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被困陣中

第十二章 被困陣中

不得不說,盛着斬蒼魔氣的吞雲戒确實有用。

黑齒谷外衆修士這些時日依舊沒有尋得兵不血刃而入內的法子,捏碎了無數只傳送符,卻無一不被谷口的禁制給擋了回來。

谷外依舊沒有任何魔族戰将在駐守,櫻招散開神識,也并未察覺到附近有魔族高手在逼近。她戴着戒指,趁着遠遠潛伏在谷外的修士們不注意,貼了一道隐身符在身上便閃進了谷口。

那四頭赤炎獸生得極其耳聰目明,周身缭繞着三昧真火,猝煉出的火毒凡人觸之即死。性格亦十分暴躁,一點動靜都能引得他們張嘴呼嘯、熾焰飛騰。經年累月下來,谷口被燒得一片熏黑。

不過櫻招身上穿的裏衣是水火不侵的仙門至寶,只要皮膚不沾上火,便沒什麽大問題。

進入谷口時,這幾頭兇獸剛噴了一通火,四周的山壁熱得發燙。谷中回蕩着四道重重的呼吸聲,夾雜着兇獸噼啪地甩尾聲,紅彤彤的火光明明滅滅,威懾力十足。

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握緊佩劍,櫻招靜悄悄地行至第一頭赤炎獸身前。

那頭兇獸頓時豎起耳朵,将頭甩了甩,反應十分機敏。

頭上火焰差點甩到櫻招身上,但是片刻之後,又像是感應到了什麽氣息,變得無比安靜乖巧,甚至懶洋洋地眯起了雙眼,往前拱了拱腦袋好似在尋求愛撫。

可櫻招不是它的主人,也沒膽去觸碰它頭上之火,只能屏住呼吸迅速後退。

幸好那頭赤炎獸性子十分傲嬌,見得不到愛撫,也不糾纏,威風凜凜地甩了甩尾巴就在原地趴伏下來,将自己腦袋在前腿上蹭了蹭。

為避免其餘幾頭赤炎獸有樣學樣,櫻招踮起腳尖迅速自它們面前瞬行而過。眼看着峽谷中令人膽寒的火光被她越抛越遠,她才終于慢下腳步。

鞋底沾上了不少焦黑印記,在許久未有人踏足的山道上留下了一串明顯的腳印,她的額頭上也被山壁過高的溫度炙烤出了一層薄汗。

她給自己施了一道除塵咒,将焦黑的鞋底洗幹淨,便繼續往裏走。

被黑暗包裹的山道只有一顆小小的凝光球上下漂浮,在狹長的空間內辟出一道光源,片刻之後又被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黑侵蝕。堅硬的岩道上墜着一顆又一顆碎石子,被鞋底碾過時發出尖銳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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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穩的心跳随着看不到盡頭的山道漸漸散亂,櫻招往身後看了看,驀地感到一絲緊張。

凝滞的空氣突然開始流動,風聲呼嘯間,有什麽物體正在逼近。她皺了皺鼻子,聞到了一絲熟悉的魔氣。

帶着清新木香的魔氣。

是斬蒼!

他怎會親自過來?!

這谷中究竟有什麽東西值得他這般重視?還是說……那道通緝令并不是因為惱怒她冒充了魔族重臣,而是他已經發現她暗自收集了他的魔氣?

一連串的疑問在櫻招腦海中閃過,尋不到答案,也無處可逃。恰好眼角瞥見岩壁上有一處凹陷便于躲藏,她當機立斷掐滅凝光球,一矮身便鑽了進去。

化不開的黑暗重新漫過來,櫻招抽出一沓隐身符胡亂往身上一貼,縮住身子捂住口鼻,憋着氣不安地等待着斬蒼經過。

看不見她看不見她……

心中如此默念着,狹長山洞裏的魔氣果然在頃刻間便奔湧而過,未有絲毫停留。

太好了!他沒注意到她!

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氣,還未來得及平複呼吸,胳膊肘突然被一只大手握緊。

怎麽會?!

脖子上汗毛直豎,一聲驚呼從她喉頭滾出,接着一股大力拉着她往外直拽。後腰處貼過來一只手将她托住,她整個身子竟這樣硬生生被人抄出了岩洞。

踉踉跄跄地及地站穩,櫻招擡起頭,還未完全适應黑暗的眼睛只能看到一道高大的暗影抵在她身前。

原本就淩厲的氣息在幽閉的空間內更是像猝了毒一般危險,修士的本能令她的腦子嗡嗡作響,知道不能就此束手就擒,不然被絞殺在此,師門都沒法替她收屍。

未被擒住的那只手蓄起靈力喚出飛刃,尖銳的劍氣附着在無形無質的飛刃之上,瞬間化作道道金光,自男子身後騰起,沒有絲毫停留,飛刃争先恐後地朝着他的後背刺過來。

卻在逼近他的瞬間,被一道看不見的魔氣阻絕,再也不能前進一寸。

堵在她身前的魔尊只擡了一下手,懸浮在半空中的金色飛刃便打着旋釘入了堅硬的岩壁中。

那些閃着金光的細密飛刃将狹小的空間照亮,一張背着光的臉朦胧地在櫻招眼前浮現。他沒有如同戰将選拔當日那樣束起玉冠,而是将黑發束在腦後,深邃而立體的面容在光影的切割下有種雕刻般的美感。

雖說大難臨頭還要欣賞敵手的皮相實在是不該,但此時此刻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的手腕被越捉越緊,即使靈氣在周圍流動得再不甘心,最佳進攻時機一旦錯過,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現在就在等着被斬蒼宰割。

斬蒼冰冷的眼神像刀刃滑過她的臉,又滑向她的脖子,像是要穿透她的身體。珍稀的清新木香被擠壓在二人周圍,霸道地往櫻招鼻孔裏鑽。可是她的後背正抵在岩壁上,已是退無可退。

腳踩在石子上發出微微戰栗的聲響,櫻招看到他突然将手腕一翻,接連将貼在她身上的幾道隐身符摘下。

他的眼神終于在她臉上聚焦。

屬于女子細嫩的脖頸上立着名為恐懼的寒毛,眼前的人明顯呼吸都亂了,卻還強自鎮定着與他對視。

“本尊還當你膽子有多大,原來你也會害怕?”

迎頭一道問話砸得櫻招有些蒙。

怎麽?他沒打算殺她嗎?還有,根據他的眼神來看,難道他根本沒看見她?那他怎麽會知道她躲在那裏?

慣會順杆爬的性格令櫻招迅速回神,反咬一口:“你你你一見面就對我又拖又拽,這裏也沒旁人,我害怕死在你手上不是很正常嗎?”

可惜就是她這雙眼睛不太争氣,擠不出半滴眼淚,不然配上岩壁上幽幽閃動的光源,倒也能能扮出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來。

或許裝可憐根本就沒用,總之,斬蒼絲毫沒理會她這番假惺惺的控訴,見她另一只未被鉗制住的手又要伺機掙紮,他直接将她的兩只手腕一并扣住,越過她的頭頂摁到岩壁上。

他的目光在她戴着吞雲戒的右手上轉了一圈,又落到她臉上:“你既選擇了引我出手,就得承擔後果。你令我魔界左使當衆蒙羞的賬,本尊暫且不和你算,但這魔氣,卻不能任由你帶走。”

一邊說着,他一邊伸手去摘她的戒指。

櫻招想着自己橫豎是進不去這黑齒谷了,出去若是丢了這戒指,依舊是死路一條。情急之下找不到任何辦法,她只好将五指攥得死緊,說道:“我憑本事拿到的魔氣,你就這樣帶走,未免也太沒風度了吧?”

斬蒼才不管她說的“風度”是什麽,他直接将扣在她腕上的手指往上滑,大拇指摁在她的掌心迫使她将五指張開,然後耐着性子一根一根地對付她指上的戒指。

那吞雲戒是仙門至寶,一旦套上手指便沒那麽容易摘下。花樣繁複的戒身之間還墜着一根一根的小銀鏈将其連接,設計不可謂不精巧。

他的手指不知不覺地與她的交纏在一起,指縫貼近指縫。只是斬蒼到底背着光,沉沉黑影罩在她手上,讓他有些看不真切。他不自覺俯下身湊近,臂膀幾乎要将櫻招整個人蓋住。

而一心與斬蒼較勁的櫻招仍在不停地掙紮,手指毫無章法地摳刮着他的掌心,被摁在頭頂也不安分。面前的男子無意識貼過來的身軀熱烘烘地蹭上她的腦袋,名貴而柔軟的衣料将她的臉燙到發紅。

“別動。”他此時還有足夠的耐心,聲音亦放得很輕。

溫熱的吐息噴灑在櫻招的手指上,她在這一瞬間不僅覺得屈辱,還平添了一絲驚惶。

腦袋整個被他的氣息所包圍,氣血翻湧到連心跳都開始紊亂。

好糟糕。

櫻招仰起脖子在他胸前拱了拱,趁他不注意,想擡腿踢他一腳,他卻直接将雙腿并攏将她的腿夾住。

這下她徹底被他的四肢囚住,只剩下手指還在負隅頑抗。

斬蒼被她刮得掌心發癢,不自覺瞥了她一眼,又飛快地移開,專心致志地盯住她的手,不再分神。

“別動了,”他沉聲道,“不然把你的手砍了。”

這個該死的魔!

櫻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才松開手指乖乖合作,但一張嘴仍舊不饒人:“男女授受不親,你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快點摘完放開我!”

原本心無雜念的魔尊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快要把她擠進牆裏去了。

他不自覺退開一步,将她的雙腿放開,手勁卻沒有松。

被釘在岩壁上的飛刃還殘留着櫻招的靈力,發出的光芒萦繞在戒指上,又被戒面切割成細小的碎塊,而一直被自己捏在掌心的修士之手,其實很好看。細白而有肉感,雖然掌心慣常用劍的地方遍布着厚繭,但握在手裏依舊柔軟。

這是他生平從未觸碰過的,女子之手。

斬蒼蓄起魔氣快速将她指上的五枚戒指盡數納進掌中,随後才将她的手腕松開。似乎連他自己也被方才的暧昧姿勢所驚到,因此他冷着一張臉沒說話。

倒是櫻招驟然被松開,有些莫名其妙。她放下被強行舉高的手臂,一邊觀察着斬蒼的臉色,一邊盤算着該說些什麽話才能讓他帶她出去。

她不是初入江湖歷練的新手,入世修行途中但也算是見過不少花花太歲、浪子喪門。

這位渾身散發着生人勿進氣息的魔尊看起來雖然很兇,但的确是沒什麽心眼的樣子,或許是由于他太過強大,因此無須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

要不,還是與他好生商量一下?

正苦惱着,腳下的地面突然開始震動。櫻招飛速往兩邊看了一眼,只覺得山道似乎活了過來。

她抓緊身後的崖壁支撐住身體,急急問道:“怎麽回事?”

斬蒼也沒料到現在的境況,他扭頭往山道掃視了一圈,才答道:“法陣開始轉動了。”

“什麽法陣?”

他這下沒有回她。

山道搖晃得厲害,斬蒼卻看起來沒什麽受影響,一臉淡定,不見半分焦急。

櫻招背後原本堅硬的岩壁産生了松動,死死扣住岩壁的手不知怎的,竟抓到一捧黃沙。沙礫從指縫中漏下,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雙目捕捉到一絲天光。

黑齒谷與她的距離如今僅剩一道搖搖欲墜的牆體!

眼前的魔尊正在不緊不慢地結印,試圖将法陣恢複到原來的模樣,四周正在融化的山壁也緩緩開始愈合。

櫻招卻不動聲色地催動靈氣,積于雙掌。

饒是斬蒼實在是氣定神閑,他的布陣速度依舊快到驚人,不過須臾便已經将移位的法陣修複好。他低頭看了看幾尺之外被晃得幾乎支撐不住身子的女修士,正打算大發慈悲地扶她一把,她身後半沙化狀的岩壁卻轟然倒塌。

随着一陣刺目光線,那個陰險狡詐的女修士竟然從體內喚出一把長劍,一躍而上。

谷中猛烈的狂風将她的長發掀起,她回過頭,與他目光相接:“抱歉了,魔尊,我今日一定要入谷。”

飛揚的沙塵灌入山洞,斬蒼只遮了遮眼,她便消失了。

若是給櫻招一次重來的機會,問她是選擇落在那魔尊手中,還是一意孤行跳進黑齒谷,她一定會選擇跟着斬蒼走。

管他是人是魔,是要将她剮下一層皮還是安穩放生。,至少比現在的處境要好。

此時櫻招正面對着一片廢土。

天色陰沉,四周盡是嶙峋怪石,荒臺古樹,而她已經在這裏被困三日了。

自以為很潇灑地跟那魔尊道了別,禦着劍随着狂風一道紮進了谷中時,櫻招還曾慶幸過法陣在她騰空的那瞬間便發生了轉換,那魔尊想追也追不上她。

可正如臨則所提醒的那樣,魔域虛無之地之所以可怕,是因為進入之後不知道會面對些什麽。

這黑齒谷,在虛無之地的基礎之上還被布下了強力法陣,整座深谷每隔三個時辰便會轉換一次極端天氣,從冰封萬裏、海嘯滔天、大地龜裂到熔岩崩塌,一日十二個時辰,四種地獄模式輪流上演。

難怪黑齒谷除了四頭難纏的赤炎獸,并未派任何魔族戰将過來駐守。有這麽一個法陣鋪設在谷中,縱使大羅金仙來此,恐怕也無法全身而退。

更何況櫻招現在只是區區化神。

在這個法陣世界中,後羿還未将另外九個太陽射下,十個金烏齊刷刷挂在天上烤時,地面會大旱。烤足三個時辰之後,陣法便會轉換為熔岩噴湧模式。太陽落山,世界進入夜晚時,又會像陷入極夜一般迅速冰封萬裏。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那十個金烏還會沐浴,每當它們落到海裏洗澡時,便會引發海嘯。

這一切細節,幾乎都與扶桑樹的傳說吻合。相傳,在黑齒北,有一棵連接三界的扶桑樹,此樹大到可供十個太陽栖息。每當太陽在海中沐浴完之後,都會懸挂在樹上休息。

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根據扶桑樹的傳說設置了這麽一道法陣。

按理來說,陣眼應當就是那棵扶桑樹才對,可是櫻招在這裏盤桓了三日,只見到幾棵根都快化成灰的歪脖子樹,更別說找出陣眼了。

第三日快結束了,現在這裏正處在幹旱模式。

太陽落山時,天色雖慢慢黑下來,溫度卻絲毫未減。

櫻招強撐着結界,躲在巨石的影子裏,将頭臉包裹得嚴實。

她一時後悔沒和大師兄多學學法陣,一時後悔沒賴着斬蒼不放。想着想着突然很想哭,但天氣太熱了,她身上的水分都被蒸發了個幹淨,即使悲傷害怕到了極點,她也沒辦法流出眼淚來。

黃沙漫天、勁風刮臉,她掏出所剩無幾的法器,一邊傷心,一邊苦惱着法陣轉換之後該怎麽活下來。

一炷香時辰過後,便會天崩地裂,熔岩噴湧。

這一日,她大概要交代在這裏了。

只可惜沒機會回去給師父盡孝了,欠師兄師姐的銀錢法寶,也只能這麽一筆勾銷了。還有那因為她而受罰的左使太簇,她本來想着自己出去之後還是給人好好賠個不是,然後再去給右使臨則道個謝,順道再去尋一下那給她作畫的畫師,帶幾幅畫回中土……

這些都實現不了了。

這樣想想,好像也不是太凄慘,頂多是有些遺憾。

還有死狀難看了些,被熔岩吞噬,屍骨都沒有。

一陣寒煙吹過,四周溫度好似降下來一點。

櫻招頓時站直了身子四處張望,獵獵勁風刮在臉上生疼,她伸手捂住面孔,從張開的指縫中捕捉到一個修長高大的身影。

斬蒼?

是斬蒼!

來不及思考這個身影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她拔腿便追了過去。

那魔尊卻驀地停下腳步,她一時不察,鼻尖直撞上他的背脊。

好疼。

但這種疼是真實的,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真的出現在了她眼前!

說起來很沒出息,但此時此刻她是真的要哭了。

櫻招站在原地擡頭看向一襲黑衣、比她高了一個頭不止的斬蒼,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見他回過身冷冷道:“別跟着我。”

櫻照:“……”

她發誓絕不是因為他看起來态度太差而咽得她說不出話來,而是她嗓子實在太幹了,一張口嘴皮還開裂。

她輕聲“咝”了一下,用手背蹭了蹭嘴皮,才發現嘴唇出血了。

手背上的一點紅色血漬,有些刺目,旁邊還沾着不少細沙。

原本冷着一張臉的魔尊臉色更差,聲音卻不自覺緩和了些許:“你不是很能耐嗎?非要一頭紮進來,現如今找不出生門——”

還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可這番話落到櫻招耳中卻成了冷嘲熱諷。

她将身上最後一顆儲水丹藥含進嘴中,潤了潤喉,自覺嗓子勉強可以發聲了,才苦着臉開口:“你當我想跟着你嗎?要不是這鬼地方,我守了三天也只看到你一個活物,再加上我人生地不熟,我才不跟着你……”

只可惜她一張嘴就吃進去一口黃沙,絮叨到後面她也覺得沒勁,就自覺住了口。

身體似乎已經撐到了極限,視線也漸漸模糊。斬蒼那張好看的臭臉,她已經看不清了,耳朵聽不見他半分回應,她備感後悔。

逞什麽口舌之快,她就應當厚着臉皮賴上他,多說些好話。現下似乎把他得罪了個徹底,也不知道他究竟肯不肯救她。

“斬蒼。”

她試着放軟聲音,朝着他走近一步,雙腳卻比聲音更軟。膝蓋一個沒支撐住,下意識就往前撲了過去。

做好了摔個狗吃屎的打算,雙肩卻被斬蒼穩穩地扶住。扶住之後他似乎感到有些別扭,伸着手就這麽架着她,沒讓她繼續靠近。

櫻招不敢堵他內心究竟有幾分心軟,她本來就不了解魔族,更別說去猜測斬蒼這個魔尊的心思。

未避免他好事做到一半便嫌麻煩将她扔下,在失去意識之前,她暗自催動靈力,給自己和面前的魔尊下了一道結冤咒。看見咒語化作一道金色的光繩倏地将二人的手腕纏至一處,她才放心地暈過去。

好渴。

身體已經缺水到了快要化成沙子的程度。

櫻招張了張嘴,只覺得嗓子眼都要裂開了,聲音也發不出來。下巴好像被人給捏開喂進來什麽東西,清清涼涼的,原本幹渴發痛的喉嚨被漸漸浸潤。

她睜不開眼睛,只覺得有一道溫熱覆于額頭,接着一陣魔氣被灌進來。清新木香順着她的眉心游走至全身,備受折磨的身子像是沉浸在柔軟的水中,被粼粼細波溫柔舔舐。

困倦重新将她席卷,她閉着眼睛将臉埋進一團雲霧般柔軟的布料中,陷入了沉睡。

舒簾風動,櫻招醒過來時,身體已經恢複大半。

櫻招蜷了蜷手指,翻了個身,忽覺臉上蹭到一片溫熱,雖然觸感有些硬,但還挺舒服的,她又接連蹭了幾下才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兩幅素色床帳,也就是說,她現在正安安穩穩地躺在床榻之上。

以及被好聞的、清新木香所包圍。

意識到些許不對勁的櫻招“噌”的一下擡起頭,才看到斬蒼正坐在她身旁,靠着床柱好整以暇地回望她。

“醒了?”

天已經黑了,月亮藏在雲後面,屋子裏只有幾個明珠柔柔地照着。櫻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本能地覺得他語氣不太友善。

心中頓時覺得有些不妙,她撐起身子坐起來,小聲問道:“我……怎麽會……你怎麽和我在一張榻上?”

“那是因為……”脾氣實在不算好的魔尊頓了頓,終于忍無可忍地将她的手腕牽起,指着二人腕上那道金色的光繩說道,“你在昏迷之前給我下了結冤咒!”

這修士的術法他解不開!

準确地說,是沒有辦法在不傷害她的前提下解開。

魔是擅長破壞的物種,面對修士創造的奇形怪狀的咒術,最直接的應對之法是破壞與毀滅,沒那麽多耐心去研究解咒之法。

一個結冤咒而已,砍掉這個女修的手即可脫身。

然而斬蒼實在是對她膽大包天的做法感到震驚,在她昏過去的那瞬間竟有些手足無措,直到将她抱進洞府安置好,施完療傷術,等待着她醒過來解咒的空當,才記起來最直接的脫身之法是将她的手砍斷。

而不是像這樣不得已與她被困在同一張床榻之上。

反正他也曾這般警告過她,是她自己把魔尊之話當作戲言,找死罷了。

袖袍突然被什麽壓住,斬蒼低下頭,看見那個脆弱不堪的女修士呼吸已經漸漸平穩,原本緊皺的眉頭亦松快了不少,浮現出柔滑的神色來。

龜裂的嘴唇如今已恢複紅潤,上下兩片如同山櫻的花瓣,點綴在瓷白的臉上,看起來有些豔麗。

她得寸進尺的功力與她身體的恢複力一般驚人,此時她正側着臉,将腦袋枕在他的寬大的袖袍之上,也不怕那上面織金的繡紋硌臉,就這麽将他拽着,害他動也不能動。

紛亂的夜風從支開的窗縫中吹進來,斬蒼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女子微敞的領口露出一截細嫩的脖頸,随着夜風一起漾出極香甜的味道。

他不禁皺起眉頭,将頭扭到一邊,喉結無意識地上下滑動了幾下。

轉過臉,他又伸出另一只手開始在她脖頸處比畫,猶豫着究竟是斬斷她的腦袋還是手腕。只是這女修無意識擡了擡下巴掙開他的手,翻了個身,将臉枕上來。

綿長的呼吸噴灑在他的手背上,斬蒼猝然蜷起手指,如同被蝴蝶驚動的豹子,煩躁的情緒直逼眉梢。

算了,好歹也是他救回來的,還是留她一命好了。

纏繞在二人腕上的金色光繩收得不算緊,袖袍之間隔了一尺的距離。櫻招被斬蒼這麽一提醒,這才手忙腳亂地将咒語解開。

閃着光的繩子倏然消失,床帳中光線更昏暗。

肩膀已然僵硬的魔尊慢悠悠将手抽回去,一邊轉動着手臂一邊捶着肩膀,存在感極強的身軀手長腿長地堵在床沿,櫻招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該從他身上跨過去,還是就此坐在原地不動。

思緒像浮在水面的一片紅葉,晃晃悠悠到不了岸。

她将蓋在自己身上的繡被攏了攏,有些愧疚地說:“是我一意孤行要進谷,拖累了你來救我,很抱歉。”

“不是我想救你,”斬蒼瞥了她一眼,毫不客氣地回道,“而是這谷裏的秘密,我不能讓你活着帶出去。”

櫻招:“……”

“換言之,我是為了親眼确認你已經死了,才跟進來的。”

櫻招:“……”

他倒也不必這麽誠實。

“所以你還不如看到通緝令後就投案自首,至少能撿回一條命。”

櫻招不是矯情之人,但此時聽到他如此不留情面的威脅恐吓,倒真有些害怕。

她抱着被褥迅速退到床角,磕磕巴巴說道:“我我我可沒發現這谷裏有什麽秘密啊!那奇奇怪怪的陣法我想破……也破不了……再……再說了,你費勁巴拉把我救回來,總不會是為了再親手殺我一次吧?”

她歪斜着身子,将眼睛閉得死緊,耳畔卻沒傳來斬蒼的回應,回應她的窗外潇潇的風聲。

莫不是被她猜中了?真的是要再殺她一次才解氣嗎?畢竟,她的确得罪了他許多。

從冒充太簇開始,她就一直在觸碰着他的底線。

衣料的窸窣聲于床帳中響起,櫻招睜開眼,看到斬蒼只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在床頭倚着。見她擡眼瞧過來,他才開口道:“我自然知道你沒發現什麽,不然你活不到現在。”

那就好。

櫻招拍了拍胸脯順氣。

她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他口中所說的秘密,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不過,為什麽,他話裏話外好似他們還未出谷一般?

明明這裏氣候宜人,如同置身在春日,窗外還有蛙聲在噪。只是房間擺設簡樸了些,不像是魔族繁複又精致的審美。

“我們如今身在何處?”櫻招放下繡被環視了一圈,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斬蒼側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黑齒谷。”

夭壽了!

她果然還在這個可怕的地方!

“魔尊大人!”她現在也顧不上直呼他的名字了,直接手腳并用爬到他身邊,仰着頭期期艾艾地問道,“您是覺得太累了,所以選擇在原地休整一晚,明日再出谷對嗎?”

她湊得太近了,連帶着身上那股甜香也直愣愣地萦繞過來。

斬蒼往外頭挪了挪:“離我遠點。”

“噢。”櫻招沒覺得自己侵占了他的地盤,只順勢在原地坐好,還做出一副十分乖順的模樣應了一聲。

就這麽靜默了一會兒,斬蒼才捏着眉心解釋道:“黑齒谷的法陣被催動之後,一旦進入谷中,須等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後,生門才會打開。”

“所以,這樣的法陣,自設下起,就不是要讓人活着走出去的意思?”

谷口的四頭赤炎獸,對擅闖者來說,反倒能起到保護作用。畢竟,被吓退總好過橫死谷中。可他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魔氣被她收集到,因此她必然能繞過那幾頭赤炎獸進來。

所以那道通緝令,真的是為了留她一命而發的嗎?

誠然櫻招已經明白過來這其中的利害,但她還是不死心地問道:“你身為魔尊,就沒有什麽辦法提前打開生門嗎?”

“此法陣若是那麽容易破,豈不是什麽蝼蟻都能進來?”斬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啊對對。”櫻招點點頭,十分狗腿地附和了一句,才明白過來不對勁。

蝼蟻?是在說她嗎?

她頓時有些不高興,臉色沉下來瞪了他一眼。

這般遲緩的反應惹得斬蒼難得笑了一聲,雙唇微微勾起。夜明珠柔柔的光線淡化了他周身寒意,周身氣度卻愈發矚目。

櫻招的臉一瞬間燙得厲害。

初初蘇醒過來,需要她弄明白的事情太多,所以她一時之間忘了,自己正與一名男子同處在一張榻上,還是與一名形貌異常紮眼的魔族男子。

都說魔族不論男女,皆是遵循欲望而生的物種,罪孽深重。她這段時日在魔域也見過不少外放的魔族,但那些被修士們所不齒的魔族們幾乎都生活在遠離魔都的城鎮。

離都城越近,她所見到的魔便越規矩,這一切似乎都與眼前這位魔尊的行事作風有關。

他似乎對男女之事,沒有一點興趣。

“那……”她将呼吸放輕,“我必須和你在這裏待滿四十九日才能出去嗎?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若是真需要逗留那麽久,那她是不是就能等到刑天出世了?可真有那麽好的事嗎?這個她完全不是敵手的魔尊,如今看着正常,可萬一她不小心惹得他不高興,她一樣是小命不保啊!不過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而已。

而且,孤男寡女的……

她倒沒自作多情覺得他會對她做什麽,她就是不太信任她自己。

櫻招不自覺将雙手交疊在一起,搓了搓。

這女修士突然安靜下來的模樣怎麽看怎麽奇怪,輕輕柔柔的語調鑽得斬蒼的耳朵有些麻,他将笑容斂了個幹淨,有些心煩意亂地簡短回道:“我們正處在陣眼,我的洞府。”

“等等!你竟然在這鬼地方有洞府!”好不容易娴靜了片刻的櫻招聲音又大起來,“等等!這法陣難道是你設下的?”

她一時疑惑這個一時疑惑那個,話說出口後突然想起這或許和他所說的秘密有關,又捂住耳朵趕緊叫道:“別別別,你不要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陡然變得尖銳的詢問聲令斬蒼終于光明正大地揉了揉自己方才便莫名其妙開始發癢的耳朵,順便隔絕了些許她的聲音,任由她在旁邊叫喚。

也不知道她究竟哪裏來的精神,脫水都脫得全身幹裂了,初愈之後,身體竟這麽瓷實,說是活蹦亂跳也不為過。

櫻招自己發洩了一通,見斬蒼盯着她沒說話,她又靜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到生門開啓時,你會帶我出去的吧?我保證不亂聽也不亂看!這裏面的所見所聞我一個字都不會透漏!反正你原先也是要下令将我捉回去的,要受刑還是要認罪,我都可以配合!”

白淨光潔的額頭上幾縷發絲墜下來,發際線還殘留着一圈胎毛,顯得傻兮兮的。

“若你真能做到你說的這些,那我自然不會食言,”不過斬蒼對此表示懷疑,因為她看起來就是個會由于自己的好奇心而闖禍的人,“至于捉你回去一事,再說吧,反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櫻招:“……”

過了片刻,她又問:“那你們魔域四十九日群魔無首,難道不會大亂嗎?”

看吧,她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好奇心這麽旺盛,他很為她的安危擔憂。

“這個不勞你費心,他們亂不起來。”

“行了,”魔尊的耐心在此刻正式告罄,他施了道法術将她提溜出床帳,自己則往枕頭上一栽,閉上眼睛吩咐道,“你自己找個地方睡吧,不要亂跑,也不要來打擾我。”

莫名被術法轉移到屏風外的櫻招,知道斬蒼大概是需要休息,于是她沒再多說一句話,也沒敢到處亂跑,只轉着腦袋環視一圈,發現窗戶旁還擺着一張矮榻,便走到旁邊躺了上去。

還未閉上眼睛,屏風上突然支出來一個腦袋,原來是斬蒼又從床上下來了。

不過他也太高了吧,比屏風還高一個頭,這要是女子閨房,那扇屏風真是形同虛設,什麽都擋不住。

櫻招看着他從屏風後轉出來,手上還抱着她方才睡過的被褥與枕頭。

他走到她躺着的榻前,将手上的被褥魚枕頭往她身上一扔,略微煩躁地說道:“這上面有你的味道。”

櫻招趕緊抱着聞了聞,“沒有啊。”

明明是他自己的味道。

可斬蒼臉上的神情不似作假,他也沒那麽無聊會這樣逗她,難不成他們魔族的鼻子與她不一樣?

“在山洞的時候,你是怎麽知道我躲在那裏的?”櫻招突然問。

正打算走回床榻的斬蒼停下腳步,回身看向她:“因為你身上的味道。”

果然如此,她就奇怪自己明明貼了那麽多隐身符躲在山洞裏,怎麽還是被他揪了出來,原來是因為他聞到了她的味道。

月亮從雲層中探出頭來,在櫻招的榻上灑下一片銀白。她抱着被子又仔細聞了聞,然後看着他問道:“我是什麽味道呢?”

其實她更想問他覺得她身上的味道好不好聞,但那樣的問題太過胡攪蠻纏,她沒好意思問出口。而且,他方才那樣一臉嫌棄地将被子扔給她,應當……很讨厭她的味道吧。

可她不讨厭他的,相反,她很喜歡聞,她頭一次覺得魔氣會這麽好聞。

“肉味。”斬蒼這麽說道。

櫻招的臉皺成一團,不甘心地從榻上站起來,指着他的鼻子瞪道:“你胡說!我來魔域前就已經辟谷了,你們魔域的東西我一樣沒吃,怎麽可能會有肉味!”

雖說出門歷練有諸多不便,但她身上的衣服水火不侵、塵埃不染,偶有特殊情況,她也極其注意施咒清潔,更別說她身上還挂着師姐送的香包。

人家女孩子身上的味道,都是花香啊、果香啊這種形容,怎麽到了這死魚一樣的魔尊這裏就成了肉味?

她真的……深受打擊!

而生平頭一次被人指着鼻子罵的魔尊,在極度震驚之下竟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應當做些什麽——他自遇見這個神經兮兮的女修士起,就時常處于這種狀态。

也許他應當拿走她的嗓子,讓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不然他接下來的那麽多天應當會很難熬。

站在榻上那個他沒興趣知道名字的女修士,脫水後初愈的身子終于産生了一絲虛弱感,身子輕微晃了一下,竟一腳踩空,直直地往地上栽去。

在她跌落在地之前,一陣風及時将她的身子卷起,緩緩安置回矮榻上。

肢體動作比腦子更快,在這種時候應當要被譴責。

斬蒼此時就在譴責自己為何要多管閑事。

方才還張牙舞爪的女修士這下不敢亂動了,垂着腦袋沒精打采地将腦袋埋進被子裏滾了幾下,悶悶道:“謝啦。”

聲音咕咕嚕嚕含糊不清的,聽着就不是真心在道謝。

“舉手之勞。”

話雖如此,斬蒼仍舊站在原地沒有走,因為櫻招仍是一副受了打擊的模樣,癱在被褥上滾了幾遭後便動也不動,嘴裏還碎碎念着:“仙女都是喝露水的,竟然說仙女身上有肉味……”

啊……原來她是在介意這個。

櫻招不想動,她在反省。

真是色令智昏,她在乎一只魔對她的看法幹什麽?

誠然他的臉觀賞性極佳,但說到底非我族類,唉,她腦子是壞掉了才會糾結這種無關緊要之事。

房間一時寂靜無比,她以為斬蒼早扔下她自己躺回去了,結果她臉上的被子卻被輕輕扯下。

斬蒼不知何時又走回了她身旁,站得比方才要近多了。

她一個激靈坐起來,仰頭看着他,學着他慣常的語氣,冷冷道:“還有事嗎?”

斬蒼低着頭,目光從她頭頂的發旋兒移到她臉上,緩緩道:“我說的肉味,是指你們人類血肉之軀的味道。”

櫻招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在向她解釋。

可他怎麽能一臉淡定地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

魔族,在幾千年前是食人血肉的,因為初代魔族的确是吸食怨念而生的物種,靈智未開,殘忍至極。但經過了幾千年的進化,他們不是早就不吃人了嗎?

月光将她的影子拖曳在地,覆在斬蒼的鞋上。櫻招低頭盯着他的鞋頭,小聲問道:“你們魔族,現在還會想吃人嗎?”

斬蒼沉默了一瞬,目光越過她的頭頂,落在被月光照亮的窗棂上。

“……有一些會。”

“那你會嗎?”

斬蒼又開始頭疼了。

夜風撲棱在她身上,将她的氣息帶進來,纏繞于他的鼻尖。

那股血肉味,太過香甜。

他聞着,異常不喜。

因為會想要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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