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入魔域02
第十一章 初入魔域02
此時已有大部分境界強盛的魔族意識到了場中之人并非太簇,而是某個膽大包天的修士。只是魔尊不發話,他們也只能耐着性子看看她究竟能翻出什麽天。
一名須發全白的老者目光灼灼地盯着場中引弓射箭的女子,陷入了沉思。
被上萬雙眼睛一齊注視着的“太簇”不禁打了個激靈,悻悻地拿起了第二支箭。
別慌,別慌,小場面。
以前門派比試時也不是沒被這麽多雙眼睛圍觀過,只是圍觀之人如今變成了魔族而已,沒什麽好怕的。
第二箭,她仍是沒有射中,盡管已經用上了全身力氣,箭矢的攻勢也足夠猛,但這一箭卻由于失了準頭,只堪堪貼着燭陰的龍須擦過。
這一箭射偏,她倒是沒有收獲到比方才更大的噓聲。看臺上的魔族們此時像是轉了性,面面相觑着以為自己給了左使太多的壓力,導致他頻頻失手,因此一個個竟善解人意般地收了聲,只憋在心裏罵他孬。
今年的戰将選拔開局這麽不利,也不知是個什麽兆頭。
栖息在火堆旁的渡鴉們聒噪地鳴叫了幾聲,突然被沉着臉走過來的“太簇”驚動,振翅飛向空中。火舌缭繞間,她重新抽出一根箭羽,指尖夾着箭柄從火堆上掠過。箭頭上長燃不熄的鲛人油被點燃,照映在她的瞳孔中,變成兩團小小火苗。
被激起的好勝心令她立在高臺上的姿态不再猶疑,她的眼神變了,變回了那個在面對困境時強大而鎮靜的修士。
搭箭将弓拉開時,她将靈力蓄滿掌心,一臉挑釁地沖着離她最近的渡鴉彎了彎嘴角。看臺最高處的魔尊臉色微不可查地沉了沉,從鼻孔裏發出一聲輕哼。
包裹着金光的箭羽勢如破竹般直沖雲霄,穩穩地釘進了燭陰之口。
第三箭,她終于射中。
烈焰從蛇頭迅速蔓延到蛇尾,激蕩的火焰将濃雲密布的穹頂照亮,絲絲縷縷的火光在空中嬉戲游蕩。太陽仿佛成了蛇形,演武場亮得如同置身于中土。
消散在箭尖的靈力化作點點星光,被焰火吞噬。看臺上的魔族們愣了一瞬,竟然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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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雪前恥的感受太過美妙,櫻招已經不想去探究這陣歡呼當中有何深意,她有些飄飄然地将弓扔到一旁,沖着看臺投去得意的一瞥。
刮過臉頰的風突然停駐下來,四周漫過來一陣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櫻招不知道看臺上最高處的那個魔是怎麽出現在她面前的,她只知道等自己反應過來時,視線中就只能看到一襲繡着繁複花樣的玄色氅衣。
再往上,是鋒利的喉結與一張颠倒衆生的臉,俊俏到無法形容。鴉羽一般的睫毛微斂着,垂眸看向她,神情冰冷,墜着顆唇珠的嘴上沒有一絲笑容。
悄悄密雲天,這般意外年輕好看的容色令櫻招輕微晃了晃神,後撤的動作也随之慢了一瞬。
選擇往崖邊逃完全是本能反應,面對比自己強大太多的對手,她從不會戀戰死磕,該逃便要逃。可她方瞬行到崖邊,額頭便直直撞上一具高大身軀。對方堵住她去路的動作太快,她被硬生生地撞到眼冒金星,幾欲摔倒。
但她沒能順利倒地,因為堵在她面前的男子伸手掐住了她的後頸。
說是掐,其實用握住來形容比較合适。因為他沒用什麽力氣,只是将大拇指與食指搭在她的後頸上。寬大的袖袍自她臉側垂下,她突然聞到了一股好聞的木香。
這似乎是他身上的魔氣,與滿場令人心生煩躁的魔氣不一樣,這股香味異常清新。
也異常可怕。
魔氣化作威壓霸道地将她覆蓋,重壓之下,櫻招的動作變得十分遲緩,懸空的雙腳極沒有安全感地小幅度晃動。
頸部的皮膚迅速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戰戰兢兢地擡起眼皮看向将她攝住的年輕魔尊,他卻對與她對視這件事興趣不大,一副冰冷的面孔紋絲不動,視線與她交錯了一瞬之後,又移向她的額頭。
而後,伸手在她的額上輕點了一下。
維持了許久的幻象冷不防被他破除,櫻招的真容露出時,耳畔一直持續的歡呼聲突然變作陣陣驚呼。
櫻招匆匆掃了一眼看臺,還未來得及拔劍,便發覺搭在自己後頸上的兩指緊了緊,接着她的身軀被人毫不留情地甩開,她在空中連翻了兩個跟頭才不至于跌得太難看。
自步入化神期之後,除了在師父面前,櫻招從未嘗過這般被人碾壓的敗績。她忘記了此時最緊要之事是保命,一時間勝負欲上頭,才及地站穩,身形便一動,重新沖到斬蒼身前。
魔域內靈氣稀薄,不利于修士調動天地靈氣。昨夜她與太簇對戰時耗費了太多靈力,短時間還未恢複過來,如今用盡全力朝着斬蒼揮劍也只換來他用單手格擋。
放置在演武場四周長燃不滅的爐火被一陣飓風掀翻,星火濺開鋪了滿地。駐守在臺下的魔族戰将們被高臺上突然碰撞在一起的威壓推動,齊刷刷往場邊退。
遮住雙眼的煙霧散開時,一柄長劍呼嘯着自高臺之上飛出,猛然釘入地底。泥土之上的半截劍身猶自在顫動,發出的嗡鳴聲似有不甘。
而那名膽敢朝着魔尊出手的女修士再次跌落在地,手中已空無一物。
形勢變化太快,坐在觀衆席的魔族們一齊屏住呼吸,看着高臺中央,大家漸漸安靜下來,連大氣也不敢出。
橫在天際的燭陰雕塑似火雲燒空,櫻招低頭地看着自己已經脫力的右手,有些洩氣,手指上套着的五枚戒指亦心有餘悸般随着她顫動的手指發出輕響。
斬蒼雖然出手毫不留情,但他沒有對她下狠手。
不然她不可能到此刻還安然無恙。
這般逆天的力量,也不怪中土修士們把他描述得那般可怖。畢竟,輸給未知怪物才沒那麽丢人。等她回到師門,估計也講不出他幾句好話,說不定也會像別的修士一般,把他描述成那種青面獠牙的惡鬼形貌才算解氣。
視線中有一片繡着金線的玄色衣角在晃動,櫻招不着痕跡地将右手蜷起,擡頭看向斬蒼。
“太簇呢?”他居高臨下地垂眸,“你為何冒充他?”
聲音竟然還挺好聽,只可惜語氣太過冷冰冰。
明明長着一副妖孽面容,一身做派卻像個煞神,也難怪場內其餘魔族們此時都噤若寒蟬,就連滿場亂飛的渡鴉們也都乖乖停在了看臺之上,将眼睛閉得死緊。
櫻招在平複呼吸時心中已經連續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最後決定真的假的摻着說。
“太簇沒事,太陽下山之前,他應當就會出現,”第一個問題她說的是實話,“冒充他是因為……我游歷至此,聽聞中土修士說魔族的現任魔尊是個形貌醜陋的怪物,故來……求證一二。”這話說得也不算太信口開河,畢竟修士當中的确有過此等傳言,“今日一見,才知傳聞實在荒謬至極,魔尊品相非凡,實乃天人之姿。”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打不過就加入,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現在她只希望場內沒有其他冒充魔族的修士看到她這副慫樣,不然要是傳出去,她可是無顏面對蒼梧山上下了。
然而斬蒼神情絲毫未變,似乎對修士們如何編派他這事根本不在乎。他瞥了她一眼,繼續問道:“既如此,為何不冒充普通魔族,偏要選中太簇?”
“因為你身邊也就左右二使和你親近一點,右使不在城中,我也就只剩下左使這一個選擇了,”櫻招頓了頓,突然暧昧一笑,“再加上,左使他……長得好看,我和他之間……很愉快。”
話音剛落,她便瞧見斬蒼的眉頭輕輕皺起。
有效果!
櫻招心中暗喜,幹脆豁出臉面,撐起身子扯住他的袍角接着說道:“不過那是因為我沒見到魔尊,我若是先見到魔尊——”
她話沒說完,便感覺一陣木香襲來,手中的衣角一不留神沒抓住,整個身子反倒被裹挾着香味的風給推遠了幾尺。
渡鴉的收音功能早已關閉,全場只有少數耳力驚人的魔族們能聽到這段對話的內容,而對于大部分魔族觀衆來說,他們看到的場景是那個冒充太簇的女修士,在被魔尊破除了幻象之後,竟然妄圖在衆目睽睽之下非禮魔尊!
多少女魔們辦不到的事情,竟然差點被一個女修士得逞了!
這花重金購入的入場券,也太值了吧!
那廂魔族們觀賞了一出好戲,這廂櫻招看到斬蒼終于露出了一臉嫌棄的神情,自覺火候已經差不多,便安靜地坐在原地沒有再出聲。
男人嘛,向來最讨厭水性楊花的女人,更何況還是她這般不自量力又水性楊花的女人。
她連着跟在太簇身後埋伏了幾天,邊幅也沒修,如今還因為接連逃竄不成而被撂倒在地,頭發也亂糟糟的,怎麽看都是一副狼狽相。
接下來,只需要——
“一派胡言!”一名須發老者突然瞬行至她身前,沖着斬蒼行了個禮,接着提議道,“尊上,我看這女娃實在是伶牙俐齒,詭計多端,不若用搜魂術來探明她的真實目的。”
搜魂術?!
櫻招再次傻眼。
搜魂術這種術法殘酷無比,他們做修士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使用此類損人性命的術法。魔族如此不講武德,若是讓他們來對她施行搜魂術,那她豈不是要命絕于此?
這老頭誰啊?他們魔尊都沒說要搜她魂,他突然瞎摻和什麽?
櫻招突然捂住臉幹號了幾聲,沖着斬蒼哀戚道:“魔尊!我說的句句屬實!不信你可以把我留下,等到太簇回來你再問他!搜魂這等術法,我受不住的!”
她這一嗓子號得斬蒼有些頭疼,兩道眉毛微不可查地皺起,像是再也不想讓她占據視線,張嘴吩咐道:“把她先關起來,容後再審。”
兩個魔族戰将突然出現在櫻招左右,也不知用了個什麽做成的鎖,将她雙手并攏一扣,她便覺得腕骨被灼燒得厲害。她一邊心裏罵着魔族陰損玩意兒真多,一邊感覺到自己被人架起胳膊着直往外拖。
那名老者亦沒過多糾纏,只是一臉莫測地盯着她不說話。櫻招被拖到一半,驀地想起自己對這個結果似乎接受得太平靜了些,便扭過頭想着再留下幾句糾纏不休的話,也顯得逼真一點。
卻沒想到斬蒼已經毫不留戀地回到了看臺最高處,她連他的背影都未捕捉到。
演武場上鑼鼓聲再次響起,戰将選拔正式開始。
位于櫻招左側的魔族戰将伸手掰過她的腦袋,小聲勸誡道:“別掙紮了,姑娘,冒充左使大人可是重罪,我們魔尊沒當場讓人搜你魂,已經是對你網開一面了,你還是想想受審時該如何求饒吧!”
“是啊!”右邊的魔族戰将也開始碎碎念,“你當那修羅海真能跳啊?那片海可是怨靈栖息地,片羽莫能浮。若不是魔尊将你攔下,你早被海裏的怨靈吃得屍骨無存了……”
“這麽可怕的嗎?”櫻招很驚訝。
魔域這塊地界,怎麽處處都有危險?
“你既有膽冒充左使,怎麽功課還沒做全?”
“還是說,你根本沒打算跳下去,不過是耍些引起我們尊上注意的伎倆罷了?”
那兩名魔族戰将在櫻招耳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叨叨個沒完,吵得她腦子發蒙。
這魔族人還真是健談,見着個中土來的階下囚都能聊幾句。
脫離了斬蒼的魔氣覆蓋範圍,櫻招漸漸恢複力氣。殿外面人潮攢動,多的是進不去觀看比試的魔族。但高手應當都在演武場內,從演武場到厭火魔宮路途大約半個時辰,她還有機會可以逃。
魔族的囚車是由四只巨型蠱雕押送,遠遠便能聞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櫻招被押送到囚車旁時,那幾只蠱雕竟十分駭人地争相沖到她面前,尖利的鳥喙張開,發出猶如鬼泣般的嬰兒啼哭聲。
幸好坐在囚車上的魔族戰将及時收住缰繩,不然櫻招真害怕自己的腦袋會被最前面的那只蠱雕一口叼進嘴裏去,畢竟蠱雕可是臭名昭著的食人兇獸。
“這修士是犯什麽事了?”押車的魔族戰将問道。
“別提了,冒充左使大人,冒犯魔尊,樁樁都是死罪。”位于櫻招右邊的魔族戰将打開囚籠,捏着她的胳膊将她往裏一塞,嘴裏還不停地沖她發牢騷,“都怪你,瞎搗什麽亂,害我們兄弟幾個好好的選拔看不了,還得辛辛苦苦押送你回大牢。”
說得好像也有道理,這句話倒成功将櫻招的怒氣堵在了嗓子眼裏,她坐在囚車中,望着那名魔族戰将,突然真心實意地說道:“對不起。”
那名魔族戰将愣了愣,又撓着頭說道:“算了算了,我們額外出任務是有加班費的,大不了送完你再回來看吧。”
木制的牢門被他小心鎖上,四頭蠱雕扯着嗓子一路啼哭着往厭火魔宮飛去。
櫻招的劍被留在了演武場,說不定斷掉了,不過不重要,她還有很多柄劍。
坐在牢籠內,櫻招将目光投向自己被束縛住的右手。那裏戴着五枚戒指,由細細的銀鏈連接起來,看起來像普通女子會穿戴的裝飾品。
出發來魔域之前,師兄師姐們怕她瞎惹禍,丢了性命,防身的高階法器給了一大堆。她今日手上戴的戒指,名為吞雲戒,可以短暫地保存對手釋放出來的力量。
平日裏瞧着沒什麽用處,此時卻剛好可以用來迷惑黑齒谷那幾頭赤炎獸。斬蒼的魔氣,在方才他擡手格擋她劍招的那一瞬,已經被她收集到了。
山崖邊的巨大演武場漸漸模糊成很小的一團,三名魔族戰将坐在囚車前小聲閑聊。
“咔噠。”
鎖扣被解開的聲音十分微弱,櫻招低着頭,悄悄動了動手腕,自袖中掏出一張符紙。
她在心裏又重複了一遍——
對不住啦。
戰将選拔一直持續到日落時分才結束。
太簇從夢中醒來時,人還有些發怔。散亂的思緒随着鳥雀鳴啼漸漸回籠,他定了定神,站起來在四周查看了一圈。
那個該死的女劍修,臨走時把她自己的随身物品處理得幹淨,洞內除了她留下的幾道已經失效的法陣,再無他物。
斜陽從好不容易散開的濃雲中漫進洞口,斑斑駁駁地印上男子本就不算明媚的臉,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自己腳下的法陣,上面尤有一絲靈氣殘留。
一縷微弱的金光蹿上他的指尖,須臾便消散了個幹淨。太簇眯起雙眼,用手背蹭了蹭自己頸上早已結痂的傷口,神情愈發沉郁。
天色已晚,他沒有在此處久留,出了洞口便直奔厭火魔宮請罪。
蓄着一腔怒火來到議事殿中,斬蒼正與幾名屬下商議今日戰将選拔的排名。太簇也沒說話,只悶頭走上前去,撩起衣角跪在殿中,做出一副聽候發落的模樣。
魔族雖不似其他種族一般等級森嚴,但賞罰一向分明。堂堂魔域左使被修士偷襲,以至于缺席戰将選拔這種事,的确是該見罪問責。
瞥見太簇跪在下首的身影,斬蒼沒有停頓,一直到将排名确定好,才一撩眼皮看向他,問道:“怎麽回事?”
“是我,技不如人,”太簇低着頭,沒做別的解釋,只說道,“屬下甘願領罰。”
斬蒼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倒是火部将領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地插話道:“你不是技不如人,你是輕敵。我可是聽說你昨日把駐守在洞府前的戰将們全都支開只身去迎敵。怎麽樣,你和那名女子,昨日真有那麽愉快嗎?”
櫻招那句虛實難辨的話,已經在魔宮內上上下下傳了個遍,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太簇早在踏進宮門時就已經被同僚們拉着問了一通。此時再次被問到,他臉上溫文爾雅的面具終于挂不住,咬着牙回道:“愉快不愉快,你去試試不就——”
“左使,”原本沉默不語的斬蒼突然開口将他打斷,“下去領十鞭。”
他所說的“鞭”是裂魔鞭,魔族四軍當中常用的刑罰之一,揮鞭時能引來天雷附在鞭上,一鞭下去威力非同小可。
尋常魔族三鞭便足以喪命,以太簇的修為,撐過十鞭沒有問題,就是施刑過後要修養一段時日而已。
這樣的懲罰,也算是不偏不倚。
他們這位魔尊平日裏親自過問的事情不算多,政務問題皆交由屬下一應處理,唯軍紀方面嚴明得可怕,說一不二。
即使是與他私交甚深的左使,該罰時也絲毫不會手軟。
“是。”太簇拱手認罰。
“你呢?”斬蒼轉而看向方才插話的火部将領,“你想和左使一起嗎?”
此言一出,原本還打算多嘴幾句的衆将皆不作聲了。被點名的火部将領亦老老實實地垂下頭來,連聲告饒:“不不不,尊上,屬下知錯了,屬下這就告退。”
于是烏泱泱一群魔領罰的領罰,回府的回府,立時便退了個幹淨。
空曠的議事廳內只餘大祭司虛昴還立在殿中未離開。
“大祭司還有何事?”斬蒼利落地坐回主位,開口問道。
“尊上還記得前段時日陸續抓到的那幾個擅闖魔宮的修士嗎?”
“嗯。”斬蒼自然記得,那幾個修士,與今日冒充太簇的女修士一樣,都是劍修。不過橫豎沒闖到他面前來,小打小鬧之事他沒在意,只吩咐下去将他們放了。
“因為城中修士突然增多,屬下料想許是有大事要發生,于昨日蔔了一卦,方得知是有一柄神劍即将在魔域出世,所以得了消息的修士們都趕來了魔域。”
神劍,在魔域出世?
斬蒼對此興致缺缺,但還是很給面子地問道:“出世地點可知?”
虛昴:“黑齒谷。”
這個地名令斬蒼的眼神産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回憶起今日演武場上頭發亂糟糟、眼睛卻雪亮的那名女劍修。他耐着性子等着她射完三箭,盯着她看了那麽久,已經将她的面容記了個牢固。
從來不近女色的魔尊生平從未如此良久地盯着一名女子看,導致他現在一閉上眼就是她那副不知死活、滿口胡言的模樣。
明明被掀翻在地卻仍舊盡力朝他拔劍,武器脫手之後又立馬求饒,這一切反常的舉動似乎都只是在引他出手。
他知她沒半句真話,但他不在意,對于搜她魂之事也不感興趣。修士之魂,無非是尋大道,求長生,路途之中再添點風花雪月,無趣得很。若是她一不小心因搜魂丢了性命,在這大好的日子裏未免太過晦氣。
但聯系起這柄在魔域出世、令所有修士趨之若鹜的神劍,難保她今日之舉不是有備而來。
他沉默了一瞬,突然想起自己将她關起來之後,一直未曾提審。
“那個女修士,”他沉聲吩咐道,“把她帶上來,本尊要親自審問。”
候在殿外的魔族戰将随即領命,一路疾飛至刑獄大牢,在獄卒的帶領之下找到關押櫻招的牢房。
遠遠地,那魔族戰将只覺得這女修士在牢房之內安靜得過分,開了牢門,她仍舊縮在角落裏,埋着頭聲也不吭。一股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魔族戰将大步走上前去,握住她的胳膊正打算将她拉起來。
溫熱的觸感卻在須臾之間變作一截硬邦邦的木頭。
再擡眼看過去,那女修的身體竟直接化作了一個巴掌大的木雕人偶,人偶上貼着一個替身符。
出了魔宮,虛昴沒急着回祭司殿,而是先去了一間清幽洞府。
清幽洞府設在高山之上,可以将整座都城景致盡收眼底,屬于地丘一族。
厭火魔宮自築造起已經換了五位魔尊,而地丘一族的洞府在此伫立了幾千年,卻從未改換過主人。每一任的家主都出自地丘一族,世襲繼承。正如元老院的席位亦是世襲繼承一樣,只是早些年元老院還風光無比,現如今卻形同虛設。
須發全白的老者正伫立在廊中逗他新養的羅羅鳥。
羅羅鳥以人為食,雖還是雛鳥形态,但因啖過人血,如今已是兇殘無比,見着虛昴走過來,竟張開赤紅鳥喙叫得厲害,振着翅膀似要将鳥籠撞歪。
還是那名老者用小銀勺敲了一下它的腦袋,它才安靜下來。
“禹宗主。”虛昴沖老者拱了拱手。
此老者正是今日要對櫻招進行搜魂之魔,他看了看虛昴,随意道:“修士之血,效用實在不錯,才一碗而已,就已經将血性給喂出來了。只可惜,如今尊上不許我們随意殘害人族,這修士的血肉竟顯得珍貴了起來。”
想起家中那群不能放出去覓食,只能圈養在洞府中等着投喂的羅羅鳥,老者又是一陣唏噓。
眼看着他又要開始追憶當年,虛昴趕緊打斷道:“宗主,今時不同往日了,您還是放眼當下吧。”
“我知道你嫌我啰唆,但是,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我們魔族,本就是吸食怨念而生的物種,食人血肉天經地義,豈可淪落到與人族相交?”禹宗主冷哼一聲,“簡直荒唐!”
他自顧自地在矮幾旁坐下,招呼虛昴坐在他身前:“我聽說,今日演武場上,那冒充左使的女修跑了?”
“是,押送中途就跑了,現下想必早已出了城門,若不出所料,應當是往黑齒谷方向去了。”
“黑齒谷……”禹宗主沉吟道,“尊上是何反應?”
“發了一封通緝令,現下全魔域的要道上應當都貼滿了女修的畫像。”虛昴說,“不過尊上仁慈,吩咐要活捉,他甚至都沒降罪于押送她的那幾名戰将,單單就罰了我們左使大人。”
“左使嘛,本就是靠着裙帶關系坐上的這個位子,今日又出了這麽大的岔子,于情于理是該罰他,不然無法堵住悠悠衆口。”禹宗主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虛昴回想起大殿之上,太簇挂不住面子與人差點起争執的模樣,又聯想起今日在演武場上,斬蒼與那女修的種種,輕笑道:“魔尊似乎對那女修有所不同,說不定之後會發生我們意想不到的事。”
“靜觀其變吧,都忍了這麽久了,”禹宗主給虛昴倒了杯茶,“不管如何,我們尊上可是為了那名修士,在衆目睽睽之下半分薄面都未給老夫,現下又要求活捉。哼,那女修陰險狡詐得很,若是能讓那狂妄小兒從此識得情愛的滋味,那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仙門之人,可是夠他喝一壺了。
出了城門之後,櫻招便一路朝着黑齒谷的方向疾行,一刻也沒耽擱。
匆忙之下造出來的替身,效力有限,她也沒指望能瞞多久。
果然,魔族反應還算快,察覺到她出逃的當天夜裏,通緝的告示就已經貼滿了全魔域。許是為了左使的名聲,通緝原因沒說明,只說此修士犯了重罪,魔尊要求活捉,懸賞萬金。
彼時她正隐藏了容貌,化作普通魔族的模樣路過一處城鎮。天上下起了黑雨,她不方便使用靈力撐開結界繼續前行,以免引起魔族的注意,便只能暫時在客棧落腳一晚。
才走到店門口,便看到了她自己的通緝令,一邊一張就貼在店門口最醒目的位置,畫的是她原本的相貌。
不得不說,畫工非常好,簡直将她在演武場上蓬頭垢面的狼狽樣一比一還原。
畫師是個人才。
咬着牙走進店裏,她又退回來幾步,重新看了幾眼。仔細看,其實還是挺好看的,連她臉上的骨頭走勢與有些呆愣的眼神都畫得神韻十足。
櫻招在心裏暗暗決定,若是從黑齒谷出來之後還有機會去魔都,她一定要去打聽打聽這位畫師姓甚名誰,供職于何處,然後請他再好好為自己畫幾幅好看的、漂亮的、光彩照人的畫像。
“這修士長得好眼熟,我應當在哪裏見過!”她欲蓋彌彰沖着門口的店小二說了一句,然後将告示撕下來,卷了卷,收進懷裏,“萬金诶!辦好住店我就去報官。”
魔族戶籍制度完備,住店或是通關都需要身份符牌。她拿着僞造的身份符牌辦理入住,店小二反複核對之後,才給了她一間上房。
去往黑齒谷的關卡更是盤查得十分嚴苛,每個關卡都有星宿相以上的魔族戰将在此駐守。櫻招的易容幻術原本是可以瞞過大多數魔族的,但那祭祀殿竟連夜趕制出一種藥水,分發給守關的将領。
藥水塗抹于眼睛上,能識破她的幻術,看見她的真實面容。
在魔尊頭上拔毛,得到的便是這種趕盡殺絕的下場,雖然告示上說是要捉活的,誰知道捉到以後,她會遭受些什麽非人的折磨?
櫻招聽說那左使太簇因為敗給她一事,被罰了十鞭裂魔鞭。這可怕的魔尊,對親近之人尚且這般不留情面,更何況是她這種擅闖演武場,令魔族蒙羞的“逃犯”。
幸好混跡在魔域的修士衆多,蒼梧山在這邊亦設有秘密據點,聯系上師門中人時,那些同門都對她深表同情。
他們說,她在演武場上冒充左使一事,已經在修士圈傳開了,一道傳開的是她對那魔尊滔滔不絕的敬仰之情。他們說,他們在魔域待了這麽多年,這魔尊斬蒼極少與中土人士過不去,被他下令全魔域通緝,櫻招也是獨一份的待遇了。他們還問,她是不是奪走了魔尊的貞操,所以他要抓她回去當魔後……
簡直是越扯越離譜。
她只不過是偷了他一點點魔氣而已,竟然搞出這麽大陣仗,看來那黑齒谷真的是他的命門所在。
可那塊虛無之地既然那般重要,為何一個駐守的魔族都沒有呢?
照着蒼梧山探子繪制的地圖,一路繞過要塞,快要接近黑齒谷時,櫻招也沒思索出來答案,她只是本能地覺得很不對勁。
太陽被黑壓壓的雲層藏起來,面前橫路的山巒地不生草,形勢凹凸。明明不是冬季,萬物卻已凋零。鋸齒狀的峰頂尖利地刺向天空,風一吹似有妖鬼在幽泣。
這下是真的不對勁。
空氣中有什麽東西在疾速逼近,直奔櫻招的後背。她目光一凜,以流星般的速度朝着旁邊縱身,還未落地,便看到自己方才踩過的地方被一道銀槍炸開一個大坑。
“還沒完呢。”
一道漫不經心的女聲在櫻招耳邊響起,淡淡的,甚至帶着股笑意,卻如勾魂的野鬼一般令人生寒。
櫻招暗道一聲不妙,直接在空中瞬行閃避,卻迎面撞上一片枯葉。
枯葉在瞬間炸開,造成的沖擊波将櫻招格擋在身前的劍炸成兩段,兩股威壓在空中交彙,櫻招踩着斷劍,還未穩住身形,眼前又飄來幾片枯葉。
枯葉接二連三地炸開,齑粉竟化作一道一道黑線,如同葉片的脈絡一般,交織成一座布滿威壓的牢籠,眼看就要将櫻招罩住。
那已經逃亡了多日的女劍修竟還有反抗之力,只見她猛然落在地面,雙手飛速結印,接着一柄閃着金光的劍自她掌心生出,仔細看,那劍根本沒有實體,全然是靈氣所化。
靈劍铮然飛向那座空中牢籠,卻在快要撞上之時倏地一閃,分化為千百條靈蛇攀附其上,張嘴啃噬魔氣。不消片刻,那座黑色的牢籠便已被啃了個精光。
“嗬,挺厲害啊,不能調動天地靈氣的情況下還能做到這個地步,難怪能把太簇給擊敗。”
出現在櫻招面前的身影十分高挑,身形纖瘦有力,眉眼濃烈而豔麗,是個極其具有攻擊性的大美人。
境界應當在幽夜象後期,符合這一特征的……難不成是……
“右使臨則?”櫻招一臉防備地問道。
“噢?”臨則一挑眉,“被你猜中了。”
“不才,來之前做過一番功課,大致的人還是能對上的。”櫻招老實道,“而且,擊敗你們左使那件事,本就是我偷襲,勝之不武,光明正大地比試,我不一定能贏過他。”
這下臨則聽出味來了,她哼笑一聲,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方才是我偷襲你,而你現在因為在魔域地界內被壓制得厲害,無法将力量調動到最強,我跟你比也是勝之不武,對嗎?”
櫻招點點頭:“你能這樣通情達理,那就最好了。”
臨則又笑了,說實話笑得真好看,櫻招一時間沒移開眼。
這位被稱作是“女武魔”的魔族右使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本來呢,追捕你這件事,不需要我出馬,但你運氣不太好,剛好撞上了我路過此地。我休沐的假期為半月,現下已逾期三日未歸,我想着若是能把你抓回去邀功,魔尊必定會感念我的功勞,繼而按功論賞,既往不咎。”
眼看着櫻招臉色越來越差,她又安慰道:“這樣吧,你既然覺得我勝之不武,那我便不使用魔氣,純靠武力,這樣總公平了吧?”
紮進地面的那杆銀槍被臨則輕巧抽出,收進氣海。她的神色實在淡定,在獵獵風中看起來嚣張至極,顯然對自己的實力極為自信。
這樣做正中櫻招下懷。
她來魔域這麽久,的确靈力已然不足,強行與她拼下去讨不了好,不過純靠武力或許還能有一絲勝算。
“那麽,賜教吧。”櫻招冷靜下來,起手面向臨則。
對方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但她并未多說,極快地攻過來,猛地朝櫻招擊出三十六掌。常年在站場上練就的功法幾乎是拳拳到肉,殺氣騰騰得令櫻招産生了一股自己要被一拳擊碎的錯覺。
櫻招被逼得連連後退,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借助身後一塊凸起的巨石騰空而起,從高處俯沖而下,才抓住反擊的機會,對着臨則連續踢出數腿,而後又迅速閃避,換了方位繼續進攻。她的身法極快,一旦穩住身形便快如鬼魅,倒是臨則,看着她的一招一式,似乎變得有些恍惚。
在櫻招再一次攻過來時,她竟沒有格擋,而是突然問道:“你是蒼梧山什麽人?”
櫻招的拳頭在臨則鼻尖處驟然停下,一絲驚訝攀上她的眉眼,但她很快矢口否認:“誰說我來自蒼梧山了?我就是一無門無派的散修,跟中土叫得出名字的那些門派無任何關系。”
開什麽玩笑,若是讓這些魔族知道她師從何處,姓甚名誰,萬一累及師門,她可就萬死都難辭其咎了。
“看來我要問得更清楚一點。”臨則沒被她糊弄過去,她盯住櫻招的眼睛,直直地問道,“參柳是你什麽人?”
這下櫻招徹底愣住。
她确信,這位魔族右使并沒有在詐她,而是真的,她認識大師兄。因為櫻招剛剛所使出的一連套招式,全是參柳所教。
可臨則為何會這般熟悉?
難不成大師兄來魔域歷練那幾年,恰好便結識了這位右使?
只是不知道這倆究竟是有私還是有仇。
櫻招在心裏盤算着要不要幹脆将他賣掉,臨則觀她神色,又開口道:“據我所知,參柳有兩個師妹,一個精通幻術,一個精通劍術。而你又恰好精通劍術,所以你的名字是——”
“櫻招。”老底都要被揭穿了,櫻招只好老實承認。
“櫻招……”臨則将這個名字放在舌尖咀嚼了片刻,濃密的睫羽斂住情緒,再開口,竟說道,“你走吧,我今日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聽明白了嗎?不要跟任何人說你見過我,包括參柳。”
“真……真的嗎?”櫻招被她弄得一頭霧水,一時之間沒敢相信她能這樣輕易将自己給放了,她躊躇片刻,問道,“你和我大師兄……”
“沒什麽關系。”臨則懶洋洋地擺擺手将她打斷,語帶催促,“你再不走,我就要改主意了。”
“我走我走!”櫻招忙不疊點頭,鄭重地沖她一抱拳,“多謝。”
敢只身擅闖演武場的修士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麽,轉過身直面黑齒谷的方向,正欲擡腳,臨則卻再次出聲叫住她:“我聽說,黑齒谷外聚集了不少修士,是那裏面有什麽值得你們争搶的東西嗎?”
“嗯,是有一柄劍要出世。”櫻招說。
臨則皺了皺眉頭,善意提醒:“你可知,那塊虛無之地并未派兵駐守,卻為何無任何魔族敢踏足?”
“大約是裏面有更為可怕的東西吧,”櫻招其實心裏明白,“但是福是禍,總得要試試才知道。”
話說到這裏,臨則亦明白,自己無法阻止她。她靜默着退開一步,颔首道:“就此別過吧,祝你有命出來。”
荒山之上起了風沙,臨則走得幹脆,身形閃了幾下便隐沒在遠處,倒是櫻招伫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許久才往黑齒谷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