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念之差
第五章 一念之差
什麽?誰哭了?
櫻招瞬間回神,朦胧的視線裏是賀蘭宵蹭在她眼下還未收回去的手。他的指尖上墜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他一臉擔憂地看向她。
櫻招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才發現自己方才竟無法自抑地抱着他在撲簌簌地掉淚。
好……好丢臉。
不過她為何會哭?
幾聲蟲鳴湧進她的耳朵,她木着臉将自己臉上的淚珠擦幹,又順手替他擦了擦他嘴邊的血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道:“你傷勢如何?”
賀蘭宵說:“輕傷,還可以走。”
怎麽可能是輕傷,櫻招将他扶起時便明白過來他只是不想讓她擔心而已。
“先回去,”看着他一副勉力支撐的樣子,她扯過他的臂膀将他架在肩頭,“這地方有蹊跷。”
“什麽蹊跷?”即使已經到了氣若游絲的地步,少年還是很盡心地回應着她的每一句話。
不過他湊得好像太近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高了,趴在她肩頭的姿勢與其說是她在扛着他,倒不如說是他将她窩藏在懷裏。
他身上特有的冷桃香幽幽地在她鼻尖蕩漾,滾燙的胸膛雖然很規矩地沒有貼上她的背脊,她卻感受到一陣暖意。
微弱的鼻息落在她的耳畔,她擡手摸了摸發燙的耳根,側過頭很認真地說道:“為師剛剛被人奪舍了。”
一定是的!不然她方才為什麽會感覺遍體生寒?只有被奪舍才能解釋這種離大譜的行為!
趴在她肩上的少年軀體有些僵硬:“是……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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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從未奢望過師父方才是為了他而哭,但聽到這樣的解釋也有些哭笑不得。
師父好像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她真的很可愛。
賀蘭宵受傷這件事給櫻招的沖擊太大,混亂中腦子就跟被紙糊了一樣,什麽都想不明白,回到客棧後,她才覺得此事還有諸多疑點。
她沒急着替賀蘭宵施療傷術,而是一把将他扔在凳子上,一臉嚴肅地問他:“方才怎麽回事?是誰襲擊了你?”
究竟是什麽等級的魔族才能越過流光劍陣将他打傷,還是說,那股強大的魔氣,出自他自己身上?
當時隔得太遠,她分辨不出來那股氣息是否和弟子遴選當日賀蘭宵身上滲出的魔氣相似——而那件事情始終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雖然參柳很不靠譜地表示不再追究,她也存着說不定是自己弄錯的心思,好好地把他當作唯一的乖徒弟悉心教導,但疑慮始終埋藏在心底,沒有完全消除。
櫻招懷疑的目光太過直接,賀蘭宵有些恍惚,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她一心想要殺他的時候。但不知為何,面對着這樣的目光,他的心情好像比三年前要更委屈一點。
“是一個左耳戴着墜子的魔族。”不能讓師父知道真相,他只能這樣騙她,将他刻意把自己弄傷這件事遮掩過去,“劍陣替我擋了大部分攻擊,但我太弱了,接不下他的招數。”
賀蘭宵記得,那是個很強的魔,每次到訪時母親都如臨大敵。随着他年歲漸長,那個魔也漸漸不來了。他不太關心這些事情,也從未問過母親為什麽。
“左耳戴着墜子?”櫻招重複了一遍,臉色陡然溫和了幾分,“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別的特征嗎?”
“很高,頭發是銀色的,慣用左手,”他頓了頓,“化成魔形時額角有一個白虎紋。”
化為魔形時額角有白虎紋?在櫻招的記憶中,符合這個特質的高等魔族,只有太簇一個。
他确是親自來了?
流光劍陣擋不住他本體的一擊,倒也說得過去。畢竟二十年前他們交手時,他也只比她弱一點。這些年來她為了穩固境界一直在原地徘徊,而太簇有仇恨加持,功力突飛猛進也是意料之中。
太簇将賀蘭宵打成這副模樣,卻未将他弄死,想來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看來她赴完離霜的比劍之約後,有必要再去魔域走一趟了。
“行了。”櫻招決定再相信賀蘭宵一次,她斂着眉在他面前坐下,“把腕子露出來。”
她觀他模樣,應是傷到了經脈,所以行氣受阻,氣血雙虧。
賀蘭宵暗自松了一口氣,撩起衣袖将右手手腕遞過去,掌心朝上攤開。他膚色白,朝上的掌心雖然仍舊浮現出漂亮的粉色,但虎口和指節布滿了厚厚的繭。
這是他拿劍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勻稱,精瘦的手臂上突出一截腕骨,幾條青筋自皮膚下浮現。即使是放松的狀态,也像雕刻一般蘊藏着力量。
櫻招伸手過去,将靈力注入他的經脈時,才再一次感受到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長得這般過分,這般快,和他的手比起來,她才像個小孩子。
療傷完畢後,櫻招見他嘴角還有傷,便問道:“嘴巴怎麽樣了?”
方才賀蘭宵已經用帕子将血跡拭淨,聞言張了張嘴,卻立時“咝”了一聲。結痂的傷口被扯動,嘴巴又有要滲血的跡象。
櫻招看不過眼,直接上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運行着療傷術替他将唇邊的破口修補好,然後湊上前去透過他微張的嘴唇看了看他的口腔內壁。
“張開一點。”是命令的口吻。
少年直直地注視着她,他沒吭聲,只乖乖将雙唇張大了一點,眨眼時左眼睫毛根部墜着的那顆特別小的痣,頃刻間又被藏進眼皮。她握劍的手指卡在他的牙關處,一點都不溫柔,卻令他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櫻招另一只運行着療傷術的手指壓上他的唇瓣,一縷白色清光鑽進他的口中,很快便把他口中那不怎麽明顯的傷口治愈。
她應當要馬上将他松開的,但指腹下感受到的柔軟觸感卻令她有些留戀。
在她的靈力滋養下,賀蘭宵恢複了不少氣血。蒼白的唇色又變回了豔麗的顏色。他唇形極漂亮,一小截紅紅的舌頭無處安放似的蜷着,想往前探卻由于會觸碰到她的指尖又小心翼翼地縮了回去。
像是受了蠱惑,她心神恍惚地又湊近了些,擡眼時卻正好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眼神濕漉漉的,像小獸,卻潛藏着不知何時會爆發的攻擊性。
兩顆腦袋近到呼吸都要交纏在一起。
櫻招驟然抽回手,卻被少年扣住了手腕。他的手在顫抖,沒有很用力,只是虛虛地圈住她。
“師父……”
賀蘭宵剛出聲,手裏卻一空,坐在他面前快要撲到他身上的櫻招,招呼也沒打便化作了一縷金光,鑽進了安放在桌上的紫雲壺中。
櫻招搓了搓手指,一臉懊惱地捂住了額頭。
他方才想說什麽呢?
師父,請自重?
應當是的吧,連脫掉外衣療傷這種事他都能提醒她不合規矩,更何況她方才的舉動,那樣刻意地調戲,說句不守師德也不為過了。
聯想起一年前做的那場光怪陸離的夢,她頓覺羞憤難當。閉關一年,似乎只是徒增了功力而已,有些念頭卻始終難消。
她要泡個溫泉冷靜一下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麽做。
紫雲壺被櫻招設了禁制,賀蘭宵進不去,便只能趴在桌子上守着她。廂房外噪聲盈耳,聽響動好像是蒼梧山的其他師兄妹到了。桌上的燈芯“啪”的一聲響,焰火孤零零地晃動着,他将頭枕在自己的臂膀上,有些煩悶。
是他太過分了嗎?故意把自己弄得傷成這樣,只是想知道師父會不會多看他幾眼。
如願以償應當是令人滿足的,更何況他還不小心親吻到了她的手指,可是心裏卻空落落的,覺得不夠。
師父怎麽可以這樣毫無防備地靠他這樣近,給了他甜頭之後說消失便消失。
就如同那晚一樣。
“師父……”
他輕輕喚了一聲,紫雲壺卻沒有傳出任何回應。
“師父,您生氣了嗎?”
“我不是故意的,師父,所以……”手指輕輕點了點壺嘴,他輕聲央求道:“不要叫我滾。”
少年隐忍的語氣中從壺口傳進來,洩露出某種不可名狀的委屈。
怎麽,他倒覺得是他的錯嗎?
真是傻。
可是,她閉關的原因,卻無法向他坦白。
坦白什麽呢?
坦白她這個做師父的,夢見他與她的不成體統,還是坦白自己始終對他抱有一絲無法自控的殺意,還是坦白 那天叫他滾遠一點,只是不想在沖動之下,對他做出無法挽回的傷害?
好像都行不通。
櫻招趴在溫泉池邊,滿面愁容。待到心情平複,她琢磨着自己還是應當出去一趟,至少當面安慰他幾句,免得給孩子心裏留下陰影,以為她是那般動不動就叫人滾的瘋女人。
可是,正當她系好中衣,準備披上外衣時,她那印在左腕上的“斬”字,又驀地發出火燒一般的灼痛,直沖經脈。
追魂印竟好死不死地,又發作了。
未得到櫻招的回應,賀蘭宵以為她只是不想說話,等了一會兒決定先去沐浴。
沐浴回房,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紫雲壺,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師父,那我便睡了。”
他悶悶地說了一句,正打算就寝,廂房的門板卻被人拍響。系好外衣走到門邊,剛把門拉開,賀蘭宵便看見蘇常夕站在門口探頭探腦。
“櫻招長老呢?”她問,“不是說她送你過來的嗎?”
蘇常夕最喜歡纏着櫻招讨教劍法,櫻招以前開壇授課時她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恨不得跟着櫻招一起回北垚峰才好。
“她不在。”賀蘭宵面不改色。
“怎麽會不在呢?”蘇常夕不信,“師兄說沒給櫻招長老安排房間,你是不是把她藏起來了?”
她說着便要直接往裏沖。
賀蘭宵正欲伸手攔住她,她的後領卻被另一只手及時拎住,使她頓住了腳步。
燕遲出現在蘇常夕身後,拉着她往外退了幾步,低頭在她耳邊說道:“蘇大小姐,請你睜大眼睛看看現在什麽時辰了,夜半三更地往年輕男子房裏鑽,你知不知羞的?”
蘇常夕反手将他的大手從自己的衣領上扒拉下來,回身正準備踹他,卻被對方靈巧地閃過。少年抱着臂非要和她作對似的一個轉身堵在賀蘭宵的門前,門神一般将本就開得不大的門縫堵得嚴嚴實實。
“嗬,老三來啦!”蘇常夕一擊不中,啓動嘴炮模式,“你一天天沒事做專門盯着我是吧?”
燕遲對這綽號倒沒什麽感覺,有時候甚至會很幼稚地配合她跳腳,就像現在,他挑了挑眉,低頭回望住她,嘿嘿笑道:“誰盯着你了,我正好泡完澡路過,看見你硬闖良家少男的房間,路見不平而已。”
“良家少男”本人木着臉,雙耳自動将面前這兩個幼稚鬼鬥嘴的聲音屏蔽,不過也沒急着關門,他就是看着。
在穿透耳膜的吵嚷聲中,賀蘭宵的耳朵卻機敏地捕捉到房內傳來的重物落地聲。門外鬥嘴的兩人正專心致志地瞪着彼此,試圖在進秘境之前至少在嘴上争個高下,以至于沒有一個人發現賀蘭宵默默地關上了房門。
怕被察覺出異樣,賀蘭宵插闩的手很平穩,但他的腦子發出了不小的嗡響,像是有某種預感,他回身,疾步轉過一道屏風,果然看到櫻招倒在了桌旁的地上。
細瘦的身影縮成一團,烏發遮去了她一半的面容,唇瓣幾乎被她咬出血來。
“師父!”他低呼一聲,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跪到她身旁,伸手托住她的脖子,将她半邊身子攏進臂彎。
櫻招奮力睜開雙眼,一只手揪住他的前襟,低聲囑咐道:“大驚小怪什麽?這麽大聲,若是……把其他弟子引來了,你讓為師的臉往哪裏放?”
明明是警告的話語,語氣卻怎麽聽怎麽虛弱。
顧不得禮義廉恥,賀蘭宵不自覺将她摟緊了些,聲音竟真的放輕,如同耳語:“師父,您這是……追魂印發作了?”
“無事。”櫻招喘了一口氣,試圖表現得鎮定一點,揪住他前襟的手關節卻發白,“上次你也見過的,不消一晚上便會好,不必擔心。”
可那晚是因為甘華長老給師父渡了不少靈力,才平息得那樣快的。現下甘華長老不在,他靈力有限,該怎麽辦才能讓師父好得快一點?
“師父。”他牽起她的衣袖,注視着她手腕上那個已經變作黑色的“斬”字。那個印記從她腕間凸起,于她皮下游走,像是要脫離骨肉一般可怖。
可她沒有哼一聲,只是喘着粗氣,将雙眉颦起。
他鎮定下來問道:“有什麽辦法可以減輕痛苦嗎?”
“沒有……只能挨過去。”
櫻招話音剛落,心髒便傳來一陣叫嚣似的絞痛,她疼得直咬牙,可又不想讓自己這副狼狽樣被弟子看了去。于是她只能蜷縮着身子,打算熬過這陣絞痛之後再将他推開。
後腦勺卻被一只大掌溫柔地覆住,接着,她的腦袋被人小心翼翼地按進了懷裏,她睜着眼睛,臉貼上他胸膛的時候,眼角剛好滲出一滴生理性的淚水。這滴令她感到丢臉的淚水被他柔軟的衣襟悄悄吸附,她松了一口氣,聽見賀蘭宵在她頭頂說道:“我不看你,師父。”
像是害怕她沒有聽到,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不看你。”
揪住他衣襟上的手松了一點力道,但仍然是顫抖的。櫻招的指尖搭在他的左胸上,縮了縮,想要收回,卻在下一刻極具掌控力地貼緊,像是要把他的一顆心握住。櫻招沒有出聲,默默地将面頰埋進了少年已經變得十分寬闊的胸膛。
她被疼痛折磨得太久了,五感消退到只剩下痛覺,因此根本沒有感受到少年快要蹦出喉嚨的心跳。
門外吵吵鬧鬧的聲音漸漸消隐,櫻招不知道是不是産生了錯覺,方才還在嚣張折磨着她的絞痛,竟在這一刻減輕了不少,左腕的灼燒感也緩緩平複。
這次追魂印的發作時間竟然這麽短嗎?而且她并未像往常一般失去意識。
為什麽?
她還未來得及細想,便感覺身子一輕——賀蘭宵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師父,冒犯了。”
秋夜地上寒涼,賀蘭宵擔心此時的櫻招抵抗不住寒氣,便想着至少讓她躺在床上,或許會舒服一點。
抱起師父時他鬥膽收緊了胳膊,将她整個身子都裹進了懷裏。嘴上說着抱歉的話,但他知道,自己心裏很可恥地一點歉意都無。
少年人的體魄到底強健,櫻招被他擱在床板上時只覺得他兩條臂膀很穩,直到陷落在柔軟的被子裏,她才發覺自己好似被人當成了易碎之物。
應當要生氣嗎?畢竟她可是被一個築基期的弟子小看了,可是這般被人珍視的舉動卻令她感覺有些熟悉,就連心髒搏動時隐隐傳來的悸動,也是熟悉的。
賀蘭宵捧住她的後腦勺,将她的腦袋安放在枕頭上。他俯身時呼吸輕輕掠過她的臉孔,又立刻拉遠了一點距離,恪守着禮數。
或許是被疼傻了,她看向賀蘭宵時,眼神竟有些迷瞪,像是已經弄不清楚現在的境況。
燭火在他身後搖曳,眼神交錯時,他卻将目光移開。
方才一時情急,賀蘭宵根本沒注意看櫻招的穿着,現下他才就着燭光看清。師父只着了一身纖薄中衣,瑩潤的肌膚藏在薄薄的衣物下,隐隐透出一層雪色,更不用說衣領外露出的那截脖頸,沁着一層薄汗,香氣盈人。
身子僵硬得像在冰窖中凍過一遭,血液卻像冬日裏置在爐上的沸水,直沖頭頂,将賀蘭宵的耳朵都燙紅。他不敢再看櫻招,強自鎮定着将眼神落向繡被,正欲抽手,手腕卻被她死死地抓住。
櫻招也不想這樣的,即使從替他療傷開始到追魂印發作,她的所作所為已經遠遠過界,但她仍舊很冠冕堂皇地想要維持着師徒之間的體面。
她是正經的劍修,不是那種專門物色美貌弟子當爐鼎的惡毒修士。
可是,當置于她脖頸之下的臂膀緩緩抽離時,那股鑽心噬骨的疼痛卻在這個當口卷土重來,好不容易恢複成金色的“斬”字又漸漸變至深黑,直到她再次攀上他的胳膊,她腕上的被黑氣萦繞的印記才迅速消退下去。
都怪這個邪門禁術,櫻招心想,發作和平息都是那麽随心所欲,讓人完全摸不着規律。
不過,就這樣吧,至少在此刻,賀蘭宵是能緩解疼痛的靈藥,他必須留在她身邊。
櫻招從容地拉住賀蘭宵的胳膊,一把将他扯入帳中。
身高腿長的少年沒什麽抵抗力地摔倒在她身下,靈力震蕩間床帳随之落下。燭光被隔絕在厚厚的幔帳之外,只從未完全閉攏的縫隙中滲透出一絲光線。
少年像是受了不少的驚吓,攤開的四肢在微微發顫。應是屈服于櫻招的“淫威”,他竟無半分掙紮之意。
櫻招趴在他的胸口,怕他被吓傻了,想來還是撐着他的肩膀解釋道:“那個,雖然這樣說很奇怪,但為師身上這個追魂印在……嗯,貼近你的時候,竟然很神奇地就不疼了!很奇怪吧,為師也覺得奇怪……”
磕磕絆絆将話說完,她自己都扶住了額頭。
她究竟在說些什麽啊?
不過,話說到這裏,她突然想起了某些一開始便被她忽略掉的線索。
她倏然看向仍處在震驚中的弟子,直接問道:“為師且問你,上一次追魂印發作時,我記得我在院子裏暈過去了,醒來卻躺在房中……”
她本想問是不是他将她抱進房的,但話到嘴邊卻沒問出口,想了想,換了一種說法:“是誰把我弄進房間的?”
少年微微愣神的思緒被她的聲音拉回來,他輕顫着眼睫看向她,卻在觸及她的目光時又猝然移開。
啊,師父果然會在意這件事,只是遲早而已。
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在他心裏演練過許多遍,于是他并未慌亂,而是老實答道:“是弟子,未經師父同意,便将您抱進了房裏。”
那便跟這次一樣?
櫻招突然福至心靈,意識到某種不該有,但确實存在的可能性。
她斟酌着語氣,再次開口:“宵兒,為師剛剛并未信口雌黃,而是真的感覺好受了許多。所以今夜只能暫且委屈你一下,和為師……那個,宿在一處了。”
唉,想她櫻招一世英名,竟然淪落到了要強逼弟子與她同睡的地步,是禽獸不如吧?
越描越黑,還不如不解釋,反正他也沒有反抗的餘地。
只是仙門中人大多習慣先禮後兵而已。
窗外的樹木被秋風揉搓着身子,賀蘭宵的心也被吹成皺巴巴的一團。積蓄了很久的愛意在櫻招攀上來的那一刻便掀開了好大一條縫,伴随着想要收緊的雙臂一起,他的秘密呼之欲出。
櫻招說話時噴灑在他耳邊的熱氣令他耳垂發麻,但那樣不着調的話,卻讓由于悸動而輕微顫抖的少年成功冷靜了下來。
不管聽起來多離譜,但他知道,師父說的都是真的。
櫻招并不是屬意于他,她只是疼得不清醒了,需要他而已。如果換成另外一個可以讓她不疼的人,她也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可他竟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至少在這一刻,是他陪在師父身邊。
“師父,”少年胸腔微微震動,櫻招聽見他說,“弟子願意為師父分憂。”
強打着精神聽到這一句回複,櫻招才放心地趴回他的身上,半閉着眼睛喃喃道:“願意,那便好辦了。”
“嗯,師父想做什麽都可以。”他仍是習慣性地對她的每一句話都有所回應。
櫻招輕輕笑了笑,擡手摸了摸他的頭:“不需要了,就這樣,讓我貼着就行,你別動。”
“嗯。”
過了片刻,櫻招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說道:“我不是故意要你滾的,以後也不會了。”
遲來了一年的保證令賀蘭宵的喉頭有些哽咽,過了好久,他才問道:“所以,我可以一直陪在師父身邊嗎?”
“那是自然。”
他這般有用,一定要小心留在身邊才好,以免她再次經受追魂印發作之苦,櫻招心想。
月上中天之時,櫻招睡得昏昏沉沉,賀蘭宵卻半點睡意也無。
櫻招讓他不要動,他便真的一下也沒動彈過。僵直的身子血液流通不暢,他轉了轉手腕,小範圍地活動筋骨。
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自控力很強的人,在櫻招無意識靠他太近時,他會悄悄拉開彼此的距離,以免讓她察覺到自己的變化,也會很注意地不與她有過多的眼神交流,盡力地扮演一個成長期別別扭扭地逃避着師長的弟子。
甚至在櫻招上一次追魂印發作的當夜,他還因為自己的別扭,對她說出了沖撞之言。
可是,就如同他在十歲時就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幹出了将劍譜裏的“櫻招”藏進被子裏陪着睡覺這種荒唐事一樣,他控制不住自己對她的那份心意。
日漸累積的情意猶如雨後的山泉,彙聚成瀑布在體內流淌,令他備受折磨。
有時他也會陷入深深的自責當中。
師父在他面前一直都是高高在上、觸碰不到的,可他竟這般大逆不道地存了不該有的虛妄。
師父閉關的那一年,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解救了他。他雖然不安又傷心,但他不必再害怕自己會分不清現實的師父和夢裏的師父。
可現在他胸口沉甸甸的有了某種實感,那是櫻招的腦袋枕在上面。他連呼吸都要放輕,害怕将她驚醒之後她便一把将他推開。
寂靜的床帳中,他聽着櫻招綿長的呼吸聲,思索了片刻後,他終于試着動了動手指,屈起手肘牽起她的一縷散發。
睡夢中的櫻招不自覺地貼着他的胸膛蹭了蹭,擡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床頭發出“砰”的一聲響,是他慌亂之下蹬着腿欲退開,卻退無可退磕到腦袋的聲音。
他以為這便是對他的懲罰了,不料櫻招竟迷迷糊糊地将眼睛張開一條縫,将他又摟緊了一些。
“吵死了,快睡”。她嘀咕一句,将臉頰埋進他的肩窩,重新将眼睛阖上。
師父究竟是把他當成了什麽人才會做出這般纏人的舉動呢?
他睜着眼睛,腦袋快要爆炸了,喉眼仿佛有火在燒,幹渴到無法呼吸的程度。
會被燒成幹屍吧?暴露在陽光下,風一吹殼就掉了,只剩個黑色的骨架子。因為他是半魔,所以骨頭應當也是黑色的吧?
想到這裏,他吐出一口氣,很是茫然地問道:“你究竟為什麽老是會哭呢,師父?”
沒有得到回應,他确信櫻招已經陷入了沉睡。
她在溫泉池泡完澡,還未來得及編好的亂發被他耐心地用手捋順,鋪散開來。有一縷掉落在他的頰邊,他側過臉,将那縷發絲牽到嘴邊。
吻了一口。
卻不夠。
接着他将櫻招搭在他枕畔的胳膊牽住,五指張開将那只手包裹進掌心,捂熱之後又捉到嘴邊一根一根吻過。早已适應了黑暗的眼睛将視線慢慢上移,他看到了她腕上令她備受折磨的追魂印,已經變回了他一開始見過的樣子。
金色的“斬”字,印在白皙的手腕上。
不知道究竟有多疼,才會讓她做出今晚這種舉動。
他閉上眼睛,有些病态地在她的腕上落下一個滾燙的吻,嘴唇剛好落在“斬”字之上。
獻舍一般。
櫻招窩在甘華位于松江府的驀山樓分店混吃混喝了幾天,終于到了和離霜約定好的日子。
其實她本可以不來這麽早的,如果不是在追魂印發作完的第二天清晨,她發覺自己和賀蘭宵緊擁在一起的話——
彼時外頭霞光漸起,透過縫隙照進帳中。櫻招睜開眼,正欲伸手揉眼睛,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正牢牢地圈住賀蘭宵的脖頸,不僅如此,她的腦袋還舒舒服服地窩在他的頸側。
傳入鼻尖的是令她極為上頭的冷桃香,她不自覺輕嗅了幾口。
香味鑽進肺腑時,血液才後知後覺地翻湧上頭頂。她明明記得睡前自己只是趴在他胸上而已,怎會最後竟變成了她兩只臂膀将人摟着不放?
不過櫻招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如此令人難堪的場景之下,她倒也沒有特別慌亂,而是先低頭察看彼此的衣襟。
是完好的。
幸好,不然她真懷疑自己大半夜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情。
賀蘭宵看起來也睡得挺安穩,一只手臂乖乖伸出來讓她枕着,另一只臂膀估計是沒地方放,于是搭在了她的腰上,熱氣騰騰地将她圈住。
她輕手輕腳地将他的手拿開,從他懷裏退出時,頭發卻被什麽東西扯住。低頭一看,原來是少年揪着她一縷發絲纏繞在指尖。她只好屏住呼吸捧住他那只看起來要比她大很多的手,慢慢、慢慢地把自己頭發給扯出來。
一系列動作做完,人倒是不累,就是憋氣憋太久,臉色漸漸如春雲攏霧般紅了個徹底。
她從床上爬起,穿好衣物之後,才回頭看他。
少年人如花貌,現下正閉眼酣睡。
她這名弟子從小便非俗相,蒼梧山盡人皆知。櫻招眼睛不瞎,日日與他朝夕相處,不可能将這份好相貌視而不見。
原以為閉關一年能将妄念消除,但妄念一旦産生,終究是堵不如疏。
參非真參,悟非實悟。
一念之差而已,竟将她拉入如此境地。
櫻招滿面愁容地将他瞧了又瞧,心中轉過很多個念頭,最後仍是決定趁他醒來之前一走了之,免得師徒二人四目瞪着徒增尴尬。
但她到底沒有那麽不負責任,至少留下了一封信箋交代了行蹤,算是踐行了昨晚答應讓他一直留在身邊的承諾。
他能安撫住她的追魂印,雖然不知是何緣由,但在查明之前,她絕不會放他離開。
只是她還需要時間想清楚,究竟讓他以何種形式留在她身邊。
比試的地點是松江府一處寬闊的湖心島,島上雲遮煙埋,梧葉蒼蒼,映在湖面灼灼如火,一眼望去滿目秋光。
櫻招到場時離霜早已等候多時,站在法陣中央姿态閑适。
聞訊而來的修士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着,開賭局的、販賣靈寶的、兜售瓜果零食的,穿插其中,若幹看熱鬧的畫船漂在湖面上,一時間好不熱鬧。
櫻招與離霜不是第一次見,省了自報家門的步驟,只寒暄了幾句,互相放了幾句垃圾話,便直接起手出招。
離霜如今年歲尚小,才六十歲,剛步入元嬰初期,境界比櫻招差了不少。但劍修素來是同等境界戰力最強,越級對戰更是屢見不鮮,是以櫻招并未輕敵。
況且離霜一出手便是殺招,為的就是能在十招之內結束比試。因為強行提升境界,爆發力雖逆天,但靈力消耗巨大,不利于持久戰,她撐不了多久。
暴漲的靈力呼嘯着迅速逼近,櫻招立即從體內喚出刑天來格擋,只是劍并未出鞘。
還不到出鞘的時候。
兩股強悍的威壓碰撞在一起,專供修士們鬥法的法陣形同虛設。湖心島周圍頓時掀起滔天巨浪,風暴中心的二人皆是以攻為主,行動間如龍蛇游走,身形快若鬼魅,瞬息便過了四五招,招招沉猛,直奔對方要害。
圍繞在四周承載不住靈氣的修士們紛紛退避,劍氣席卷着紅葉四處飛散,竟将湖岸都染紅了。原本閑适觀戰的游船來不及躲避,接連翻了好幾輛。
眼見游人們像下餃子一般掉入湖中,櫻招分神說了一句“抱歉”,才幹淨利落地将拔劍出鞘,重新投入到比試中。
過到第八招時,離霜已然式微,長劍相交時險些脫手。
破綻既出,櫻招也不戀戰,劍尖鋒芒一閃,強大的劍氣勢不可當,直指離霜左胸。
被掃光了葉片的枝頭落下一點飛鴻,雀鳥鳴啼聲中,櫻招及時止住劍勢,那柄又長又重的刑天神劍被她輕松挽出一朵劍花收回。
勝負已分。
櫻招将刑天收回氣海,沖着對方拱手道:“承讓了。”
耗盡了靈力的離霜輕籲一口氣,神色雖服氣,但難免有些晦暗:“我輸了。”
她從來沒和櫻招對戰過,今日一戰,才發現自己還差得遠。
“嗯。”櫻招點點頭,很給面子地又強調了一遍這個事實。
“離霜眉頭跳了跳,險些被氣得嘔血。
不是前輩嗎?怎的這般不愛護小輩?難道這種情況下不應該說幾句”你很棒“,然後提點她幾句嗎?
修真界的大能們莫不是如此,其中她的師父最好為人師。她聽那老頭子的教誨聽得煩,借着出來歷練之機,名正言順地好幾年沒回過師門。本打算将櫻招打敗後再回去讓那老頭閉嘴,結果……
離霜有些喪氣地扯了扯被劍氣撕裂的袖子,将本命心劍收進氣海,正打算拍拍手告辭,忽又聽見櫻招說道:“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也很喜歡你這種打法。”
“真的嗎?”離霜頓時來勁了,朝她走近了一步。
“因為想贏。”
因為想贏,便想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将戰力提升到最高,至于是否會掉落境界,是否生心魔這種問題,等贏了再說呗。反正修者壽數那麽長,即使是從頭來過,又有何俱呢?
大約好鬥的劍修們皆是此種想法,因此櫻招看離霜的确是生出了幾分欣賞之意。
“我會贏過你的。”離霜目光堅定。
櫻招眨眨眼:“等你贏了再說吧。”
二人忽然相視一笑,在漫天秋意中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來者是客,櫻招師姐在城內可有想去的地方?”
櫻招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問道:“可有推薦的舞伶館?”
夜裏,一艘烏篷小船正安靜地行駛在水面上。
明月挂在空中,被浮雲遮住,灑下一層朦朦胧胧的光。船頭破開水面蕩出淺淺波紋,櫻招坐在船頭,裙擺上亦有水波搖曳。
迎着一陣香風,船頭抵岸。
“到了。”離霜說着,率先跳到岸上。
映入眼簾的是占據了整座小島的幾間別館,屋宇鱗次栉比,幾百盞燈籠沿着檐角漸次鋪開,照得四周亮亮灼灼如同白日。
一艘艘小船抵岸又離岸,秩序井然地載着一撥又一撥的客人來來往往,鼎沸的人聲混着滿城煙水籠罩而來。櫻招四處張望着,看見無數的男伶、女伶穿着輕薄紗衣款款經過,嬌莺欲語香豔萬分。
舞伶館并非妓館,客人們來此多是為了飲酒賞樂、消磨閑愁,瞧着倒是一派風雅。
離霜帶櫻招去的是這一塊最氣派的舞伶館,她曾為這家舞伶館除過幾次妖,是以老板将其奉為上賓。一到舞伶館門口,通報的小厮便滿眼放光地将她二人接引了進去。
“問你倒是問對人了。”櫻招滿目欽佩。
“那是,”離霜十分自豪,“好歹也是在我東極門地界上,這點人脈還是要有的,正好我今日靈力耗盡,需要撫慰,帶你來也算是盡地主之誼了。”
院內燈火通明,幾座小橋駕着,活水繞着假山從橋底潺潺流過,水氣蒸騰間似暖香在浮動。正中一個四四方方的大臺子,上頭有幾個武生扮相的男伶在舞劍,力道雖虛浮,招式看起來倒有模有樣。
女客們一人占着一張小桌,繞着流水而坐,身邊兩三個男伶陪着,那滋味看起來委實不錯。
“糟糕!”離霜突然低呼一聲,閃身躲到櫻招身側。
“怎麽了?”
“我師妹在這裏!”
“那不是應該去打個招呼嗎?”櫻招一臉納悶。
“不不不不不,”離霜連忙搖頭,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個面具,果斷戴在臉上,自覺危機解除,才慢慢解釋道,“不能打招呼,不然她會抓我回去的!我現在靈力才恢複兩成,真鬧起來我可打不過她!”
瞧見櫻招這副坦坦蕩蕩的樣子,離霜又扯了扯她的衣服:“你也喬裝一下!快!誰都知道我們今日比試之後是一起離開的,要是讓她看見你,必定猜到我也在附近。”
離霜好不容易勸服那老頭子不要來觀戰,為的便是一旦輸了她就立刻逃之夭夭,可不能功虧一篑被師妹給綁回去,她還想多在外邊過幾年逍遙日子呢。
老板那裏也得趕緊打聲招呼,免得說漏了嘴。
櫻招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曾在甘華手裏買的那兩套可以易容的衣裙,當下便扯着離霜閃進了旁邊的屋子。
“我有兩個可以改頭換面的寶貝,分你一個好了,權當報答你今日的一番招待吧。”
賀蘭宵的銀錢幾乎全數上交給了櫻招,她如今財大氣粗得很,幾千靈石一條的靈寶衣裙,說給就給了。
她二人一人選了一條裙子,換下之後面對面看着對方半晌,不由得啧啧稱奇。
櫻招選的那條是杏黃色的,相貌變成了個圓臉圓眼的可愛姑娘。左腕上的追魂印倒是沒變,原封不動地還是那個樣子。她扯了一段布條将左腕纏緊,又施了一道術法加固,總算看不出痕跡了。
離霜繞着她轉了好幾圈,驚嘆道:“你師姐果然是個神人,我用上術法都看不出來你的真身。”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的師姐。”櫻招很驕傲,她自己也是第一次用上這寶貝,對着鏡子裏的陌生面容看了又看,有些不習慣。
離霜很羨慕,她也想有個這麽厲害的師姐,但她身為掌門首徒,輩分太高,所以只有一群不省心的師弟師妹。
離霜的裙子是紅色的,幻化出的面容簡直是個妖姬,身段妖嬈綽約看起來就是第二個甘華。平日裏豪邁慣了的劍修被這身衣裙包裹着,反而有些束手束腳。好在她适應能力強,不一會兒便把小腰扭得像模像樣了。
舞伶館的老板極給離霜面子,安排了兩間視野最好的臨窗雅間,靠在扶欄上能将庭院中央的四方臺盡收眼底。不多時,他又親自領了一溜伶人們上來供她們挑選。
身着竹青衣衫的伶人們品相都還不錯,個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離霜很夠意思地等着櫻招先挑,但櫻招總覺得看不太順眼,哪裏都不順眼。
櫻招雖未亮明身份,但看離霜對她的态度,老板心裏頓時有了幾分計較。見她還遲遲未作決定,便察言觀色道:“我這邊伶人們品貌雖佳,和修士們畢竟是比不得,這位仙子如若看不上眼,那便只能煩請您稍等片刻,我再去挑幾個送上來。”
“不必麻煩了,”櫻招搖搖頭,終于擡手指着最旁邊的男伶道,“就他吧。”
離霜細細看了一眼,湊到她耳邊說道:“這個最好看,尤其嘴巴。”
是啊,櫻招也覺得,那男伶唇形生得很漂亮,上唇墜着一顆小小唇珠。
和賀蘭宵一樣,看起來很好親。
“你們确定那妖是往這邊來了嗎?”一道女聲脆生生地問道。
舞伶館一隅,牆頭上匍匐着三道身影,三顆腦袋同時探出來,正睜大眼睛往裏張望。
“那妖怪倒聰明,知道往這裏跑。”滿頭小辮的少年揉了揉鼻子,忍住想打噴嚏的沖動,“這院裏香得碰鼻子,誰還能聞出來什麽妖氣啊?你能聞出來嗎,賀蘭宵?”
被點名的少年搖搖頭,視線從院子中央的四方臺上收回:“貪花戀酒之地,不宜久留,走吧。”
此三人正是剛從海藏秘境中試煉出來的蒼梧山小輩。
櫻招追魂印發作的那晚,賀蘭宵撐了大半夜,終于在黎明之前有了睡意。他有些眷戀地将一直挂在他身上的櫻招摟緊了一些,臉貼着她的頭頂蹭了蹭,才松開貼在她背上的手。
睡醒後她應該就不見了。
他早有預感,因此睜眼看到身邊空蕩蕩時,只是稍微失落了一下。
枕頭上殘留了零星幾根被他壓斷的頭發,他閉着眼睛将頭枕過去,趴了好一會兒才起身下床,眉間凝着連他自己都無可奈何的冷意。
他在櫻招面前總是溫柔乖巧的,像是要将貼心的乖印到她心裏去,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卻挂不住那樣的表情。
未被晨曦驅散的蔭翳在見到櫻招留下的信箋那一刻,破開了一道豁口。秋光清冷地撒在紙窗上,卻印出一道溫暖的影子。
信裏其實什麽都沒說,櫻招只是交代了去處而已,末尾添上了一句“勿念”。
勿念。
怎麽可能呢?
被布施的餓鬼,一點點甜頭怎麽夠?
賀蘭宵在秘境中待了三天,走出秘境時,他決定先不回山,而是去揚州找櫻招。
師父在追魂印發作時,會需要他。
他是有正當理由的。
和大部隊辭行時,卻正好被蘇常夕和燕遲聽到,他二人鬧着要一起去揚州看櫻招比劍,賀蘭宵沒辦法,只能被迫與他們同行。
築基期的少年們腳程慢,趕到比試之地時,櫻招與離霜早已揚長而去,只留了足夠的靈石交予這邊的器修們用以修複滿地狼藉。
幾人回驀山樓等了一個下午也沒見櫻招回來。
傍晚時分,饑腸辘辘的少年們決定出去覓食。
賀蘭宵出山之前已經吃了一株祝餘草,暫時不需要進食,對人間五谷也沒什麽欲望。但燕遲和蘇常夕不同,來的路上他們連幹糧都沒吃,就打算留着肚子品嘗揚州美食,順帶将賀蘭宵這個錢袋子也捎上。
賀蘭宵原本不打算一起去,但轉念一想,興許可以在夜市上碰到師父,便跟着前往了。
酒足飯飽,三人坐在松江府最有名的酒樓往外頭看,東西兩岸萬家燈火照着,街景繁華又奢靡。笙歌喧鬧間,他們聞見一道妖氣夾雜其中。
若是尋常妖氣倒還好,鬧市中隐藏幾只不作惡的小妖很正常,修士們亦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家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
但此道妖氣中卻混雜着濃重血腥味,這下他們便無法坐視不管了。
幾人對視一眼,旋即跟上。
一路追了大半座城,才追到這麽一座湖心小島。那妖怪狡猾得很,帶着他們七拐八繞的,最後也不知道鑽進了哪座院落。
無論哪座院落,空氣中都是香氣亂飄。花枝裏外,竹影中間,掩着一對對交頸的鴛鴦。小垂手,舞春風,姿态甚是風流。
眼見着那妖怪已經渺無蹤跡,賀蘭宵不欲多留,當下便要打道回府。
“蘇常夕,你眼睛往哪兒瞄呢?非禮勿視不知道嗎?”
蘇常夕剛剛偷窺完一對男女親嘴兒,就被身邊的燕遲敏銳地察覺。他大掌一伸将蘇常夕的眼睛蒙了個幹淨。她将他的手從臉上扒下,正打算争執幾句,擡頭卻瞥見二樓雅間窗口的兩道身影。
她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轉而驚嘆道:“那兩個姑娘身上的裙子好漂亮啊。”
看着就不像俗物,也不知道是在哪裏裁的。
燕遲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那裏倒沒什麽值得留意的場景,就是兩個姑娘倚在欄杆旁,一邊喝酒一邊看幾個伶人在撫琴。
“你若真想知道,要不進去問問?”
燕遲認真卻有些傻氣的建議讓本來已經跳下牆頭的賀蘭宵頭疼,他擡眼望了望二樓那個熱熱鬧鬧的雅間,正好看見那個穿杏黃色衣裙的姑娘将頭側過來。
巷落中擠過來一陣寒涼的風,賀蘭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不敢置信地輕喃了一聲:“師父。”
“櫻招長老在這裏嗎?”蘇常夕聞言,又探頭四處觀看了一番,“沒看到啊。”
不是在二樓嗎?你還那麽熱烈地盯着師父的裙子看。
驀地他便意識到了不對勁,聲音頓住,“……沒什麽,是我看錯了。”
“魔怔了吧,你?”蘇常夕不覺有異,又看了一眼在竹枝後糾纏在一起的兩人,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燕遲拽住,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跟着他爬下牆頭。
燕遲先她一步落地,回身抄了她一把,将她抱下來。
一時之間手也沒松,兩人湊得極近。他見她一臉不舍,頓時皺着眉頭道:“很好看嗎?看那麽入迷。”
“不是,”她擺擺手,很坦蕩地說,“我就是想知道親嘴兒是什麽滋味。”
“你問我啊?我哪裏知道,我又沒親過。”燕遲也一臉蒙,目光落在她嘴上,突然有些口幹舌燥,他急急轉頭,“你問問賀蘭宵呗,他說不定……嗯?”
牆角空蕩蕩的。
他人呢?
四方臺上舞劍的男伶們陸續退下,換了個彈琴的上來。琴聲缥缈,傳到二樓雅間,莫名透着股哀婉之意。
酒過幾輪,離霜先行去了隔壁雅間。方才還擠滿房間的一群人,齊刷刷地退場,徒留櫻招一人在房間裏和方才她挑選的男伶大眼瞪小眼。
一般這種舞伶館的伶人也就是陪着客人聽聽曲聊聊天,櫻招來也是存着放松放松的意思。
她窩在蒼梧山多年,許久未見生面孔,與弟子朝夕相處之後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現下能想到的法子也就是盡量遠離,順便見識一下別的少年郎,看看能不能轉移注意力。
若是看對眼了,帶回蒼梧山養着也行。
反正蒼梧山家大業大的,也不多這一口吃閑飯之人。
誠然櫻招來此的确是這個意思,但方才幾人坐一桌飲酒時,她望着跪坐在她身旁的這個男伶卻無任何感覺,甚至有些局促。
她本就不喜和人聊天,這男伶也不是個伶牙俐齒的,難挨的靜默中,他能想到的也只是将櫻招的酒杯斟滿。
“仙子請。”
敬酒的手顫顫巍巍的,他的頭低着,在燭光下顯出幾分青澀。
櫻招沒為難他,伸手接過酒杯很爽快地喝了一口。她酒量其實不算淺,不過方才已經喝了幾壺,如今也有些迷蒙了。
不像,除了下半張臉有幾分像宵兒,其他地方都不像。
房間內牆壁上挂着一個狐貍面具,她已經注意了好久。琴聲漸歇時,她指着那個面具說道:“你去,把它戴上。”
男伶早被告知過客人們或多或少會有些奇怪的癖好,因此心裏雖覺得驚訝,但仍舊低着頭順從地取下面具,戴在了面上:“這樣可以嗎,仙子?”
“嗯。”櫻招點點頭,就着搖曳不定的燭光多看了他幾眼,淡然吩咐道,“不要說話。”
只露出下巴和嘴唇時還挺像那麽回事,但不能開口,一開口就不像了。
男伶及時噤聲,端起酒壺準備再給她添一杯,卻發現酒壺已空。他指着空酒壺示意了一番,得到櫻招的應允後,才起身出去喚酒。
門外候着的小厮們此時不知去了哪裏,他沿着寂靜的回廊走了幾步,一個高挑的少年出現在視線,只是還未來得及看清面容,便覺一陣睡意襲來,接着便兩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外頭忽然下起了豆大的雨,雨點敲擊着廊柱濺起細密的水花,四方臺上的伶人們抱着樂器趕忙躲避。櫻招趴在欄杆上,見不得樂器被糟踐,順手替那些伶人們撐起一道道避雨真言,淡淡金光罩着,如霧般将雨絲隔絕。
伶人們感激地擡頭,卻沒看到是哪位修士出手相幫。
二樓雅間的欄杆空空如也,櫻招早就起身回了內室。正奇怪着那男伶怎麽還沒回來,便聽見木門被人輕輕敲了幾聲,接着一道戴着狐貍面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燭光從紙門的縫隙中篩進來,許是光線足夠昏暗,明明與方才是一樣的衣服,一樣的狐貍面具,櫻招見着這男伶,卻以為是賀蘭宵本人到場了。
她坐在軟榻上揉了揉眼睛,看着他端着酒盞走近。
男伶在她的身旁蹲下,将酒盞輕輕擱在塌旁的矮桌上,垂着頭半晌沒有擡頭看她。
被昏暗光線包裹住的修長身影,突然變得有存在感起來。
這個角度,實在太像,櫻招不自覺将腳尖豎起,往後收了收。
佩環輕響,內室靜悄悄的,窗外倉皇落下的雨點讓空氣變得莫名有些黏膩。櫻招輕吸一口氣,突然伸手捏住男伶的下巴,将他的頭托住。他仰面張開嘴,好像想說些什麽,卻被她一指抵住唇瓣:“噓,不是說了讓你別說話嗎?”
他果斷閉上了唇瓣,只是閉嘴時的力度卻好似親吻一般,呼吸噴灑在她指尖,有些癢。
她勾着手指在他面具上輕點了幾下,突然覺得有些躁動。退開時,她從袖裏掏出幾片金葉子,遞到他眼前問道:“會伺候人嗎?”
他愣了一下,先是搖頭,而後又點點頭。
“收好吧,”櫻招将金葉子放入他手中,轉身趴在了軟榻上,“給我按一下肩頸。”
她今日和人動了一番武,肩頸處有些勞損,臉伏在枕頭上時,後頸也像被牽動,扯得有點疼。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揉了片刻,才發現那伶人還立在塌旁沒有動彈。
她撐起身子,側頭看過去,問道:“怎麽了,是覺得錢少了嗎?”
燭火的殘光漏進來,将她露出的那一截頸子描繪得細致又朦胧。男伶搖搖頭,默不作聲地傾下身子,将雙掌貼上她的肩頭。漆黑的影子将她兜頭攏住,她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熟悉香味。
是她産生了錯覺嗎,還是真的有些醉了?
她晃着腦袋将那個奇怪的想法從腦海裏趕出去,回身将臉枕回到自己的臂膀。
這身衣裙不知用的是什麽布料,比一般衣裙要更纖薄一些,掌心貼上肩頭時,熱度像是能直接在肌膚上留下痕跡,半天都消不下去。他的手法生澀得很,按來按去也沒個章法,甚至輕得有些小心翼翼,不敢用力似的。
平滑的背脊掩藏在薄紗之下,幾道淺淺的疤痕趴在細膩的臂膀上,沒有刻意消除幹淨,像是戰利品一般的存在。
戴着面具的少年情不自禁地将那幾道傷疤一一撫過,指尖的顫意傳達到肌膚上,被觸碰過的地方像快要着火了一樣,連帶着血液也變得灼燙。櫻招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臉,竟然感覺有些熱。
好奇怪,明明屋內并未薰香,為何她的身體會有如此反應?
少年還在盡職盡責地替她按着背脊,盡量目不斜視,可是系在後頸的兩根細帶卻怎麽繞都繞不開,一不小心便會扯到。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這般笨重,呼吸也要放輕,因為已經淩亂到沒了章法,正常吐息都會洩露情緒。
貪婪的、無法自控的、想要觸摸更多的情緒。
他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奮力将目光移向枕在她臉下的臂膀。
壓在臉側的手被人輕柔地牽起,原來是那少年蹲在了塌旁,要替她按摩手臂。一路從肩膀捏到手肘,輕一下重一下的,帶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手心一寸一寸地纏繞在一起時,櫻招忽然覺得一陣輕松。
看吧,不只賀蘭宵可以,其他人也可以。
她自欺欺人地想,然後擡起頭緩緩湊近他,對着那張唇形好看的嘴,吻了一口。
鼻尖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變得異常清晰起來,她皺起眉頭,剛準備退開,後頸卻被對方伸手罩住。她退不開,只能順着力道朝他挨過去。
他的唇瓣重重地覆上來,毫無章法地重新将她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