳,下意識揪住袖口,一顆心被七八只手撕扯住,不敢放松。
緊接着響起的,是一道熟悉的聲音:“樂之?”
那人漸漸走近,在月色燈籠的照耀下,終于看清了那張臉,竟是梁城越。
梁城越提着芙蓉色燈籠輕盈走來,一襲淺雲色錦服,胸口處還繡有一面纏枝花。男人健步如飛,沒幾息功夫就達至眼前。
宋窕松了口氣,又絞起手指:“國公怎會在此?”
“來釣魚賞月的。”
“……”
蹩腳的說辭連鹿耳都聽不下去了,她憋笑附在宋窕耳邊:“姑娘,要不咱們換個地方?”
她搖頭:“不必,每年都在這裏,換了地方恐母親會找不到我們。”
接過鹿耳臂彎裏的竹籃,她寬慰小丫鬟不必擔心,又小心翼翼地望向不知為何會現身于此的男人,承認還是有些不自在。
若照往年行事,鹿耳眼下應該留宋窕在湖邊,自己則回馬車邊靜待,但顧慮到這次與以往不同,警惕性地看了男人一眼。
宋窕生笑:“沒事的,我與國公熟識,而且他跟大哥也是好友,放心。”
鹿耳這才乖乖回去。
見沒了耽誤事的人,梁城越也輕松不少,直接問:“正值夜半子時,樂之來此莫不是來尋游魂的?”
小姑娘嗔他一眼,不吭聲地擇了塊地準備幹正事。
見她不說話,梁城越也沒有自讨沒趣,反而興沖沖地跟在她身後,見她從竹籃裏拿出一沓紙錢,也沒多問,自覺地幫她點上火。
對他這番舉措感到意外,宋窕問:“國公好像挺熟練?”
沒去猜這話是誇獎居多還是諷刺居多,梁城越如實說:“小時候我祖父總是睡到一半就喊我起來祭拜先人,都是讓我找東西起火,習慣了。”
這童年,還挺別致。
小狐貍勾起唇角,接過小小一簇火苗,點燃幾張黃嘏紙。
每年她都會趕在亥子交替的時辰來城郊燒紙錢,而在地府收她心意的人,便是母親。
宋窕對母親沒有概念,因為在她出生第二天,甚至是半個時辰後她便因難産血崩而死。據父親說,她走時面上還挂着笑。
這些年從幾個哥哥口中也得知,母親是很溫柔和善的人,正是心中有善念,才會視皇後姨母為親生胞妹,甚至不惜親自教習。
也是因為懷着一份慈悲心腸,即使知道生她是鬼門關中的獨木橋,還是毅然決然選擇賜予她見見凡塵俗世的機會。
她經常會去母親生前居住的院子,有時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也不做別的事,就盯着牆上的仕女圖發呆,因為父親說那副畫是最像她的。
不知不覺,她埋着小臉,心裏憋悶極了。
見火逐漸要被風吹熄,梁城越丢了幾片枯葉子供它續燃,冷不丁問:“師隽他,是不是不會叫你的小字?”
話音未落,剛聽見那個名字宋窕就擡起頭。
好似有點慌:“你、你怎麽這個表情?”跟被欺負了似的。
男人走近一步,俯首看她,目光炯炯,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師隽是管你叫你阿窕的對吧?”
“是啊,怎麽了。”宋窕歪頭,沒理解他的意思。
男人的聲音軟了下來:“可我喊你樂之,跟所有人的叫法都一樣。”
“嗯……所以國公的意思是?”
“我也要叫你阿窕。”二十三的大人,活脫脫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
宋窕有些無奈,可也不知怎麽想的,竟然擡起手輕輕拍了下男人的頭。
因為是額前,軟趴趴的頭發手感很好,笑着回他:“剛剛不還說不想跟他人叫的一樣,這不是又跟師隽哥哥一樣了。”
“不一樣。”
梁城越脾氣好地縱容了那番舉止,若無其事地糾正:“我要讓他明白,在你這裏,他不是唯一,我也可以是特殊的那個。”
那雙鳳眸太過炙熱,宋窕的心不自覺就漏了一拍。
心窩深處,好像有個想要冒頭的家夥摩拳擦掌準備橫沖直撞,仔細一看,發現是只小鹿。
這種感覺,好奇妙。
怕被瞧出端倪,她又飛快低下頭,含糊不清地說:“那你也叫阿窕好了。”
終于,有人被捋順毛了。
他随口謅了個理由,說小狐貍手法不對會燙傷自己,揚言要給她做示範,輕輕松松就攬過了燒紙錢一事。
宋窕乖巧地坐在一邊看,好像還真發覺他跟自己的不同。歪頭認真看,竟也入神了。
但她忘了一件事。
當一個人很認真地去做或者去想某件事時,會餓得很快。
聽到這陣細微的動靜,梁城越啞然:“餓了?”
羞紅了臉的小狐貍颔首,不好意思說話。
放下其餘的紙錢,男人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只小小的布包。
将四角兩層布料解開,裏面正規矩躺着兩只幹皮薄餅。
“不知道這東西你吃不吃得慣,”梁城越有些猶豫,畢竟這玩意別說味道,就長着一張難以下咽的臉:“這是芝麻餅,不過是北疆城域特有的風味。”
招人的狐貍眼泛着晶瑩光澤,她起了好奇心:“你不是都回來兩個月了嗎,怎麽還随身帶着北疆的特産?”
“這……有些難解釋,簡而言之就是陛下怕我過于思念北疆戰士城民,專門送來給我解解饞的。”
在心裏無助悲笑兩聲,他怎麽好意思說這是陛下給他和霍赫的“賞賜”,是怪他倆捅下這次簍子而特地送來的警示牌。
不僅有兩大推車的餅子,還有一道次日早朝就得上交食餅心得的聖旨。
而他這個時辰跑到城郊來,也是龍椅上那位的傑作,安排他這幾天每夜都要到此巡查是否有異狀。
耳邊有夜風拂過,臉頰上的燥熱消退大半,盯着那塊白淨的餅子,宋窕試探性地問:“我可以嘗一點嗎?”
男人點頭,但怕山珍海味的千金小姐心理預期過高,就先一步說:“就是很普通的農家味,比不得侯府佳肴。”
蔥白柔荑揪下一小塊,也就兩個指頭的大小,捏在指腹間看了會兒,慢條斯理地放進嘴裏。
這是梁城越第一次看着她吃東西,動作幅度很小很規矩,即使是在咀嚼也不會發出聲音。
明明就是一口粗糧餅,卻被她發揮出了高門大戶姑娘極致的優雅,賞心悅目極了。
但顯然,這味道讓宋窕很是難為情。
她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餅皮,又幹又澀,回味還帶了點酸苦,而且嚼起來也有些費勁,她甚至想吐出來。
但當着梁城越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吐,但這味道實在也難以下咽,于是只能皺起眉頭表達不滿。
被她的老實逗笑,梁城越道:“吃不慣就吐出來吧,我當初第一次吃這玩意可是一口都不想咽。”
聽見他給自己臺階下,宋窕卻突然叛逆起來。
飛快地又猛嚼來了兩下,總算是把那一小塊咽進肚子裏了,她昂着臉:“怎麽說也是禦賜之物。”
将剩下的薄餅丢到一邊,梁城越涼嗖嗖地說:“這東西,焰京的狗看見了都嫌當窩硌腳,更何況是陛下,他老人家自己應該都沒吃過。”
想起他先前說的話,狐貍眼中浸上一層心疼:“你們在邊關打仗的時候,是不是經常吃啊?”
故意吊着她的情緒,梁城越欲蓋彌彰地說:“平時我們都會配點醬菜。”
“不過你懂的,北疆天幹風大,莊稼收成也不好,為了方便下口充饑,醬菜都是齁鹹的。”
燒紙錢的小火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滅了,周遭萬籁俱寂,連晝伏夜出的莺鳥都不見蹤跡。
宋窕想象力突然豐富起來,已經腦補出了一幕幕北境風光,在那裏将士們都是連飯都吃不飽的可憐姿狀,好像還聽到了他們互相安慰彼此的鼓勵話。
她恍惚一瞬,愈加不知所措。
一直在觀察小姑娘表情的男人嘴角上揚:“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之所以第一次上戰場就拿了軍功,其實是因為當時是元帥的振國公答應我們,說誰先贏下一場,就獎勵後面半個月可以把主食從這玩意兒換成饅頭。”
頭次聽他說有關戰場上的事,全然沒有緊張血腥的氛圍,反而被他談得笑料十足,宋窕盈盈笑出來。
兩只小手搭在膝蓋上,溫馴地像只垂耳兔。
“你……與尋常武将好像大不相同。”
月色沉沉,清貴俊美的臉橫生邪氣:“是嗎,那,哪裏不同?”
被他看得不自在,宋窕用食指繞起頭發:“很多啊,你比他們長得都好看,而且氣質也不同,你看起來其實不像武将,更像個搖扇翩翩的文臣貴公子。”
這話他可太受用了。
但梁城越非要去摳字眼:“那你說,我與師隽,誰更好看?”
宋窕一愣,被問住了。
狐貍眼端詳了那張臉頃刻,她歪頭,似笑非笑:“想不到國公這麽虛榮啊,還喜歡跟別人比相貌。”
他故意回:“阿窕,這可就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他喚她阿窕。
明明與師隽平日裏稱得一致,可入耳後怎麽聽都覺得不同。語氣不一樣,心情不一樣,好像聽來聽去都是他喚得更順她心意。
軟趴趴的耳垂開始發熱,她佯裝不懂,故意低下頭,嘟囔一聲:“那還是你更好看。”
皎白的月光透過樹葉間的空隙零散灑下。
有星星點點正好落到了宋窕的肩頭,更襯得小姑娘肌色若雪,眼尾嫣紅。
喉結滾動,梁城越沙啞着嗓子:“阿窕,其實我……”
像是預感到什麽,宋窕都不敢聽完,急忙說:“國公與我大哥交好,應也是同我大哥那般謹言慎行。”
她在警告他。
要慎言。
這是第二遭聽見她拒絕,上次在馬球場,他是看熱鬧的外人,聽完全篇只覺她有趣得緊。
可這次,他身處漩渦中心。
心尖如同活生生刺穿,又被踩在腳下碾碎。
哽着口氣,他轉了話鋒:“你大哥說,你并不想嫁給武将?”
“是。”小姑娘點頭。
“武将有那麽不好嗎,保家衛國駐守城邦的不都是武将嗎,為何還要被另眼對待?”
宋窕苦笑:“我從未覺得武将不好,恰恰相反,我很尊敬武将,可若是為了将來夫妻和睦琴瑟和鳴,我不敢同武将喜結連理。”
訴這番話時,她沒注意到自己相疊的拇指在微微發抖,像是被那胸口中顫巍巍的心髒附體般。
梁城越瞳色黯淡,一股疏離感頓時增生,夜色光線描出他挺拔流暢的側顏,卻是說不出的幽寂。
往日的神采飛揚變得麻木,還透着寒冽的神情,他沉着語調:“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