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光怪陸離
第六章 光怪陸離
“唔……”
櫻招的驚呼聲變得模糊不清,她伸出一只手抵住他的肩膀,沒使什麽力氣,因為她自己也弄不清該不該推拒。結果便是這點微弱的抵抗力被人敏銳地察覺,原本扼住她後頸的手失去理智一般下移,覆在她的背脊上将她一把摟住,跪在地上的少年直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追吻過來。
于是剛分開的唇瓣又重新貼在一起。
少年急促的呼吸中夾雜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呼吸滾燙得像是被火炙烤了很久,身上散發着好聞的冷桃香。
他整個人太過無所适從,櫻招的手被他捏進掌心,抓得死緊。
她被他纏磨得沒辦法,只好安撫似的回握住他,手指摩挲過虎口時,卻在虎口和食指處摸到了一層厚厚的繭。
厚厚的繭?
櫻招愣了一下。
只是熏香的話,冷桃香并不是什麽很獨特的氣味,她聞着聞着就不在乎了。可是,男伶的手是不會粗糙在這兩個部位的。
種種奇怪之處再也無法讓她視而不見。
抵在兩人胸膛間的手終于用上了點力氣,她皺着眉頭将他推開。
少年似乎有些蒙,閉着眼睛又要湊過來,臉上的狐貍面具被她一把掀開。
晦暗的空間裏,映入眼簾的果然是那張她熟悉的臉。
賀蘭宵。
只是,為何會是他?穿着和男伶一樣的衣服,還帶個狐貍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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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伶館這種地方,他怎麽敢來?!不怕被她知道後打斷他的腿嗎?
等等,等等!
她方才和他親成這樣,還手賤地将他的面具給掀開了,以後她還怎麽當他師父?一層一層的思緒翻湧上來,櫻招喝酒喝到有些遲緩的腦子竟不知該先計較什麽。
微弱的焰芯在奄奄一息地晃動,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措,一聲“師父”在嘴邊,嚅嗫着想喚出來,下一刻面具又被櫻招“啪”的一下框在臉上。
師父下手多少有些不知輕重了,好疼。
他有些茫然地擡手蹭了蹭面頰,理智在這一瞬間終于回籠。
他太放肆了,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師父一定會生氣的吧?
會罰他嗎?
會……趕他走嗎?
他膝行一步,正打算牽住櫻招的衣角,剛被帶上面具又被她掀開。這次力道輕柔了很多,他眨着眼看向她,卻并未看到他想象中盛怒的神情,雖然師父的臉色遠遠算不上好看。
櫻招已經盡量讓自己冷靜了,她如今頂着的可不是他師父的臉,而是一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女子。那麽,就算是不小心親了抱了,在他眼裏,和他做出這種事的也不是“櫻招”。
“你不是方才出去的伶人,”她沉吟着開口,“你是何人?”
是了,裝作不認識他便可以了,這樣才是最好的辦法。
只不過剛才想問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如同長輩一般诘問了。
賀蘭宵偏了偏頭,幾乎是在瞬間便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卻一時之間沒有作答。
師父大概以為他和旁人一樣,看不見她的真容,于是想順水推舟假裝成別人。可是在他眼裏,她分明還是那副模樣,毫無變化。
滿腔的迷戀已經堆積到了喉嚨口,只等她問一句便可以和盤托出,他憋了好久,已經到了完全無法掩飾的地步,但櫻招的一句話卻讓他不得不退守回弟子的位置上,裝作眼前人只是一個陌生女子,而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師父。
這樣也好,他想,起碼師父也是舍不得他的,因為一旦戳穿便再無回頭路可言。
師父真的很聰明。
“在下乃蒼梧山櫻招座下弟子,”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緩緩報上自己的姓名,“賀蘭宵。”
櫻招聽到自己的名字時,目光不由得閃爍了一下,很快又恢複鎮定,接着問道:“你為何會冒充伶人?”
“來揚州尋我師父,和同門一起逛夜市,不巧遇到了一個厲害妖怪,一路追擊至此,以為那妖怪隐蔽了行蹤,藏在此處,一間一間查看時,恰好被姑娘
……留住。”
他說的都是實話,除了他并未一間一間查看。
這個館子地形不算複雜,櫻招所在的房間只需看一眼便能确認。他在門外守了很久,直到看見那個伶人端着酒壺出來。
這番話在櫻招聽來也不算颠倒黑白,她仔細回憶了一番方才的情形,才發現的确是自己将他給叫住的。他一來她便又捏下巴又給金葉子的,實在是
慚愧。
她端坐在榻上,撐着下巴朝他看過去,他現下看她的眼神倒是和平時不一樣。是濡濕又晶亮的,又有些熱烈
,像是巴望着她再說些什麽。
原來他喜歡這種圓臉圓眼的可愛姑娘嗎?
明明都不認識,要他留下他便留下,連尋師父一事都忘了。
不過,賀蘭宵說來追擊妖怪,那肯定确有其事,只是現下她不好散出神識查看,以免靈氣外洩,被他瞧出破綻。
只用鼻子來嗅的話,方圓幾裏倒并無異樣。
當今世道,修士們與妖族的關系,并不像同魔族一般勢同水火。畢竟,魔物,是吸食天地間惡意而生,多肆巧詐,多恣淫殺,多縱貪嗔,多沉地獄,行事詭谲,不知正道
。
而大部分妖物和修士們一樣,每日勤懇修行只為得道成仙。同是逆天而行,奪天地之造化,便說不上誰比誰高貴。只要妖物們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修士們見着也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蒼梧山這幾名弟子難不成是剛好碰見了作惡多端的妖物?
如此說來,追丢了倒是好事,以他們幾個的修為,若是遇見厲害的大妖,只怕是不夠對方塞牙縫的。
見她一直沉默不語,賀蘭宵試探性地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啊,”櫻招回過神來,一時也不知道該冒充誰才好,好像誰也不行,于是她只能說,“這個你不用管。”
“噢……”賀蘭宵點點頭,正好他也不想叫她随口胡謅的名字。
外面雨停了,窗外燈籠黃澄澄的光灑在窗紙上,映出兩三枝竹影,氣氛頓時陷入一陣微妙的沉默。無法再坦然地繼續靠近,卻又不想就此拉開距離,二人在幽暗的內室四目相對,誰也沒有動。
只有此起彼伏的有些紛亂的呼吸聲在輕輕回蕩。
還是櫻招先開口問他:“我那伶人被你弄到哪裏去了?這面具是從他手裏搶的吧?”
賀蘭宵:“……”
賀蘭宵不喜歡她這樣親密地稱呼別人,這樣帶着妒意的想法讓他語塞了很久,最終還是乖乖交代:“就靠在走廊上,被我施了昏睡咒和障眼法。”他頓了頓,“我出去後會把他弄醒的。”
倒是想得周到,不過像他這樣一間一間地找,也不怕撞見什麽不該撞見的東西。
“那你要出去嗎?”她又問,見他擰起眉頭,突然有些安慰地加了一句,“幫我把他換進來。”
“不,”迎來的是毫不猶豫的拒絕聲,“不,不要讓他進來。”
他一連說了幾句,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勇氣,竟将雙手伸出來将她擱在膝頭的手握住:“我在這裏就可以了,你想做什麽,我都可以。”
少年自薦枕席的行為堪稱急迫,櫻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是即将褪去青澀,長成大人的模樣,只看輪廓都要英俊到人心裏去的一張臉。
她醺醺然,忘了自己的身份,慢慢地将他回握住,于是交疊在一起的手便構築成了溫暖的巢穴,裏面躲着她所有的卑鄙與無恥。
但這都應該怪他,賀蘭宵。
“你會嗎?”櫻招聽見自己這樣問他。
她知道自己已經失控了,但她竟然覺得有些松快。無所謂了,反正知情的只有雲和月。
賀蘭宵反應很快地欺身逼近她,忙不疊将自己的一雙唇送到她嘴邊,呼吸糾纏間,他咬住她的嘴唇輕聲說道:“我可以學,我學什麽都很快,你可以……教教我。”
你知道的,師父,徒兒學什麽都很快。
櫻招覺得,自己好像對這種事很熟練,不只是夢裏夢見過的那樣簡單,而是她曾經很真實地和某個人在一起探索過無數次。
千般愛惜,萬種溫存,都只與他一人。
那個人的模樣,被塵封在她丢失的記憶裏,在這一刻竟與眼前的人重合。
是她真的醉到不行了,才會産生這種錯覺嗎?
她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張開嘴迎湊上去。
賀蘭宵身上可真香啊,可他也是真笨,一雙眼睛霧蒙蒙地看向她,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圍困。她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腦袋,這樣習慣性的動作讓兩人同時愣了一下神。她有些尴尬,想抽回手,卻被對方更深地抱緊。
手腕上傳來的觸感卻讓賀蘭宵皺了皺眉頭,他将櫻招的左腕牽到眼前,看着腕上纏緊的繃帶問道:“這裏,受傷了嗎?”
那是櫻招為了遮掩追魂印特地纏上的繃帶,她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說道:“怎麽可能,你師……”意識到自己嘴上沒門,差點說漏嘴,她頓了頓,看見他神色未變,才接着說道,“你是在關心我?這麽關心一個陌生女子可不好哦。”
“是嗎?”他斂了斂眉,很執着地想要一個答案,“那究竟有沒有受傷呢?”
畢竟師父今天的确是和人真真實實地打鬥了一場,他們趕到時,周遭還未離開的人群将那場面描述得異常兇險,湖上隔得老遠的小船都翻了幾艘。
櫻招沒想到他心裏這些彎彎繞繞,她此時也不太在乎,心裏起了點玩心,她伸手在他已然變得通紅的耳朵上刮了一道。
像是投入爐子中曬幹的柴火,騰起再也無法澆滅的火焰。
賀蘭宵想,說到底,是櫻招親手将他變成餓鬼的。
那麽她就必須像這樣,慷慨大方地對他布施,直至超度才行。
夜已深,院子裏的燈籠一盞一盞地熄滅,櫻招踏着夜色離開舞伶館。
只是離開之前費了不少功夫。
賀蘭宵對她這張圓臉姑娘的皮戀戀不舍,磨磨蹭蹭地湊到她身邊,伸手将她圈住。只是下一刻,他的胳膊便被她毫不留情地從身上扒了下來。
他沒有再試圖圈住她,只是沉默地聽着她利索起身的聲響。片刻之後,她才出聲交代道:“我走之後,你把那男伶的昏睡咒解開,然後徑直離開,不要停留,知道了嗎?”
“嗯,”賀蘭宵低聲應了一句,“那你去哪裏?”
“我自有去處。”
她功力恢複了大半,因此可以從這幾座院落裏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中辨認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妖氣。她要去尋那妖物,自然不能将他帶在身邊。
他盯着她的臉,張嘴滞澀了片刻,才問道:“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啊?”櫻招有些愣神,這人莫不是食髓知味,還想再多來幾次?
她正了正臉色,不自覺地又把自己擺回了“師父”的角色,苦口婆心地勸道:“過多沉迷,于你無益,你且節制些。”
此言一出,賀蘭宵也愣了,正打算解釋幾句,櫻招卻速度很快地瞬行到窗邊,扔下一句“有緣再見”,便直接飛身走了。
房間瞬間變得一片沉寂,他呆坐在榻上,看着靜靜躺在地上的狐貍面具,擡手按住了眉骨。
一路循着妖氣而去,櫻招卻并未發現妖的蹤影,只在一處僻靜院落尋到幾根晶瑩蠶絲。那蠶絲挂在一棵老樹上,樹枝竟被腐蝕得嗞嗞作響。
看來是只蠶妖。
這麽強勁的妖力,吐出的蠶絲亦帶着劇毒,那為何被蒼梧山幾個低階修士追擊時不直接殺掉他們,反而一路逃竄到此處呢?
蠶絲上的确有股濃重的血腥味,難不成是受了重傷?
她施了個術法将毒液淨化,冒着細雨回到驀山樓。
已近寅時,驀山樓的夥計早已入睡,大堂卻還亮着一盞燭燈。燈下人的影子被拖曳到她腳邊,她順着影子看過去,原來是她的好徒弟。
他的确是很聽話地徑直回來了。
不對,他聽的也不是她這個師父的話,而是那個圓臉的陌生女子。
櫻招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幸好,方才她已經将那身杏黃衣裙換下,如今她已變回了自己的本來模樣。
“師父。”聽見她回來的動靜,賀蘭宵很快起身走過來,似乎在确認她的安危。
只是對視的瞬間,兩人的眼神都情不自禁地閃躲了一下,桌上燃燒的燭焰微妙地舒卷着,櫻招定了定神,才想起來現下的自己應是今日第一次見他。
她抿了抿嘴,做出一副訝異狀:“宵兒,你怎會來松江府?”
她又變回那個他不能觸碰的師父了。
是已經做好預期的場景,賀蘭宵停在了原地,沒有再向前一步,只是垂在身側的雙手在輕微顫抖,在昏暗的燭火中洩露出一絲委屈。
“師父給我留了信箋……”少年将目光移回她臉上,看着她的眼睛說道,“我便自己找過來了。”
“噢,”櫻招了然地點點頭,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一直等我到現在嗎?”
賀蘭宵搖搖頭:“沒有,弟子此前和燕遲、蘇常夕兩個出去了,遇到一個大妖,追到舞伶館,追丢了。”
後來發生的事櫻招再清楚不過了,她悄然咽了咽口水,四處張望了一番,才問道:“他們二人呢?你們沒受傷吧?”
“已經歇息了,沒受傷。”
驀山樓是甘華的産業,商鋪後頭藏着一處精巧別院,可供蒼梧山弟子們游歷時落腳。他們呈上弟子令之後,管家便客客氣氣地給他們安排了幾間廂房。
燕遲和蘇常夕在發現賀蘭宵不見的那一刻,倒是沒有多擔心他。蒼梧山弟子出山歷練之時,身上佩戴的弟子令會感應到附近同門有危險,既無感應,那便說明賀蘭宵安然無恙。
反正賀蘭宵獨來獨往慣了,他們也只以為他已先行回去,于是二人在舞伶館附近轉悠了一圈,未有所獲,就自行回了驀山樓。
“如此,那你也歇息去吧,累一天了。”櫻招淡道。
“是,師父。”
少年行了個弟子禮,站在原地等着櫻招先進後院,呼吸壓抑着放得很輕。
櫻招越過他時,他本想克制着不要看她,但終究沒忍住。他側過臉,掙紮着想找出她臉上那可能出現的一星半點的不舍。
卻只捕捉到她的背影。
外面街道上遠遠地傳來巡夜人敲梆子的聲音,櫻招的腳步聲也漸漸遠了。
賀蘭宵面無表情地伫立了一會兒,才轉身朝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迎面吹來一陣沁涼夜風,被火炙烤了很久的心卻絲毫沒有被撫慰。目光落在自己虎口處被人咬出的牙印上,他拂起衣袖,看到胳膊上也有幾個。
他該感謝師父,給了他一場這樣甜美的幻夢。
櫻招的廂房正好臨着院落,她站在窗邊将窗戶撐開一條縫,一直看着賀蘭宵進了自己的房間,才悄然合上。
今晚發生的一切,已經不能用“沖動”二字來解釋。
她做出了無法挽回之事,暢快之餘,仍是有些惆悵。
她本以來自己很了解這個徒弟的,但此時此刻——不,或許,從他被她那副幻象留住起,她就已經看不透他了。
或許是她一直以來都太過在意自己,在得知他沒有威脅後,便直接将他放養,根本沒有真心試圖了解過他,卻又在發生異樣時,第一時間懷疑他。
況且這其中,還隔了一年未見。
現下他變得這般捉摸不透,想來的确是應當怪她這個師父,沒有好好盡到教導之職。
翌日巳時,賀蘭宵來到前院等櫻招時,櫻招還未醒。
蘇常夕比他醒得更早,她對驀山樓裏賣的妖商小玩意兒堪稱癡迷,一大早便跟着夥計們一起張羅開店,現下已在裏面消磨了近一個時辰的光景。
眼看着驀山樓漸漸人滿為患,賀蘭宵便自動退出去等。耳邊忽聽得有人叫喚,原來是燕遲,在對面的早點鋪吃面。
賀蘭宵走過去坐下,燕遲邊吃邊問他:“你真的一點東西都不吃嗎?”
“嗯,”賀蘭宵回道,“吃了祝餘草,沒胃口。”
他如今并不是一點五谷都不能食,自從櫻招放松了對他的監視後,母親給他傳遞丹藥也不是那麽困難。未避免引人懷疑,他會定期食用丹藥以應付不得不食五谷的情況。
但現下他的确是不想進食。
燕遲不太理解賀蘭宵這種才入仙門不久,就急吼吼借助仙草來辟谷的行為。不僅他不理解,新進弟子們都覺得他這樣做可太對不起大家了。修行已經這麽累了,吃個飯放松一下有何不可?
偏偏有人連這個時間都不要空着,一心向道只為修行。襯得其餘弟子們倒像是飯桶一般,每次在飯堂多耽擱點時間都戰戰兢兢的,生怕被師父呵斥不用功。
“你欲望這麽低,連口腹之欲都沒有,倒天生适合修行。”燕遲喝了幾口面湯,“真想象不出來你面對心愛的女子時,會是什麽模樣。”
欲望低嗎?
賀蘭宵承認,他在旁的事情上,的确沒有什麽欲望。
但是,一旦涉及師父,他總會變得像野獸一般,失去人性。
師父……
心愛的女子?
賀蘭宵呼吸一緊,耳尖突然變得有些紅。
燕遲瞧着他這副樣子,張着嘴下巴都要掉了:“不不不會吧!你真的有?!對了!你昨晚扔下我們去哪裏了?”
昨晚在牆邊上正說着話呢,一轉眼賀蘭宵就不見了,招呼都沒打一聲,害他和蘇常夕以為賀蘭宵被妖怪給擄走了,還在那幾處院落附近轉悠了好半天。
好在弟子令始終沒有觸發危險信號,他眼見着蘇常夕在那邊流連得簡直是樂不思蜀了,才一拎她的衣角,将她強行綁上了回城的船。
一聲一聲地追問,反倒讓賀蘭宵鎮靜下來,他只說了一句“有事”,便再不開口。
燕遲正打算再問一句,餘光卻掃到有個身影撲過來。
是蘇常夕。見他二人都坐在驀山樓對面的面攤上,蘇常夕頓時急不可耐地要跑過來分享她探聽到的秘密。
“你們猜我剛剛打聽到了什麽消息!”見到燕遲的那瞬間,她有些不自在,原本打算如往常一般挨着燕遲坐,半道卻掉轉了方向,坐在了賀蘭宵身邊。
賀蘭宵奇怪地掃了她一眼,倒是沒多說什麽。
對面的燕遲突然安靜了下來,嘴角向下耷拉着,沉默着喝完最後一口湯,才開口問道:“什麽消息?”
蘇常夕四下張望了一番,确定沒有人注意這邊後,才壓低聲音示意他倆湊近一點。
她神經粗,根本沒注意到那兩人動也沒動,自顧自地說道:“剛剛我在驀山樓買了幾顆吐真丸,原是打算在一個老夥計身上試一下藥效,結果試出來一個驚天大秘密!”
“你們不感興趣嗎?”她一臉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他說櫻招師叔以前有過道侶欸!”
“什麽道侶?!”
坐在身邊的人終于有了反應,蘇常夕偏頭看向賀蘭宵,沒有察覺出他語氣當中的細微顫抖。
而坐在二人對面,原本情緒不佳的燕遲,卻從他略微失聲的追問中,窺見了某種不該有的情緒。
桌上的茶水正蒸騰着熱氣,飄散在秋日暖洋洋的空氣中。燕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才盯住賀蘭宵說道:“櫻招長老找過道侶,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蘇常夕跟着點點頭:“對啊!我也是這麽想的呀!櫻招長老這麽厲害,找過幾個道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賀蘭宵你身為她的親傳弟子,居然不知道的嗎?”
他當然是有感覺的。
師父心裏藏着一個人。
她偶爾會不小心地把在那個人身上養成的習慣,用在他身上。
不論是看到他受傷時摟住他失聲痛哭,還是趴在他身上對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親,抑或是在北垚峰時,那樣乖地任由他握着手一晚上不松,還不自覺地将頭枕在他掌心……這一切親密的舉動,皆是師父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更何況還有參柳那個不靠譜的掌門時不時用異樣的目光提醒他,卻不正面解答他的疑問……
只是師父從不提起,他也就當沒這個人存在。
方才還有些失态的少年頃刻間便恢複了冷靜自持的模樣,他盯着面前滿是油污的木桌,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師父從來沒說過。”
蘇常夕收回目光,接着說道:“那夥計說,幾十年前在他還年輕的時候,櫻招長老與她那道侶是來過此地的,他說那個男人高高大大的,戴着一副面具,每日與櫻招長老黏在一起,簡直是寸步不離……”
她絲毫沒發現身邊賀蘭宵的臉色越來越沉,整個人沉浸在自己對于“面具男”“高高大大”“寸步不離”這種詞彙的想象當中,似乎随時都能腦部出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美好愛情。
開玩笑,那是櫻招長老诶,究竟是什麽樣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最崇拜的櫻招長老啊!
“那為何從未聽師兄師姐們說起過?”燕遲及時打斷她。
“噢,那是因為……”她神秘兮兮地又朝着四周看了一眼,确認無人留意這邊後,才低聲道,“蒼梧山被前任掌門下了禁制,山門大陣內不許任何人妄言櫻招長老曾找過道侶一事,如有違背,便會被禁制責罰。”
“你怎麽和誰都能聊一嘴?”燕遲盯着她,嘀咕了一句,才轉而問道,“到底發生過什麽事,責罰竟這麽嚴重……”
“這個他也說不清楚,反正禁制之下,無人敢提,甘華長老也是再三叮囑他千萬別在櫻招長老面前說漏嘴。”蘇常夕沉默了半晌,才嘆道,“也不知道櫻招長老和那人之間究竟有什麽過往,才會讓前任掌門這般嚴防死守……”
自古以來,弟子們便對師父的舊事皆具有強烈的窺探欲,更何況,蒼梧山四位峰主,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一舉一動自然被人津津樂道。
中土最大的情報部門枭陽樓還專門出過一本小冊子,裏面記載了中土各大仙門人士的小道八卦,真假暫且不論,銷量反正是常年居高不下。
就連蘇常夕也買回來看過,最讓她感興趣的當然是櫻招和參柳的生平。
參柳的履歷自是不必說,岚光仙姑首徒,少年天才,正道魁首,長得帥、性情好,是萬千少女的夢中情人。少時喜愛四處游歷,稀奇古怪的傳聞記載了滿滿兩大頁,最最拈花惹草的性格,卻是片葉不沾身。這麽多年來,別說道侶了,就連紅顏知己都沒一個。
關于櫻招的記載基本上都是人們所熟知的那些,以劍入道,天生劍骨,是岚光仙姑最寵愛的小徒弟。在無本命心劍的加持之下便能殺進劍修榜直逼榜首,去了一趟魔域帶回來一把神劍,更是讓她坐穩第一劍修的位置。
其中也夾雜了許多歷練之事,再然後便是她與魔尊斬蒼在琅琊臺那一戰,她一劍将斬蒼殺死,自己也深受重創,一睡十年。
關于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冊子裏并未有過多添油加醋的描述,只說此二人積怨極深,那斬蒼曾以魔尊名義下令全魔域通緝櫻招,因為她犯了重罪。
後來蘇常夕找參柳求證過此事是否屬實,參柳倒是一臉坦然地點頭道:“是啊,當然屬實。”說罷還笑呵呵地感嘆道,斬蒼在位期間,極少有為難中土修士的時候,這麽多年來,有此“殊榮”的也就櫻招一個。
關于櫻招長老有過道侶一事,那冊子倒是只字未提。
這驀山樓的老頭原也不是知情人,只是知道零星半點的皮毛而已,再多的內情他也說不出來了。
蘇常夕本打算再追問幾句甘華長老和風晞長老之間究竟是什麽關系,沒承想吐真丸時效那麽短,一會兒就失效了。那夥計心知自己說漏了嘴,一臉讪然地躲進了後院,再也沒出來過。
“所以櫻招長老真的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這個人嗎?”蘇常夕扭頭問賀蘭宵。
她的聲音在耳旁嗡嗡作響,賀蘭宵花了很久才捕捉到她究竟在問些什麽。
“沒有。”他好像只能說出這麽一句話,其他的言語怎麽也組織不起來。
“這種情況,要麽是反目成仇,要麽是不在人世了吧……”燕遲将賀蘭宵的那盞茶朝他推近了一點,“修行之路,本就兇險萬分,進階時橫死或是堕魔都很正常,至于我們,還是守住本心為上,對吧,賀蘭宵?”
被點到名的少年擡眼沖對方露出不置可否的一瞥,沒有給出任何回答——那是絕對沒有聽進去的表情。
燕遲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倒是蘇常夕被他這番話說得有些傷感,連早點鋪內充盈的面香味也聞不進去,苦着臉思索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什麽。
她一閉嘴,他們這桌就顯得異常安靜。
櫻招走出店門,看到的便是那三人誰也不搭理誰的場景。正打算叫他們,卻沒想到賀蘭宵似是有感應,在她出聲之前便将頭擡了起來。
隔着滿街的喧嚣聲,她看到他嘴唇動了動,無聲喚了她一聲:“師父。”
陽光鋪滿了整條街,光柱中有灰塵在飛舞。接着他突然站起身來,瞬行至她身前。
櫻招被他吓了一跳,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而賀蘭宵下意識地想去拉她,手伸到一半才生生克制住自己,握拳背在身後。指節用力到發白,面上卻依然笑着,是他慣常挂着的禮貌面孔——即使他像現在這般直沖到她面前的舉動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失禮”了。
眼神中有股控制不住的情緒膨脹開,他将櫻招沐浴在晨光中的臉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才問道:“師父休息好了嗎?”
一句簡單的問話,又将櫻招的記憶拉回到昨天夜裏。
紅绫被,象牙床。
為了不被他發現本來面目,她甚至将他的眼睛給蒙了起來。
雖然很篤定他不會擅自将蒙住眼睛的衣帶扯下,但她替他系上時,仍舊加固了一層術法,以确保絕對不會脫落。
紅色的綢緞覆在少年玉一般的面頰上,有種勾魂攝魄的美。他是不易臉紅的體質,泰山崩于前也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樣,只一雙眼會流露出一絲脆弱感。但那雙眼被遮住之後,面頰便顯得愈發得冷。
偏生耳朵又是紅的,像要滴血。
一如現在,日光從他身後斜照過來,一雙耳朵被照射得透着微紅。
她知道他是無心的,于是她也盡量表現得正常。
“嗯。”櫻招點點頭,将內心那股隐隐約約的悸動壓下,視線越過他看向另外兩個眼巴巴看着這邊的弟子,“叫他們也進來吧。”
“是。”他應了一聲,漆黑的瞳仁照映出她的模樣,舍不得移開似的,又看了她許久。
自己的本心是什麽呢?
好像從來也不是什麽求仙問道。
一直以來,他都只是想見到櫻招而已。那個劍譜中的幻影,是他在孤寂的少年時代裏,收藏進床帳的月光。
他品嘗過,便再也忘不了那種滋味。
至于那個讓前任掌門下了禁制,連提都不能提起的男人,最好是死了,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師父面前,不然他實在是不敢保證,在嫉妒心的驅使下,他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
櫻招叫他們也沒別的事情好做,就是記起了自己的師長身份,仔細詢問一下他們三人此次下秘境的收獲,以及接下來的打算。
三名弟子坐在亭臺中,将近段時日的見聞一一道來。
蘇常夕是應是此次秘境歷練中收獲最豐厚的人,天財地寶尋到了不少,還得到了一只珍稀靈獸驺吾。
海藏秘境,試煉程度雖只能評個中等,也沒有四大派的掌門級別大能來坐鎮,但這秘境實實在在還挺吓人的。
入秘境那日,來自各門各派的弟子們原本是自行組隊,挑選夥伴合作的,這樣獵得的靈寶更多,抗風險能力越強。若是表現出超高的領導力,還能獲得秘境之外通過水鏡觀察的長老們的青睐。
外門弟子若是能利用好這次機會,說不定能升入內門。
來自蒼梧山的三名親傳弟子因平日裏總是暗自較勁,且各自都有要拔得頭籌的想法——主要是蘇常夕——故并未有通力合作之意。
賀蘭宵純粹是獨來獨往慣了,不想與人有點頭之交以外的交情,加上萬一遇上什麽難以對付的妖物魔物,他若失手将魔氣外洩,事情恐怕難以收場。
而燕遲則是怎樣都無所謂,他看了一眼蘇常夕,她竟立馬與他隔開一臂的距離,挑眉道:“別看我,魁首我勢在必得。”
“是是是,你最厲害了。”燕遲極認真地敷衍了一句,側過頭時,不自覺彎了彎嘴角。
總之,三人就這樣各自為政地站得有一些距離。
傳送法陣将弟子們一撥一撥地送入秘境,卻未想到這法陣将人送往的去處各不相同,此前結伴組隊的那些弟子,有些瞬間被沖散,有些提前使用了法器,僥幸逃過。
蘇常夕的落腳點是一處雪山,她在裏面待了三日。
前兩日倒還好,左右不過是些纏人的法陣與駭人的魔物。
她師承參柳,剛好參柳的法陣又冠絕天下,據說他少時便是法陣一門的天才,前任掌門欽點的接班人,雖然他講的課極為深奧晦澀,令人昏昏欲睡,但只需要學到一點皮毛,便足以讓她應付這秘境當中所有的法陣。
至于那些魔物們,雖長得駭人,但發動的都是物理攻擊,看得見亦摸得着。
她使的法器是一把弓弩,遠戰加上法陣的加持,基本上也能應付。
妖丹和法寶揀了不少,受了傷就吃丹藥,如此撐了兩日,蘇常夕總算是走到了一處村落。
這村落看起來已荒廢多年,處處敗落。她在村中查看了幾圈,并未發現任何同伴,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被傳送到了哪裏。
秘境之內不允許帶弟子令與通訊符,她此時想聯系同門都沒有法子。
兩日未曾見到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她此時有些後悔沒與燕遲組隊。雖然他有可能幫不了她多少,留着解悶也行啊,或者幹脆再将他變作一只貓,揣在懷中取暖。
反正他被參柳變成貓的那次,一晚上在她被窩裏不也待得挺安穩的?不吵也不鬧的。
夜幕降臨,她尋了一處還算幹淨的屋子,在屋前屋後設下禁制,胡思亂想着躺在床板上,打算打個盹。
從雪山離開之後,山下的季節便入了夏,明明屋外滿是蟬鳴,蘇常夕卻覺得床板發冷,而且越來越冷。昏昏欲睡中,她覺得自己仿若掉進了冰窟,四肢僵硬不說,嘴裏還呼出了白霧。
不對勁。
在被徹底凍得不省人事之前,她迅速給自己施了一道真火咒去散周身寒氣。翻身下床,腳點地時,手腳還沒恢複利索,她直接一骨碌滾到了地上。
這一滾地,蘇常夕恰好瞥見自己方才躺着的床板底下,有一只骷髅在對着床板吹氣。聽到蘇常夕起身的動靜,它竟側過頭來,沖她咧嘴笑了笑。
彼時四周聲籁俱寂,月亮慘白,月光卻照不進窗棂。
漸漸的有蟲聲響起,似乎是從地底下傳出來。幽暗的房舍內,蘇常夕一臉木然地與那只骷髅四目相對。
良久,蘇常夕爆發出一聲劃破黑夜的驚叫。
她連滾帶爬地跑出房舍,卻被屋外的場景吓得快要昏過去。原來從方才起便一直響個不停的蟲鳴,根本不是蟲鳴,而是萬千只骷髅骨頭響動的聲音。
該死,她這是捅了骷髅窩了嗎?
雖然她早知道這村落會有蹊跷,但她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将人吓個半死的蹊跷啊!
進入村落的主幹道上一片乳白,被迅速逼近的骷髅群擠得密不透風。蘇常夕連甩三道符咒,在村落主幹道上設下困陣,但這法陣也只能管住一時,根本堵不住千軍萬馬一般逼近的骷髅人。
它們無知無覺,亦不會疼痛,斷手斷腳甚至是腦袋掉了都沒事,只要還能挪動,爬也要往蘇常夕這邊爬。
突然一只骷髅不知從哪個巷落裏沖出來,張開五指一把攥住了蘇常夕的腳踝,力氣大到幾乎要将她的骨頭捏碎。
她驚叫着甩下一根箭羽,一瘸一拐地迅速撤退,朝着村落的另一出口奔去。劍是禦不了的,這秘境為考驗弟子們的随機應變能力,亦會随機限制入境弟子的某些能力。
慌不擇路之下,她奔上了村落後面上山的路。山腳下有間荒廢的茶肆,她白日裏進村時,明明已經查看過無任何問題,此時茶肆外,卻有不少骷髅圍坐成幾桌,它們上下牙齒不停地磕,似活人在談天一般。
但是,它們是以齊刷刷将腦袋摘下來擺在桌面上的姿态。
蘇常夕吓得四肢都在抖,但仍是沉着地屏住呼吸,悄悄地、悄悄地走過去。
山道前方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樹,遠遠看去像是樹底下有什麽通體雪白的東西。可身後是不怕疼也不會死的骷髅群,蘇常夕心一橫,還是朝前直奔。
跌跌撞撞地靠近,蘇常夕才看清,樹下坐着的是一個衣不蔽體的女子。該女子面孔異常美豔,脖子上卻套着一根麻繩,她并未看向任何人,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坐着,似乎這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蘇常夕驀地想起了有關花魄的傳說——
花魄,凡樹經三次人缢死者,其冤苦之氣結成此物。
所以那棵歪脖子樹上,曾經吊死過很多人嗎?
她不由得駐足停留了一瞬。月光下,那樹的枝丫猙獰,瞧着的确很有些瘆人。再加上此時天空很應景地接連扯下幾道閃電,恐怖的氣氛更為濃厚。
夜風一吹,蘇常夕被凍僵過一輪的身子再次感受到徹骨的寒意。
也就這麽一瞬的工夫,身後無數根骨頭響動的咯咯聲更為恐怖地逼近,眼看着自己就要被追上。她看了一眼樹下的花魄,将快要蹦出喉頭的心吞了回去,擡腳便繼續逃。
跑出十步開外了,她突然折返回來,哆嗦着手指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披在那花魄的肩頭。
閃電突然停了,那美豔的花魄呆呆地擡起頭看了她一眼,竟一臉和善地出聲道:“多謝姑娘。”說着還将蘇常夕的外袍攏了攏,将自己裹緊了一些。
說來奇怪,四面八方圍困過來的咯咯聲驟然消失,蘇常夕側身看向山腳,發現方才還将山道擠得水洩不通的骷髅群竟然全數不見了,仿若從未出現過一般。
見她一臉震驚,那花魄緩緩解釋道:“你們有幾名弟子都來過這裏,但只有你,慌忙奔逃間還為我披了一件衣衫。”
所以這是她動了恻隐之心的獎勵?
蘇常夕當下并未感覺到高興,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脫力感。她扶着那棵歪脖子樹喘了好半天的氣,才一歪身子在地上坐下,即使面前就正對着那根很有可能吊死了幾個人的枝丫。
她沒有選擇立馬走,而是就地坐下,這舉動讓花魄有些吃驚。
以前來試煉的弟子中,雖也有為她披衣之輩,但像蘇常夕這般幹脆逗留着不走之人,她也是第一次遇見。
畢竟,像她們這種怨靈,一般修士都是避之不及的。
該說這小姑娘心太大嗎?
蘇常夕歇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那我前面的幾個弟子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花魄答道,“被骷髅淹沒,體會死過一次的感覺,然後被扔出秘境,試煉失敗。”
那這種死法還真挺凄慘的。
正唏噓着,花魄脖子上的麻繩始終令蘇常夕十分在意,她猶豫了片刻,才問道:“你脖子疼嗎?”
“唔,這個啊,”花魄将麻繩牽起,“不疼。”
“不如我替你念一道往生咒将你超度了吧?”蘇常夕實在是和誰都能聊一嘴,就跟她那個不靠譜的掌門師父一樣,誓要交遍這世上所有物種的朋友。
花魄卻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捂着臉在原地笑個不停。笑着笑着,竟從指縫裏流出兩行清淚,撲簌簌地流個不停。
“你別哭啊,”蘇常夕這下有些手足無措了,連忙安慰道,“我就這麽一提,那你要是願意留在這裏吓人,我也不是非要超度你。”
一句話說得花魄有些哭笑不得,她擡手擦了擦眼淚,扯着嘴角道:“小姑娘,我在這秘境當中已經不知道待了多少年了,那些老修士們将我拘在這裏,從未想過要給我一個解脫。今日你若是多管閑事将我超度,出去之後定會受到責罰。”
蘇常夕一臉不在乎地擺擺手:“哎,不就是被罰嘛,我被罰習慣了,這個你不必擔心。”
她雖是同屆弟子當中最優秀的那一個,但也是最調皮的那個。偷溜下山,來不及回來時,她被不嚣峰掌事長老罰了不知道有多少次,從來都沒吸取過教訓。
這不,一旦脫離了管教,她又開始擅作主張起來。
其實在花魄流淚的當口,蘇常夕便在腦中收到了來自秘境外的秘密傳音。原來是水鏡外的長老瞧見她打算将花魄超度,及時向她發來警告,讓她不要做出修改秘境設定之事。
但她決定不去理會,跟随自己心意而走。
往生咒念了三遍,抱膝坐在月光下的花魄終于怨念全消。歪脖子樹上的葉子随着夜風輕輕擺動,花魄的身影漸漸化作一縷清風,融進了夜色中。
她坐過的地方,只留下一根破舊的粗麻繩。
蘇常夕看着花魄消散的方向,正愣着神,夜空中突然飄來一句輕輕的聲音:“小姑娘,多謝你,最後再送你一個禮物吧。”
話音剛落,歪脖子樹根處竟憑空出現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蘇常夕走進去一看,原來是一顆蛋,紋路瞧着就不簡單,也不知道究竟能孵出來什麽玩意兒。
她将那顆蛋仔細收好,坐在樹下稍作歇息,便踏上了尋找出口之路。
花魄送給蘇常夕的這顆蛋,便是驺吾的蛋。驺吾是林氏國特有的珍獸,也是此秘境當中最為珍稀的靈獸,大若虎,乘之可日行千裏。
海藏秘境已經多年未被人尋到過這等寶物,原來是被花魄藏了起來。
這次蘇常夕誤打誤撞尋獲了異寶,走出秘境時,外面的長老們都一臉糾結。
作為本次歷練的魁首,獎自然要獎,但她不顧阻攔私自超度花魄一事,亦需要受到懲戒。 幸好參柳的信蝶及時趕到,提出由他的二弟子出面,進入秘境設下新的法陣,以彌補花魄被超度的損失,這才讓蘇常夕免于責罰。
事後,蘇常夕曾傳信于參柳,問他為何會将自己保下。明明自己甘心領罰就好了,還要讓二師兄特地跑一趟替她收拾爛攤子。
參柳卻根本沒回應她這件事,只說要她出門在外注意安全,不要落下課業。
除了蘇常夕,燕遲也收獲頗豐。他在秘境中殺了幾只惡妖,得了幾顆妖丹,打算回蒼梧山之後再請教風晞将妖丹煉化。
唯獨賀蘭宵,一無所獲,因為他一路上什麽都沒遇到。既沒遇到兇獸也沒遇上妖魔,從下秘境到出秘境可以說是暢行無阻。
因此他雖是第一個出秘境的試煉者,但由于根本沒有試煉過程,因此排行掉到了最末。
三人在來揚州的路上,蘇常夕每日都用真火符來烤那顆驺吾蛋,烤到第三日,那只娃娃獸才終于破殼而出。從殼中鑽出來時,驺吾才巴掌大,也不知要長到何年何月才能當坐騎。
驀山樓的後院中,娃娃驺吾正頂着一身五彩斑紋趴在蘇常夕肩頭,一條比身子還長的尾巴耷拉下來,在她背上甩來甩去,一不小心便與她的頭發纏到一起。蘇常夕被它弄得有些煩,幹脆利落地又把它塞進了乾坤袋。
驺吾被塞進去之前還很不情願,兩顆滾圓的眼珠像泡了淚水似的眨巴眨巴,嗓子眼裏還發出“嗚嗚”的叫喚聲。
叫聲被乾坤袋收束進去,徹底阻絕。蘇常夕抱歉地笑笑,示意大家接着說。
聽完這一整段故事,櫻招托着下巴,見蘇常夕對于參柳選擇不責罰她一事仍是十分困惑,便問道:“你想知道原因嗎?”
“想啊!”蘇常夕入門三年,其實被參柳親自教導的時候并不多,因為掌門事務繁忙,也因她修為還不夠,平日的課業基本上都由二師兄來解答。
恰如櫻招剛剛入蒼梧山時,岚光仙姑也不會手把手地引她入門,而是把她扔給參柳來進行教導。
師門性格原是一脈相承,只是在參柳這裏走了歪路子。岚光仙姑的沉着穩重、不茍言笑,他是一點都沒學到,反而笑嘻嘻的成日沒個正形,連帶着櫻招也是,太随心所欲,總之看起來不太靠譜。
櫻招對着蘇常夕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因為若是換成掌門師兄自己,他也會做出和你一樣的決定。”
跟他們少時做過的事情比起來,這根本就是小事一樁。
“可是掌門以前不是修無情道嗎?”燕遲問。
“是修無情道沒錯,”櫻招看向他,“可真正的大道無情其實并非斷情絕愛,而是對天底萬物都有情,但都不用情。談笑間灰飛煙滅,內心卻無任何觸動,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參柳少時的确非常适合走無情道,但他修到中途竟然破道了。
個中內情複雜,不方便被這些小輩們知道,櫻招也就沒多說。
倒是賀蘭宵下秘境的際遇,令櫻招有些在意。她轉向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少年,問道:“你真的在秘境中什麽都未遇到嗎?”
“沒有,”賀蘭宵搖搖頭,“我也覺得很奇怪。”
難不成是他身上有什麽東西讓那些魔物忌憚,因此不敢近身?
櫻招想起自己的追魂印,發作時原本神鬼不認,偏偏遇上他便開始消停,是他的血脈當中有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嗎?
還是說……他本身便是更大的魔物?
她凝神看向賀蘭宵那張俊俏得過分的臉,寶石般的瞳孔在陽光下顯得清澈異常,雖然神色總是有些冷,但他周身氣息幹淨清爽,哪裏有半分魔物的樣子?
這種不自覺為他找借口的想法令她覺得有些不妙,她匆匆收回目光,将話題轉移開:“你們接下來是打算回師門還是先在外游歷一番?”
蘇常夕說她要先在松江府逛逛,再去流波島拜訪她最近結交的新朋友。燕遲當即表示要和她一起去,兩人別別扭扭地對視了一眼,又同時移開目光去看園子裏的花和鳥。
只是兩人脖頸抻直的動作怎麽看怎麽僵硬,櫻招一臉好奇地看向那兩個少年人——神情紛亂的模樣,分明是情窦初開。
陽光傾斜得厲害,照在蘇常夕一雙圓溜溜的大眼裏,琥珀一般特別漂亮。
“師父接下來有什麽打算?”賀蘭宵一句問話将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他坐在她的左側,隔着很禮貌的一段距離。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去魔域。”
賀蘭宵點點頭:“那我和師父一起去。”
這般幹脆地要求一同前往,又不似有問題的模樣。
櫻招垂下眼眸,狀似随意地應道:“原本也是打算将你帶上的。”
糾結于此事已無任何意義,他如今可是安撫她追魂印的不二法寶,不論他是否有問題,她都不會讓他逃出她的手掌心。
師徒二人這段對話實在正常,然燕遲卻有些擔憂地回過神來看向賀蘭宵。少年臉上的癡态雖然掩飾得很好,但經過方才的交談,燕遲已經完全無法面對他這副看似平靜的神情了。
果然,孤男寡女朝夕相對就是會出事的啊!
可櫻招長老看起來根本就不在乎他,況且她還有那麽個提都不能提及的道侶,賀蘭宵真的……
唉,說到底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情。
燕遲将目光投向蘇常夕,又開始為自己擔憂起來——這也是個禍害。
“對了,櫻招長老,昨日我們追丢了一個大妖,我們準備待會兒去城裏四處轉轉,看有沒有那只妖物的蹤跡。”蘇常夕終于恢複正常,巴巴地說,“您和我們一起去吧!”
燕遲一把将她拆穿:“明明是你自己記着昨日有游人說這季節梵海寺的楓葉正紅,想要拉着櫻招長老一起賞楓罷了!”
“你——”蘇常夕瞪了他一眼,趕緊解釋道,“櫻招長老,你別聽他亂說,雖然我是想去看楓葉,但捉妖也是要緊事!”
“無妨,”櫻招記起賀蘭宵昨日提到過的那只妖物,此時雖不能挑明她已經替他們追蹤過,但有些囑咐須向他們說明,“下次你們若是遇到了修為遠在你們之上的妖物,切莫逞能去追。記得先傳信給師門,讓師兄師姐們來處理,知道了嗎?”
面前三人雖然很乖地點頭稱好,但櫻招也是他們這個年紀過來的。少年意氣,覺得自己什麽都能對付,在長輩面前裝得跟蝦米一樣,轉眼又天不怕地不怕起來。她觀他們的神态便知那幾人根本沒聽進去。
罷了,言盡于此,聽不聽便随他們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