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生再見

今生再見

劉氏這些年陪着夫君鑽進了生兒子這個牛角尖,滿腦子想的都是要個自己生養的兒子,夫君身子不好,不管她自己還是妾侍都生不出來,一家子便愁雲慘霧,什麽都顧不得,到最後景陽侯撒手人寰,徹底沒了指望,她又想要個自己養大的兒子。

然而現在女兒這麽一說,她只覺得如夢初醒。

劉氏出身許昌伯府,雖然伯府多少有些沒落,可是她身為嫡女,也受過良好的教養,審時度勢自是會的。思量了片刻,她才點點頭,又落下淚來:“臻兒長大了,慮事周全,比娘強得多。這些年爹娘忽視你,實在是苦了你了。”

崔玉臻搖頭:“娘,女兒金尊玉貴的長大,哪裏受了什麽苦?”她依稀記得,當年确實是對父母有些怨怼的,誰讓他們終日想着生兒子呢?可是作為唯一的嫡女,她自小錦衣玉食,确實沒有受過什麽苦,不過是心裏委屈不甘罷了——二十年過去,跨過了生死,如今的她卻是真的不在意這一點點委屈。

同樣地,如今她再面對父親的去世,也沒有特別悲傷。正因為這樣,她才有心情理智的評估嗣兄弟的人選。

劉氏看着女兒,想着在前堂躺着的丈夫,終究沒忍住,又哭了一場。

崔玉臻沒再勸解,只是默默的靠着她,給她遞上帕子。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有丫鬟急匆匆的進來禀報:“夫人,大姑娘,攝政王和王妃來了。”

崔玉臻的身子猛然一僵。

她只想着要換個嗣兄,從此遠離禍國殃民的崔玉慶,卻忘了攝政王這一茬。

攝政王李遵是先帝的親弟,然而身有殘疾,無緣大位,得了個王位之後多年來一直做着閑散王爺,和先帝的兄弟情誼頗佳。他的原配王妃是先帝皇後張氏的堂妹,正是因為這兩層親密關系,先帝無子,臨終時過繼了他的原配嫡子李元璟,便是當今的少年天子。李元璟繼位後,奉伯母、嫡母兼姨母張氏為太後,又按先帝遺诏,封生父李遵當了攝政王。

攝政王是天潢貴胄,但是和自家也有一點兒關系——先王妃去世後,不過是閑散王爺的他續娶了許昌伯的幺女小劉氏,成了崔玉臻的姨父。當然,景陽侯府素來低調,和王府的往來也不算密切,崔玉臻都沒怎麽見過他。等到那位禮法上的“表哥”李元璟過繼登基以後,她就更見不着這樣的大人物了。

當年的這個時候,李遵夫妻也是來侯府吊唁了的,畢竟是親戚。也就是那一次,攝政王發現了崔玉臻,并最終把她定為了皇後。起初她和李元璟一樣,都覺得李遵是看中了自己的家族式微,空有一個侯爵名頭,便于他拿捏,可直到最後,她才知道李遵的一片苦心,當然,一切都晚了。

崔玉臻還想嫁給李元璟,卻不知道今日之後,李遵會不會還能看得上自己了——他想給李元璟找一個不會弄權又能打理好內宮的賢內助,可是今日她是打定主意要在立嗣的事情上強勢一回的,到時鋒芒一露,只怕會引來李遵的不滿。

立崔玉信為嗣和嫁給李元璟兩件事都要辦,崔玉臻咬咬牙,今天必須把第一件事做成,至于婚事,大不了托姨母去吹吹風吧,反正自己若是做了皇後,對姨母也是有益無害的。

她這裏想着心事,劉氏那邊卻止住了悲聲,扶着丫鬟的手站起來:“走吧,咱們去迎迎王爺王妃。”小劉氏雖是自己的妹妹,可是嫁入了皇室,就不能随意以親戚論之了。

崔玉臻沉默着扶起劉氏的另一邊手臂,跟她往中門處走去,貴客上門,自然是要大開中門隆重迎接的。

侯府外一丈處的馬車上,李元璟正皺着臉盯着跪坐在馬車一角的小內侍:“小羅子——唉,你說你姓什麽不好,這麽叫着總覺得你是個牲口。”

“能當陛下的牲口是奴才的福分,奴才任由陛下差遣!”小內侍和李元璟一般年紀,口中說着令李元璟作嘔的阿谀之語,卻語氣堅定,好像他真是這麽想的。

李元璟眉頭緊鎖,撇嘴欲嘔,然而想到前世之事,更刻薄的話就沒說出來,只冷哼了一聲:“行了行了,朕知道你是那老瘸子的人,不也讓你近身伺候了?朕就那麽不知道好歹?麻利點兒,快下車吧。”

小內侍低聲應着,回身去打車簾,眉眼間卻露出了欣喜之色。

“羅全啊,”李元璟跳下馬車,又挑理了,“你說你這姓不咋樣,名字怎的也這麽不講究,難怪你這身形不行呢,腿都彎了。”

羅全卻毫不在意,笑着道:“奴才是奴才,要那麽高的身形作甚,腿彎着些下盤穩當,能托住陛下。”

李元璟卻沉了臉,沒再說話,靜了一息才悶悶的道:“快走吧,別被老瘸子他們甩遠了。”

羅全不知道自己哪裏惹了這位主子不快,便收了笑,小心的跟在李元璟身後,朝着侯府正門走去。

攝政王李遵因為右腿殘疾,走得很慢,王妃小劉氏自然也跟着緩步而行,因為是來吊唁的,他們夫妻臉上都是一片肅然,也沒怎麽交談。不過夫妻多年,小劉氏還是很了解丈夫的,她不時回頭看一眼後頭,悄聲道:“王爺,陛下跟過來了,咱們要不要等一等?”

“不必,他年輕力壯的,還能趕不上我這個老瘸子?”李遵不假辭色。

小劉氏也不生氣,只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這對父子的性格是一樣的別扭,她一個後娘,如今不過是個嬸娘,哪有說話的資格。今天景陽侯府要選定繼承人,她名義上是來吊唁姐夫,實則是給姐姐撐腰的,王爺願意來,已經算是極大的面子,至于那位陛下,不管是貪玩瞧熱鬧還是跟親爹較勁,來了總歸是給姐姐鎮場子的,她悶頭撿了這個實惠便是。

他們一行人在門口停下,和迎出來的崔玉臻母女打了照面。

劉氏帶着女兒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口稱“見過王爺千歲,見過王妃”,剛起了身,略一擡眼,看到攝政王身後站着的年輕人,頓時大驚,拉着女兒就要下跪。

崔玉臻想着攝政王樂于看到的樣子,打出了大門就低垂着頭,做出一副拘謹守禮的姿态,根本沒有擡眼看人,只随着劉氏小聲見禮問安。她本以為該把貴客迎進門了,卻不想母親竟是拉着她要跪下來。她心中驚訝,便微微擡頭瞟了一眼。

今日對侯府來說是個慘淡的日子,可是天氣卻實在是好。初秋的早晨,空氣清新,朝陽明亮,淡金色的晨光灑在門前,給來客們披上了一層明亮卻又柔和的光暈。

攝政王身後的那個少年更像是發着光一般。

李元璟!他竟也來了!

崔玉臻立刻低下了頭,用一片暗影掩飾了自己的神色。

前世的此時,他肯定是沒有來的,因為在大婚之日,他曾明确的說過,從未見過自己。此番怎的不同了?

“夫人不必多禮。”随着李元璟刻意壓低的聲音,羅全上前兩步,托着劉氏的雙臂把她扶了起來,于是崔玉臻也跟着站直了身子。

李元璟繼續道:“是我想來見……跟随叔父體察一番,未曾事先告知,唐突了,還望夫人不要見怪。”

劉氏站直了身子,卻也還有幾分惶恐,連忙道:“陛、呃,公子是貴客,臣婦有失遠迎,還望公子海涵。若不嫌棄的話,您就同王爺王妃一起到府裏歇息片刻如何?”

她一眼認出小皇帝的時候也有些不解,再是親生父子,如今君臣有別,小皇帝也不該站在攝政王身後,原來是微服出巡的緣故。既然陛下白龍魚服,她自然要配合好,這點子眼色她還是會看的。

其實不光是她覺得驚訝,攝政王也絕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那麽不在意。

這個兒子自小喪母,性子很有些執拗,在自己續弦之後,父子關系就越發淡漠,等到一朝進了宮,他們之間變成了尋常君臣,就更沒有多少父子情誼。

可是幾天前,這孩子一覺醒來,不知搭錯了哪根筋,居然尋了錯處發作了張太後放在他身邊的人,還把自己送去的羅全調到了身邊。這也就罷了,今日早朝他也不去,只讓張太後在朝堂上垂簾聽政,他這一國之君居然偷溜出宮,要跟着自己來侯府。攝政王想知道這孩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才同意了他的要求。

可是看來看去都看不出他有什麽目的。

仿佛真的是跟着自己一起去吊唁親戚。

這絕對不可能!

且不說景陽侯府是自己續弦的親戚,跟原配嫡子本就只有名義上的關系,單說君臣禮法,那景陽侯空有爵位,實則是個多年于朝廷毫無建樹的病秧子,哪裏配得上讓一朝天子上門吊唁?

他心裏想着事情,神色就顯得嚴肅而淡漠。小劉氏瞧見了,她雖然不怕,卻擔心姐姐惶恐,便挽了她的手臂,小聲道:“姐姐帶我們進去吧,曉得你們府上今日還有要事,莫要耽擱了。”

劉氏連忙道:“請随臣婦來。王爺王妃還有,呃,公子駕臨,實在是臣婦一家子的體面,侯爺瞧見了也定是感激涕零。”說着,她又落下淚來,不過飛快的用帕子拭了淚,并不敢過于失态。

崔玉臻始終沒有出聲,安靜的走在劉氏身邊,扶着她的一側手臂,看上去就是個尋常的閨秀。

她的心中卻滿是困惑忐忑,不知今日的變故究竟是因為什麽,也不知她還能不能再次嫁給李元璟。

若是不能——宸兒,琳兒,娘只能給你們點兩盞長明燈,求佛祖保佑你們這一世平安喜樂了。

她低着頭,一邊走路一邊想着心事,所以并沒有看見,李元璟正盯着她的背影,神色複雜。

崔氏玉臻,漂亮,單薄,安靜,像初夏雨後的新荷,讓人心生憐愛。

原來十五歲的她是這個樣子的。

曾經,他以為她是個扮豬吃虎的心機女,是個弄權幹政的野心家,後來,他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呢,自己是個無能之輩,把天下的重擔都砸在她的身上。她殚精竭慮卻終究一敗塗地,還要和她愛逾性命的一雙兒女一起陪自己赴死。

她也曾對自己含情凝睇,可是自己那時忙着寵信旁人,等他終于看到她的好,她卻忙得沒有時間多看自己一眼了。

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只為女兒心痛、哭泣,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她是怨着我的,李元璟想。

這個認知讓他心痛之極,卻又無可奈何。所幸,他回來了,還有二十年的時間,他可以努力改變未來。

玉臻,朕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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